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就要嘛。人家放弃荣华富贵,连郡主身份都不要了,就要远嫁过来,那我们当然要捧着嘛。我大哥却死在那一夜……二郎说,他赶到的时候,大哥和我爹死在一起,三四把剑插身,死不瞑目。
“哎。你说我是什么心情呢?我们程家和段家,最得我爹真传的,就是我大哥了。他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二郎非要救我,非要带我回建康府,把我藏起来。那两年,多少名贵药材灌进我身体里,给我捡了一条命。可那是跟阎王爷抢命嘛,总是要还的。”
段枫抬起手腕,让安娅捏自己的脉搏,让她看自己的身体真实状况。
安娅身子发抖,手抵在他脉上指尖冰凉。她泪珠一滴滴地悬在睫毛上,却看段枫还在笑:
“神医说了,我要不动武,就还能多活几年。动武一次,损一半寿命。你看我现在动武多少次了?实话告诉你咯,你这两天精神不好,我都背着你,狂吐血,不敢让你看到而已。我们安娅这么年少,被我吓到怎么办?”
段枫脸上轻松的笑收了起来。
她泣不成声,趴伏在他肩头,他只是伸手抚摸她鬓发,轻声:“所以别伤心。你不想活了,而我活不成了……你就多陪陪我,活到我死的那一天吧。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你不必煎熬太久。
“我亲人都死在一起,人间就剩我一人孑孓。哦还有程应白……那个不省心的孩子,我是管不了他的,也不必管了。
“有时候想想,奈何桥上,其他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人走,有点寂寞啊。安娅陪着我,好不好?”
安娅哽咽:“好。”
安娅抬头:“小段将军,我们一起活到你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他弯起眼睛笑。
他总是这样。
少时便吊儿郎当,青年时一切都变了,骨子里的闲散却不改。若是没有那桩事,若是……
安娅不去多想了,安娅问:“小段将军,我陪着你。你现在想做什么呢?去找江鹭吗,陪他一起收复凉城吗?”
“不,”段枫收起笑,目光定定地、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段枫说:“收复凉城是一步,瓦解现在的阿鲁国是另一步。伯玉旧日和暮逊联手,如今江鹭出手,伯玉阴谋暴露,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安娅,你是旧日阿鲁国的公主,伯玉策反了一场阴谋害死你的家人,而阿鲁国本不是他的。
“我们去西域,找旧臣旧人,进入阿鲁国,寻机查探。我们自后面帮江鹭,抢回阿鲁国……阿鲁国应是你的,不是他的。”
安娅手摸自己腹部。
段枫淡笑:“生下来吧。这个孩子,会成为阿鲁国和大魏重新和平的契机。”
安娅:“……你和白鹭小将军,谋划得好大。”
微弱的曙光落在他身上,段枫薄得如泡影如雪末,似随时会融化在日光中:“没办法。他要为他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我也要为我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
……有朝一日他们都死了,只愿意中人得到拯救。
江鹭终到西域,找到自己的兵马和昔日凉城的百姓们。
三年风吹日晒,三年苦练,三年集粮……密密麻麻的人们蛰伏三年,便为等待江鹭归来。
山丘风大,砂砾拂面。江鹭立在高处,身后是跟随他风尘仆仆一路的十三匪,身前是仰望着他信服着他的兵士们。
他还不能倒。
他还要战。
此时旌旗猎猎飞扬,刀剑直指凉城。属于他的战斗一场又一场,他精疲力尽却没有一次可以歇息。
璎珞累累的羽冠下,年轻隽秀的江鹭身披铠甲,白袍蔽日。他那样修长又那样凛冽,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带领着众人——
“我们去拿回属于我们的尊严,收复属于我们的故土。我带你们一同回家!”
