幸好没有。
段枫松口气,翻开了书。
而此时江鹭,正陷入自己的梦魇中。
这一次梦境天光昏暗,却不是凉城,而是建康府。
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章淞死了,曹生还没联系上,又引得张寂怀疑,再有姜循那种不稳定因素总在他面前晃。他心绪难平,又因多番受伤而生迷惘,在他的梦境中,他便要回到建康府,回到南康王府,回到父母身边。
梦中江鹭站在议事堂前。
他恍恍惚惚地推开门,门内不见南康王的踪迹,只有一个侍卫。侍卫不敢多看世子,转达南康王的话:“王爷说,你要去东京,便去吧。只是不必相见,不必告别。”
江鹭垂着脸,下巴如苍雪皑皑。
他孤零零立在艳阳天下,低声:“爹还是不肯见我?”
侍卫:“王爷说,求你高抬贵手,要毁南康王府的时候,提前和他说一声便好。”
江鹭脸色更白,却强撑着。
他低声如同发誓:“我只是去要一个道理,要一个真相。请爹放心,我不会毁了王府前程。”
江鹭撩袍下跪,行了大礼后,转身离去——
他的父亲肃然冷酷,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他非要一意孤行,非要救段枫,非要查真相。南康王不拦他,只是在他离去前,既不见他,也不让娘见他,不让姐姐见他,甚至满府侍从,都要避着他走。
宛如他是洪水猛兽,宛如他是透明恶徒,应该和南康王府决裂,才能为凉城去要一个公道。
也许是他年少。
也许是他固执。
也许是他尚未参透世间险恶,始终对南康王早已默认的道理心中不平。
……可是这世上诸恶诸冤,总要有人去鸣不平。他已如此尊贵,他若连朋友都不帮,对身边发生过的事不闻不问,他又如何立足?
他要挖出那些秘密,要那些真相见天见地。再是鲜血淋淋,他也要一个说法。
为此,他可以剖心,绝情,断爱。
江鹭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段枫正拿着一本书,目光与他对上,怔了一怔。
二人都没说话。
烛火晃一下,江鹭才道:“没什么。我做了梦,梦到我爹。”
段枫强笑一下:“查出真相后,剩下的交给我,你就可以回建康去了。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爹娘了吧?还有你那个姐姐……你那个凶巴巴的姐姐……”
段枫陷入某种恍惚,想到江鹭的姐姐,他突来一阵心如刀绞的痛意,只因他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母兄长。
段枫大汗淋漓,忙塞入一大包乱七八糟奇苦无比的药丸,在口中乱嚼,才缓下了这阵心痛。
江鹭坐姿不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江鹭半晌道:“你的身体更差了。你还能撑多久?”
段枫露出笑,开玩笑道:“放心,起码能读完你给的这些书。你段三哥虽然考不了廷魁让你风光,但登科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他说着,也有几分不确信。
段枫喃喃:“程段二家,读书最好的,是我一个小表弟。可惜他太调皮,和他爹娘赌气,早早离家出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那孩子了……”
段枫又摆手自嘲:“以前程伯母提起此事就生气。现在也好了啊……离家出走挺好的。”
段枫面如白纸,目已成痴,喃喃自语:“离家出走,起码不会跟着我们一起灭门……”
江鹭打断:“姜娘子邀我共谋大事,我还没有答应。”
段枫逼迫自己从过往中抽回心神,点头:“对,你说过。”
段枫观察他:“你怎么想的?”
