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反应快极,身后小风拂动时,他一拧身,便将那从车中跑出的美人扣压到怀里。
他不低头,将她拽入怀中时,便知道这是姜循。
他警惕地看着上方的张寂和简简,而怀里的美人似被吓得瑟瑟发抖,偏拿恐惧当掩饰,侧过头,红唇轻擦过江鹭的脖颈:“挟持我走。”
江鹭一顿。
张寂的剑朝下旋来,江鹭毫不犹豫地扣住姜循长颈。美人发出一声低呼,江鹭感觉到她的发抖。
江鹭哑声:“再过来我杀了她。”
玲珑的声音及时从马车中急促传出:“简简,救娘子!”
简简为难非常——怎么救?
姜循真笨,为什么要跑出来?
而这迟疑片刻,那贼人便扣压着姜循后退,飞上巷子墙头,转身逃走。
小吏们疾呼:“快追!”
简简毫不犹豫跟上,张寂则迟疑地看眼马车。
车门不开,车中姜循那个侍女玲珑十分懂事:“张指挥使,你快救我们娘子呀。我在这里没事的。”
汗珠悬在张寂眼睫上。
他虽觉得马车有异,虽觉得姜循半夜出门奇怪,虽觉得马车到现在都不开门很可以,虽听出马车中的呼气声不太对……但是姜循是恶人所胁,不可不救。
张寂一走,车中两个娘子才如瘫痪般,松了口气。
玲珑和姜芜大眼瞪小眼。
玲珑:“大娘子要不要出去……”
姜芜犹豫片刻,小声:“万一张寂又回来呢?再等等,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和循循的关系。”
她垂下眼,目有阴郁。
世人皆觉得她和姜循天生是敌人,事实上二女确实天然对立。姜家,太子,都觉得她们关系差劲……就让他们那么以为吧,他们不明白姜芜和姜循的关系,才对二女的计划有利。
江鹭手臂箍着姜循,在寒夜中飞檐走壁。
他既不想挟持他人,也不想和姜循扯上关系。所以身后人稍微被落一段距离,江鹭便想丢下姜循。
然而他怀里的小娘子太有主意了。
她好像察觉他的意动,偏过脸和他说话,鼻息再一次拂到他颈间,激得他周身微僵、呼吸稍悸。
姜循低声:“郎君,往左边巷子走。我熟悉东京街巷方位。”
姜循又道:“郎君不要伤害我,我帮郎君逃到安全地方。”
身后脚步声又跟上,江鹭立刻抱着姜循再次上墙。
靠着姜循的指路,他们绕外城,穿汴河石桥,过夹道杨柳,在厢坊间反复穿梭,江鹭将身后追兵越撇越远。
江鹭身上伤严重,血越流越多,汗珠凝在睫毛上。但他呼吸丝毫不乱,姜循被他抱在怀中,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被挟持……
她虽有片刻走神,却仍准确地为江鹭指路:“上树。”
终于,后方彻底没有了脚步声,代表江鹭今夜安全了。但江鹭踩到地上的水洼,忽感觉到熟悉。他抬起头,发现两边巷陌高墙后,有一家府邸粉墙鸳瓦,朱户兽环——
是姜循的府邸。
是他夜探过的、姜循从曹生仇人那里买来的府邸。
姜循……竟把他引到她府邸中来了?
莫非要瓮中捉鳖?