万千兵士双目赤红,隐含热泪,声震荒野:“回家——”
“我们要回家——”
江鹭立在高处,眺望着远方沙丘和眼前兵马。
二月,江鹭带兵攻打凉城。
他整整一月都待在战场,如愿打退阿鲁国兵士,收复凉城。而收复凉城那日,站在血泊间尸体间,周围人欲哭又欲笑,包围住主将。江鹭却推开他们,趔趔趄趄地行走。
战争让人精神兴奋又身心疲惫,所有的愤懑委屈皆宣于其间。他心间战意凛冽激荡满怀,蛰伏三年的愿望破体而出。
江鹭疲惫地靠墙而坐,仰颈出神。他发了一阵抖,听着耳边的喧哗声许久,才感觉到迟钝的欢喜与放松。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但此时此刻,不合时宜的,江鹭想到:
“循循在做什么呢?”
梦中遍体尸血,断壁残垣,泥污狼藉。
江鹭坐在破败城墙下,血染战袍,面容一片脏污下,肌肤灰白。昏暗天地间,他的呼吸声如心跳声一般,沉重,急促,让人心悸。
沃野弥望,大雾离散,血腥味渗在空气中。
鹰隼在天上盘旋,死尸上绕着蝇虫,枝干蜷曲散乱。深幽微白的天空下,江鹭坐在尸体中,他含着血泪的眼睛望过来,像荆棘密布下的一丛火:“循循。”
姜循倏地从梦中惊醒。
她喃喃和身边人说:“我梦到阿鹭了。”
淡凉的女声音调古怪,说话悠缓又透着一腔嘲讽:“知道了。你已经梦到他十三次了。他一直在等你,找你,求你救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循听到吃吃的许多女子笑声。
苗疆巫女自称“巫医”,为她检查身体;而许多少女少男在外跟着围观,将她当做稀奇怪物。毕竟,他们少见外人,更少见这种没几日活头、却还坚持治病的中原小娘子。
中原小娘子大都爱哭,这位小娘子却和他们的巫医一样凶而冷淡,有趣有趣。
苗疆这位为姜循看病的巫女,自称“巫医”。
她是那位下蛊的苗疆少年的姐姐,一身银白苗饰,走路间环佩相撞,却和寻常年轻的苗疆男女不同,不见大胆灵慧,只显得端庄肃然。
姜循听身边那几位苗疆年轻孩子们嘀咕,说巫医可与神相通,一身本事灵异而奇妙。
巫医本人并不承认。
她为自己那位弟弟收拾烂摊子,姜循以为她会问一问那位少年,但她压根不提。她对姜循身上的问题更感兴趣——伪母蛊被玲珑装在匣中带了出来,却奄奄一息,已经快被毒死了。而子蛊跟着羸弱,连累得姜循本人受罪,活不了几天。
姜循在苗疆待了半月时间。
时入三月中旬,她越来越焦虑。此间与世隔绝,外面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出去。姜循试过几次和自己的卫士联络,都被隔绝了。
伪母蛊已死,子蛊开始在她体内凋零,折磨得她日日惨痛。她的凋零无声无息,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呼痛也不肯。
巫医向姜循提出建议,邀请她长期住在苗疆,来做巫医的“药人”。巫医在她身上尝试各种蛊毒,尝试的过程,本就是在研制救她性命的法子。若是姜循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就此治好自己了,也不失一个法子。
然而姜循拒绝了她。
姜循声称自己在三月中旬前,必须离开苗疆。
巫医为此不悦,但并未多说什么。
隔日,巫医又来看姜循,给了姜循一个可以出去的法子——
“这个匣子里,也是一对子母蛊。”
玲珑闻言色变:“又是蛊?巫医大人,我们娘子已经吃够你们蛊毒的苦了,怎么旧的还没弄好,又要下新的呢?”