江鹭平静道:“一,她似乎认识开封府的大官。我想找曹生问清楚,她的门路也许有用。
“二,她爹是太傅,她见过不少科考士人,翻阅过历来卷宗。段三哥想过春闱,读书上,也许她会有些法子。
“三,她多次试探我,对我有猜忌。以她的本事,查得越多,对我们越不利。和她走得近些,反而方便监视她对我们的事了解到哪一步。
“四,有句话她没说错,整个东京中,我最了解的人就是她。她确实性情恶劣,但恰恰我早已见识过。我对她本就提防,与她合作,比和人面兽心的陌生人开始互相试探,确实好很多。
“五,她所求者,左不过权势,右不过名利。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冲突。”
段枫安静地听着。
江鹭沉默下去,段枫说:“可她是姜循。”
江鹭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再一次上了药,一道伤疤因为反反复复地开裂,留下了狰狞的痕迹。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为了某些原因,再一次撕裂伤口,让掌心的这道伤,怎么也好不了。
就好像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结束。
刻骨铭心难以忘却,既指凉城,也指……姜循。
靠着椅背,江鹭低低笑一声。
段枫以为他都要被折磨得失心疯了,不禁踟蹰着,关心道:“……你若实在受不了,要不就放弃和姜娘子合作的念头?”
他早已尝过情爱滋味,最知世间男女情深缘浅之苦。
江鹭低着头,看着掌心上的狰狞伤疤。
段枫做下决定,一点点坐直:“……二郎,你放弃吧。咱们想其他办法,你远离她吧。”
当夜,段枫劝了江鹭很久。
段枫能言善道,一改自己之前劝二郎和姜娘子藕断丝连的说法,他谆谆教导,说什么既知危险,便要学会适时放弃。
江鹭听得笑一下。
段枫以为他认同,松了口气。
然而当段枫入睡后,江鹭仍穿好斗篷,出了门。他在寒夜中飞檐走壁,朝着某个他已知的灯火明辉处前行。
他陷入巨大的踟蹰中,既想上前,又想转身逃跑。既怕受伤,又想报复。
有些话,他无法和段枫说。
他有无数条和姜循合作的理由,他只有一条不和她合作的理由——他对她心怀不甘,他会失控。他心里知道。
但其实凉城那夜后,江鹭尝遍自虐的痛苦后,他隐隐有些享受失控带来的快意。
……他的怨恨有些疯魔了。
就像他爹、他姐姐说的那样,他过于执拗,在一步步把自己逼疯。可是无所谓,他甘之如饴,他用这种方式来自我惩戒。
他希望段枫得到救赎,希望凉城冤情得见天地,希望凉城重归大魏国土,希望死去的故人魂魄回归,远走他乡的大魏子民回到家乡。
所有人都得到拯救。
……他下地狱也无妨。
他连下地狱都无妨。
又何妨直面自己的旧情人,和姜循合作呢?
长夜漫漫,姜循也未入眠。
她今夜有约,自然要耐心等待。
不过在有约的郎君来之前,姜循抽工夫,先见了自己那位偷偷回东京的友人一面。
友人其实此时不应该回到东京,应该还在回京路上。友人私下为她而早早入城,自然东躲西藏,不敢现身。
姜循和戴着斗篷遮掩面容的友人隔着窗长谈,聊起太子今日的怀疑。
姜循喃声:“待过两日,你可以现身后,帮我查一下贺明此人——我很好奇,太子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
友人含笑应。
姜循又做出保证:“……去中书省的事,我正好借着章淞之死来筹谋。我心里已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你且放心……”
友人笑:“我很放心。不过我最近也查出些有趣的东西,还没入城的手下发现一些趣事……我还没确定,过两日确定了再告诉你。”
姜循挑眉,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浅浅应了。
二人交换完情报,友人看时辰差不多了,便飘然离去。但姜循正立在窗内的光暗中,低头思忖,并未注意到友人已离去。
姜循把诸多事情思来想去,又想起一件叮咛对方的事。她抬头:“夜白……”
清润的男声在窗外怔住:“你叫我?”
姜循听这声音不对,立刻回神。她打开窗子,伏在窗边,朝窗口望去——
花圃前,夜深人静,侍女早眠,几声狗吠。
有一位年轻郎君披着漆黑斗篷,站在窗下,藤蔓青苔几分湿漉。一点月光落在他脚边,他抬起脸时,眉目莹莹若梨白。
姜循攀在窗棂上的手指缩一下,眸子轻晃,波光摇曳。
窗外的人,竟是江鹭。
也许他就是这么敏锐,也许他一直在观察她。他看懂了她的惊讶。
踏着月色,江鹭立在一步之隔的窗畔。
江鹭:“你到底是想要张寂,还是要我?”