江鹭一瞬间呼吸急促,全身肌肉紧绷。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姜循,姜循在这一刻拧身,朝他怀抱的方向转来。她借着他失血过多的功夫,抬手便朝他脸上的皂布抓去。
姜循少有地低柔温顺:“阿鹭。”
江鹭揽她腰肢的手臂骤紧。
他只偏了下脸,面上的皂布便被姜循摘了去,露出了一张秀白的脸。
姜循仰望着他。
江鹭淡漠警惕。
天上无月,府邸前门的灯笼叮咣相撞。
静谧下,被挟持的美人露出一丝释然的笑:“阿鹭,真的是你。我好担心自己帮错了人。”
江鹭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面对姜循的迷魂汤,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理会。
但是她猜出今夜他所为……江鹭低头思考间,手腕被她轻轻勾住。
他推开她手。
他不看她,却听到她说:“别担心,简简是笨蛋,不会猜到我把你引回了家。张寂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了解你,更不会猜到……至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我们甩开张寂那么久,不是因为张寂追不上带着一个人的挟持犯,而是因为他必然去布兵,在大半个东京外城中布线来捉拿你。以你如今的伤势,你躲不掉。不如跟我进府,让我帮你上药。”
江鹭沉默。
他不信姜循的甜言蜜语,但他信她的猜测——因他也是那般想的。
他如今伤重,走不出去,只好跟姜循进她府邸。
江鹭没有在姜循这里见到一个侍女仆从。
姜循虽坏,认真做事时却是靠谱的——她轻声为江鹭指路,江鹭抱着她跳入她的寝舍中时,仆从皆眠,猫绕梁转。
到了寝舍,青帐静雅,炉香清幽。一丛杏花从窗口探入,青涩花瓣沾上照台前摆着的胭脂盒。此地到处都是未嫁娘子存在的痕迹,江鹭僵站在一面挂着山水翎毛的墙下,面壁思过,动也不动。
到了自己的地盘,姜循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为今夜自己的表现洋洋得意,语气中带一丝笑:“坐呀,阿鹭。你又不是没有来过这里。”
江鹭猛地侧过脸看她。
他站姿挺拔,面色苍白,眸子色泽在烛火映照下,好像更浅了些。
他终于说了今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别叫我‘阿鹭’。”
姜循凝望着他。
她避过这个矛盾,轻声:“我帮你上药。”
江鹭:“不必。”
姜循见他随意在闺房外间的一张小榻上坐下,坐姿紧绷端正,目不斜视,压根不朝里间看一眼。他闭上目,似乎打算这么坐下去,稍微恢复些体力就离开。
姜循听到闭眼的小世子轻声:“你不必管我,天亮前我会离去。算我欠你一次。”
姜循幽声:“那可不行。你是男我为女,你我同处一室,我怕你见我貌美,欲行不轨,我却反抗不了。”
江鹭一滞。
他闭着的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眼皮下眼珠微动。
他似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恶劣,不想与她饶舌,便当做没听到,继续闭目养神。
姜循站在原处看他,微微蹙起了眉。
这可不行。
她带他回来,是要施恩于他,可不是为了和他撇清界限的。
曾经是她不想与他有所关联,如今,她偏偏要和小世子藕断丝连。
姜循思索片刻,进了内舍。
江鹭虽闭着目,却耳听八方。
他并不想听,但若自行封闭五感,只怕敌人到了府邸外,他也发现不了。犹豫之下,他只能听着内舍传来的窸窣衣料摩擦——
他绷着下巴。
乌黑凌乱的发丝遮掩下,耳际却一点点泛红。
倏地,江鹭听到那小娘子的脚步声离开内舍,朝外间走来。他心跳变快,重新僵住身体严阵以待,打定主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姜循捧着药箱从内间走出。
短短两息功夫,她已经换了一身轻软单薄的纱裙,拿着纱布与药膏出来了。
她站到榻前,低头端详他片刻。
他不理会,她自行上榻,跪坐于他身畔。
闭眼的小世子呼吸声丝毫不乱,甚至打起了小呼噜,好像要她相信他已经睡熟一样。
姜循莞尔。
她觉得他实在好玩……比东京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好玩啊。
姜循盯着江鹭被血染黑的劲衣,盯着他额上的冷汗。俊美的小世子被伤成这样,她当日骗他时也没有伤他皮相……她心中涌起一些恼意,无缘无故。