巫医不搭理玲珑,只饶有趣味地看着姜循,说着自己想出来的新法子:“这是我用三年时间炼制的‘情蛊’,亦是用的子母蛊的法子。我的情蛊可以让两个人性命共许,寿命共享。一者生,二人皆生;一者死,二人皆死。
“只有这种蛊可以压下你体内那已经被毒泡废了的子蛊的威力,帮你重续寿命。不过种下‘情蛊’的两人,不能离开彼此太远,距离多远……我还没有试过。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毕竟通常人听到寿命共享这种话,便被吓跑了。”
巫医淡声:“你这种情况,寿元可以当不存在了。此法说是生死与共,其实是用另一人的性命来吊着你的命。你如果想离开苗疆,还不想做我的药人,便只剩这个法子了。”
此法极端,玲珑脑子里瞬间想起一个必然愿意和娘子生死与共的人。可是,让他人付出性命的做法,是对的么?何况那人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命丧战场,命丧朝堂的逼压下……
这是可以的吗?
玲珑踟蹰道:“不如,我来做这个‘母蛊’……”
巫医瞥她一眼:“我的蛊名唤‘情蛊’。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我暂时还没法让‘情蛊’认同愿意跨越性别障碍的男男或女女。”
姜循默然。
她接过匣子,又听巫医说蛊被做成药丸,直接服下便可。
她有着和玲珑相似的迟疑,不知是否该用此蛊和他人性命绑定。这尘世间,她早已不惧怕死亡。可是她心中柔软处,已有人留下了痕迹,让她几多踟蹰。
姜循当机立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巫医。我要离开苗疆,去忙我的事了。”
巫医颔首,提醒她:“若你出去后,还没种下蛊便死了,就不必多说。若是你真的找人重新种蛊,事成之后,希望你重入苗疆一趟,让我检查一下你们的身体。我说过,‘情蛊’炼制三年,还从未用到真人身上。”
姜循郑重无比,再次道谢。
她养自大家,平日冷漠,言行教养却深入骨髓。她用心地朝人道谢,又赠了苗疆一些外面的珍贵药材,便带着侍女一同离开。
玲珑问:“我们去凉城吗?”
姜循:“不,我们去建康府。”
玲珑:“啊……啊?!”
三月之时,江鹭依然深陷在凉城战场。
他收复凉城,阿鲁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在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辗转深入阿鲁国时,江鹭在凉城,一直在和阿鲁国打仗。新王伯玉没料到大魏撕毁盟约,起初被人轻而易举赶出凉城,之后伯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当即派兵来源源不断地镇压。
大魏朝堂装死。
压力一直在凉城,一直在江鹭身上。
如果江鹭不能保下凉城,之后一切无需再谈。
西北诸多将士都在旁观。
朝堂发来诏书,语义含糊,不说支持江鹭,也不说杀江鹭。这当是朝廷中的两股势力在斗争,江鹭虽领着一个兵马大元帅的名号,但除了他自己那些兵将,整个陇右没有援兵。
整个西北保持着沉默。
有幕僚建议:“朝廷中的诏书下了好多道,话里话外并不嘉赏江郎君,可见朝廷其实并不赞同江郎君的行事。江郎君惹了先太子,质疑皇室威严,就算他打下凉城又如何?中枢岂容他这样放肆张狂?
“如今江鹭深陷凉城战场,和伯玉打得你来我往。如果我们从后偷袭,拿下江鹭,向中枢邀功……这陇右兵马大元帅,少不得就落到将军的头上了。”
将军却道:“你没看明白程段二家是怎么灭门的吗?或者三年前的和盟,你不在凉城,不知道那把火烧死了多少民心?
“你不见百姓流离塞外,不见流民举家无归?那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你还没吃够里面诋毁我们的苦?文臣把持天下,武人犯尽忌讳……三年来,我们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质疑,唯恐落得程段二家那样的下场。可程段两位老将军甚至没有质疑,他们顺从朝廷……却依然死在阴谋中!”
将军愤然:“有人做了我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纵是不相助,睁只眼闭只眼又何难?”