这话,姜循一时间没回过神,不好回答。她傲慢美丽,审度此事,眼睛一眨不眨。
而方寸之间,这一次,江鹭没有避开。
到处黑魆,弥漫雾气。斗篷之下,月光落在他鼻梁、唇瓣。他的呼吸清浅,带着潮湿水汽般的纠缠之意。他始终垂着脸,却与她低语,缓慢幽静,等着她向前、或者后退:
“我想和姜娘子秉烛夜谈。”
姜循毫不犹豫:“江小世子和张子夜(张寂)之间,我当然选小世子。”
烛火微微,映照她面,辞气清婉。美人神色娴静,唇角噙着一抹邀请般的笑意。
她在反应过来如今情况后,手指也朝前递出,轻轻勾住那斗篷带子。她上眼睑微挑,谆谆诱导:
“阿鹭,我当然选你。”
张寂想约,时时可约;攻陷江鹭却麻烦得多。如今江鹭主动走入樊笼,姜循大约猜出误会是怎么发生的,但恶向胆边生,她坚定地张开网笼,诱捕这只还没被东京浑水彻底吞噬的小白鸟。
而江鹭看着姜循的眼睛,姜循扯着自己的衣带。
他有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了——阿鹭便阿鹭吧。随她叫或不叫,改变不了什么。
江鹭跃窗而入。
姜循只感觉到自己手指勾着的对方衣带忽然消失,她眼前一晃,一个影子就飘过去。
姜循有点不习惯江鹭这种利落风格。
她眨眨眼,调整心情,忙关窗入室,看今夜能否有所得。
闺房中,一张折叠屏风,横在江鹭和姜循面前。
两边烛台各自相照,屏风上映出两道清晰的影子。
姜循盯着面前屏风,微沉默。
许是她仍不够见多识广,认识的男子仍然不够多。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明已经意动,明明亲口说“秉烛夜谈”,却又在二人之间竖起了一张屏风。
如此欲盖弥彰,不愧是江鹭。
屏风另一面,江鹭脱下斗篷后,着一身竹月色襕衫,圆领大袖,腰下坠玉,有小神仙之范儿。
可临门一脚,小神仙大约冷静下来了,这会儿又拿乔起来——
坐在这里,大约是他的极限。
在姜循诡异的沉默中,江鹭缓缓开口:“此间情急,本不应唐突姜娘子。实属无奈,只好以屏风相隔,好不损姜娘子闺誉。
“我虽有意与姜娘子携手并进,但绝无冒犯之意,更无意做姜娘子的入幕之宾。”
姜循:“……”
姜循柔声问:“看来阿鹭被我之前的话打动了,愿意与我合作?”
江鹭平静道:“只是有意,并不确定。我想知道,你能给我什么。”
姜循反问:“你要什么?”
江鹭陷入一瞬的沉默。
他对姜循始终有警惕,有太多不信任。他不能完全暴露自己的目的心思,便只斟酌说:“我要找乔世安。听说他被关在开封府天牢中,你又说你有开封府的门路,我想知道你能否为我打开门路,你能打开多少。”
他不说曹生,而是说曹生的现用名,乔世安。
“我能打开多少……”姜循噗嗤笑。
她不像他那般坐得端正,她懒懒地倚着榻,手指支颌,笑吟吟凝望屏风。事情又回到了她的掌控中,姜循好整以暇:“你怎么知道乔世安被关在哪里?这可是机密,寻常人不会告诉你的。谁说的啊?”
江鹭声音微冰:“你想试探什么?”
姜循啧啧:“我才懒得试探。我也不骗你,我知道乔世安在开封府天牢。太好了,我的目标也是他,我也要找乔世安。现在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勾着眼,语调更慢:“你是想救他出牢,还是杀了他呢?”