她将灯台放于一旁,在榻上跪着俯下身。她一点点弯腰,观察他的神色。她贴着他耳,一缕发丝撩到他脸畔。
姜循轻声:“阿鹭,我帮你上药,脱衣吧。”
小世子当然不理会她,靠坐在榻角,垂着脸盘腿而坐,呼噜声都不停。
姜循敬佩他的耐性——美人当怀,他也不要。
但她同样不缺耐性。
姜循俯眼看他:“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身体。”
烛火晃在屏风上,江鹭刻意的小呼噜声停了。
在她的戏谑目光下,脸色苍白、耳际滚烫的江鹭,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
江鹭:“你说什么。”
他声音清凉微厉,像是冰河下的暗流,隐有威胁:“再说一遍。”
江鹭撑在凭几上的手肘一磕,微痛。
他毫不怀疑,在自己身在建康府当着小世子的那些年,在姜循化名阿宁戏弄他的那半年,他恪守礼法,应当绝无可能在她面前褪衣挽袖,露出任何不雅之状。
若真有一次,那必然只有一次可能——
那一年,江南诸州连月大雨,泄洪决堤。江鹭作为南康府世子,协助当地父母官,援护百姓。他连日奔波于山间田垄,帮百姓搬家,督促军士重修堤坝。
那时候,阿宁跟在他身边。是阿宁说见不得百姓受苦,背了一段书,说她虽然体弱,但未必无用。阿宁的善良打动了江鹭,江鹭便让她一同随行。
有一日,江鹭跟着军士堵洪时,为救人受了点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人前一径平淡,但是阿宁看了出来。
那夜,二人在山脚边的猎人留下的木屋借宿时,阿宁便让他褪衣,找了屋中留着的药箱,说帮他上药。
江鹭踟蹰。
彼时他与阿宁尚无太多情意,二人不过主仆关系,最多加上萍水相逢的救人者与被救者的关系。阿宁虽是侍女,却未有婚配,他怎好唐突?
阿宁颇为灵慧,看出他的犹豫,她抿唇笑:“我眼睛蒙上布,绝不会毁了二郎清白。”
江鹭自然不是怕自己清白被误。但再说下去,未免显得他迂腐,又伤阿宁的心。
于是,一截汗巾雪白无比,被江鹭郑重系在阿宁的眼睛上。
无月无星,雨声如溪。二人独处一室,江鹭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他系好汗巾,盯着少女眼蒙白纱、跪于身前的模样,蓦然一瞬,心间细细密密浮起些怪异情绪,只觉得这样做不好。
阿宁在黑暗中柔声催促:“二郎,脱衣吧。”
江鹭更觉后悔。
可他仍沉默着,缓缓褪下外衫,整齐地叠于一侧。他寻着后退的念头,阿宁静静跪着,却像是洞察他的想法一样——她手摸索着朝前探,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胸膛。
他一言不发,只是僵硬。
阿宁局促,脸颊染霞:“我弄伤你了吗?”
蒙着白纱的少女乌发粉衫,唇瓣嫣红。此处何其幽黑,她身形羸弱楚楚如玉,仰着头的模样,如同黑暗中唯一泠泠的月光。
屋外雨水潺潺,空气中残留着泥土混着花香的清新又浑浊的气息。屋内,阿宁仰着脸,在他的沉默中,摸索着碰触到他的手臂……
她轻轻握住之时,低着头的江鹭睫毛微微颤抖,心中如同被一根针突兀地刺一下。他不痛,却生出茫茫然的酥麻之意。
他第一次认真看阿宁,发现阿宁皎洁稚嫩,生得十分清丽。她像雨夜一株滴着水的山茶花,饱满垂坠,芬芳满室。
他脸上的绯意,在她窸窸窣窣的动作下,从耳际烧到了大半张脸上。
那是江鹭唯一在姜循面前褪衣的时候,江鹭那时确保她看不到,但是此刻姜循忽然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江鹭想起了那一夜。
或许阿宁是山茶花,但姜循必然是食人花。
江鹭扣住她手腕。
姜循本虚跪着,他一扯之下,她便被拽到了他身前。烛火和屏风上的梅花重叠到一处,屏风上的两个人影亦交叠。姜循侧过脸时看到,心头一恍。
她鼻尖即将撞到他胸前时,皙白手腕被他的力道相托,她稳稳地被迫停住了。
美人眉目如春,乌黑鬓发间的簪子朝下坠着,快要晃下去。黑发托着雪白的鹅蛋脸,到处莹莹一片。
一时间,江鹭的目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落到哪里。他感觉多年前那夜宛如被针刺的古怪情愫,又烧了起来。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微颤。
姜循将他的异常,理解为小世子的愤怒。
她盯他片刻,噗嗤笑出来,声音因笑而显得几分沙哑微倦:“我逗你的。我能看清什么?那汗巾,不是你亲自系的吗?我没武功,没内力,我能看清什么?”