幕僚无言。
而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西北诸地。
西北诸地保持沉默,不加入战局,便已是对江鹭的相助。将士们知道,江鹭也知道。但是他们又都知道,这种沉默保持不了太久——
随着江鹭稳住凉城,随着阿鲁国无法占到好处,朝堂的声音便会越来越直接。
朝堂会明文下令西北诸君剿杀江鹭。凉城可以回到大魏,但江鹭必须死于凉城。
南下流放一路,张寂也稀稀疏疏地听闻来自西北的战事。
他沉默着。
手脚俱被枷锁所扣,身着囚服草鞋,蓬头垢面,来自东京禁卫军指挥使的风光和西北战场莫测局势代表的涵义,都离张寂太遥远了。
可是张寂依然在听:他为了江鹭的大局,落到如此下场。他想知道江鹭能走到哪一步,江鹭能否得偿所愿,能否真正获得成功。
朝堂之上没有人只有兽,死了一个皇帝还有下一个皇帝,死了一批朝臣还有另一批禽兽在列。
张寂想不出如何肃清这一切。
凉城冤屈可还,然而整片大魏天地呢?皇帝和太子做的不对,他的老师姜太傅又是对的吗,江鹭又当真值得期望吗?
身在局中,难以看清,张寂只一贯沉默。
押解他的官吏们也无人在乎他怎么想。他们抱怨着叱骂着,说在东京如何享清福,现在却要领着这差事跋山涉水,一路去岭南那种地方。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而且这一路也不太平。
张寂他们一路走过,见到山匪流窜,盗寇横行,百姓逃亡。
南方没有战事,但是人心惶惶——“税又高了。”
“徭役重了。”
“怎么没有新皇帝啊?我就说女人成不了事——那摄政公主天天都在做什么啊?今年又是大旱年,活不下去了。”
“呵,他们只关心北地打仗,不管咱们死活。那公主根本就不懂政事,听说朝堂上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话根本不管用……”
“嘘!你不想活了?敢妄议朝政?”
“说也不能说,问也不能问,家里没米揭锅,我还不如跟着隔壁三叔他们一起上山当盗匪得了……”
张寂听茶棚中两个百姓说话时,押送他的一个小吏用剑鞘拍桌,和旁边人道:“那小娘子跟了咱们一路了,以为咱们眼瞎?过去问问。”
张寂被枷锁扣在桌上的手腕微绷。
他不用回头,他的余光已经看到通身罩着帷帽白纱的妙龄小娘子。
他甚至知道那是谁。
从出东京开始,她就默默跟着这支队伍。起初她胆怯,不敢走得近。后来一路上人太乱了,不断有流民和盗匪经过,她既怕跟丢又怕被恶徒纠缠,便离这支队伍近了些。
而到今日,她甚至有勇气和他们一道坐在茶棚下。
张寂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勇气可嘉。
他一路上不搭理她,当做不知她的存在,眼看着她越跟越近……她那么胆小,竟然没有因失望而离开吗?
张寂心想,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姜芜。姜芜外柔内刚,和他以为的全然不同。
可是一路跟着这样的他,跟着这样的队伍,她仍是大胆了些。
眼看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吏狞笑着,起身要去为难姜芜,张寂突然开口:“她是姜太傅的女儿。”
几人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一路走来,这位曾经做过禁军统领的青年郎君,任打任骂,从未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张寂声音低而淡:“姜太傅如今在朝中的声望,你们自当了解一二。纵是这位娘子不曾带仆役,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姜家大娘子。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她。”
小吏们踟蹰,想起这位指挥使曾经的出身,便各个神色怪异地重新落座。
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当然不知道姜家父女之间的账务,当然不好去招惹那疑似姜家大娘子的小娘子。但是他们不敢挑衅姜太傅,却知道张寂这样的流放者,已经没有了前途——
“哐!”
坐在茶棚角落里的姜芜身子一颤,看到他们用刀背打在张寂背上,让张寂上身伏撞在枷锁上,半晌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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