江鹭猛一下抬起头。
他盯着面前的屏风,开始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竖了屏风。
他不想与姜循当面多说话,可这屏风却让他看不到姜循的表情。这场合作,从一开始,便充满试探和利用,你来我往进退两难……与陌生人的合作有何区别?
但是无可否认,江鹭沉寂的死水一般的心,在姜循的言笑中一点点活了起来,疯狂跳跃了起来。
面对一个自己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恶女,这种自伤一样的刺激与痛意,让江鹭清醒十分。
江鹭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跳,与此同时,他平静地编着瞎话:“我要杀乔世安。他和我一个朋友有些债务纠纷,我朋友托我来要债。”
姜循悠声:“看来是人命债了。”
江鹭搭在膝上的手指僵硬,他看着屏风上美人的影子。他如临大敌,心脏在试探中滚热,周身血液倒流。
直到姜循说:“太好了,看来我们目的一致——阿鹭,我也要杀乔世安。”
江鹭眼皮一跳。
他虽松了口气,却心中生起疑惑。他想到张寂说,姜循有一个厉害的友人叶白,在开封府中当官。
江鹭平声静气:“姜娘子既要杀一个犯人,找你那位朋友便是,何必与我合作?”
姜循:“乔世安犯了死罪,今年秋便会问斩。我确实想他死,但在他死之前,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些东西。而你说的我的朋友……”
姜循叹口气,垂下眼,失落幽怨:“上面的人就是怕他假公徇私,都把他调出东京外巡去了。若是他再贸然插手,恐怕都无法在东京待下去了。我需要一个不畏惧开封府、不怕权势的贵人,来助我得势啊。”
她暗示江鹭就是她在等的人。
但是她的话落到江鹭耳中……
江鹭:“叶白?”
姜循心一颤,微有不自在,她轻轻“嗯”了一声。
江鹭陷入自己的深思,没听出姜循的心虚异常。他唇角浮起一丝笑,低语:“原来我是第二选择。”
姜循立即柔柔改口:“我那友人与我萍水相逢,哪里比得上我和阿鹭之间的真挚情谊。行事万千,但凡能选阿鹭,我都不会选他人。”
江鹭不信她一个字。
她的好听话在他耳边过,他如今听得麻木,竟然一点波澜都生不起来。
他对她早已死心,知道她没有心,便越是听她恭维自己,越是觉得烦闷……江鹭打断她的好听话,道:“你想从乔世安那里知道什么?”
姜循不再斜倚,坐了起来。
她也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此时坐于屏风前,典雅之姿,如同古画上的仕女图。
她知道江鹭对自己提防太多,自己若是多多隐瞒,他抱着猜忌之心,这场合作恐怕不会愉快。
她必须给出一些实话,必须博得江鹭的好感。
而她实在太懂如何博江鹭好感了——
姜循说:“你知道乔世安为何入牢吗?告诉你说他在哪里的人,是不是说乔世安贪墨太多,才进了牢?那都是笑话——他只是一个吏员,贪墨再多,能高过那些真正大官吗?何况,大魏律法,从未有因贪墨而处死的道理。他纵是贪墨,也应该被判流放,而不是被悄悄关在天牢中,不让任何人知道。”
江鹭:“我打听了一些消息。乔世安在贪墨过程中,似乎害了他人性命。他身上本就有案底,死罪也是正常的。”
姜循垂下眼:“为了家人而手刃仇敌,这算死罪?中途不小心多杀旁人,反正我也要弄死他了。”
江鹭被她的歪理滞住,他目光顿锐:“……你所住府邸的原主人,因欺凌乔世安家人而被乔世安状告,被判流放。你这么说,似乎是告诉我,那家被流放的人在途中,就被乔世安杀了?”
姜循讶然:“原来你不知道啊?”
她茫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来查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和笨蛋联手?”
江鹭警告:“姜循,别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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