江鹭垂着的睫毛向上轻轻挑一下。
他沉默着,要松开她手腕时,姜循反手,手指微屈,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她语气轻柔而无奈:“别闹别扭了,阿鹭。让我帮你上药吧——你难道想被他们抓到弱点吗?你想明日被张寂追上,却在他手里走不了两招便被捉到吗?我只是帮你上药,又不是给你下毒——你难道怕我?”
她最后的挑衅,激起了江鹭很少的那点儿胜负欲。
他怕她?
他当然不可能怕他——心虚的做坏事的是她,他有什么在意的。
沉默中,幽火下,江鹭静静地摘了腰带,取下玉佩,放平刀鞘。他要褪衣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隔三年。
时光也许改变一些东西,也许她从未变过。
姜循见他停住,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轻晃着,她的语气玩味非常:“怎么,又要蒙我眼睛?”
江鹭淡漠:“我没那么矫情。”
他刷地扯开了衣领,衣袍褪至臂弯间。他再一层层剥开雪白中衣,缓缓的,他胸膛被打出的淤青、手臂被刀砍出来的血迹,便如雪中墨画般,铺展在姜循面前。
姜循眸子微微晃一下。
郎君如此俊朗。
多年来,她见惯太多男子,但只有江鹭的容色,会让她生出惊艳感。而他褪下那些遮掩后,骨肉匀称的身体宛如泠泠山间清雪……
姜循手指轻轻点过去。
他肌肉微缩。
姜循喃声:“张寂真狠啊。”
江鹭瞥她一眼。
她眼睛看的是他的身体,口上说的却是他臂上的血……江鹭怀疑,她真的关心他流血了吗?
姜循见好就收,柔柔道:“我帮你上药,疼的话就叫出来。”
江鹭:“……”
他古怪目光落到她身上,但他终究不想和她牵扯太多,便保持着沉默。
也许,让姜循帮忙上药,并不是个好主意。
江鹭武功太好了,他不去看不去感受,依然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她手指每一次按到自己身上时,他只根据力度,都能猜到她是怎么敷药的。
闺房中有娘子身上的香气。
她跪于他身畔,那股香气便更浓郁了些。
一层层,一遍遍。
她的气息见缝插针,诱捕他,洗刷他。江鹭后背一点点僵硬,战栗感如夜兽般在他体内蛰伏、苏醒。他要花很大精力,去克制自己不感受、不看她。
而他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曾经相似的那一夜——
那时是她蒙着眼,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雨水滴答落窗,破败半扇窗晃悠悠。他知道应该克制,他也克制了,但是幽暗中肆无忌惮的凝视,确实带去了一些快意。
那时他多么年少。
她又眉目如画,娇憨可亲,体弱却心善……他在黑暗中看她为自己上药,看她手摸错地方……他好是尴尬:“你弄错地方了。”
而今……姜循的手指碰到他伤口,她心肠很快地撩了撩。
江鹭忍无可忍:“你看不见伤在哪里吗?”
姜循顿一顿。
她淡定自若,手中的纱布挪了位置。她毫不心虚:“我见阿鹭你不说话,疑心自己在拿着假人练习。我忍不住试一试假人会不会有感觉嘛……阿鹭,你不会生气吧?”
她垂着眼,微微挑起眼尾。
那是怎样的神情……钩子一般。
江鹭下巴微绷。
他生出了后悔。
他想让她上药,果然是错误选择。
正如当年——
少年江鹭在雨声连连的猎人屋舍中,看蒙眼少女因弄错位置而面颊绯红,他也生出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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