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今日便报了吧。”
姜芜怔怔仰头,见江鹭长身玉立,垂下长睫遮掩神色:“你只消告诉我——姜循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听实话。”
姜芜迷惘。
江鹭:“她为什么要提前大婚,为什么急切地要动手。无论她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无论我如何应承她,我都想不通这个原因。她不爱说实话,不爱和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原因吧。”
江鹭终于垂下眼。
他琉璃玉一样的眸子凝视着姜芜,轻声:
“你昔日在建康府时,我应该照看过你吧?我应当对你有些恩情吧?今日你在除夕宫中杀人,我再一次照应你,应当也算恩情吧?你我有些缘分,不知这些缘分,够不够你对我说句实话。”
姜芜跪坐在地。
一旁是死去的侍女,一旁是扔在地上的匕首和银簪。她浑浑噩噩如身处梦境,而梦境中,是她少时第一次见到江鹭的场景。
姜芜仓促地笑一下。
她有时分不清梦和现实,不知明日和厄运哪一个先来追捕她。
四野无望,骥马捕风。长夜漫漫,行则将至。
甬道中,姜芜和江鹭一坐一站;筵席上,杜嫣容心不在焉地看着喧闹,听旁边人玩笑;大相国寺后山,姜循带着卫士们眺望山上烟火。
千里内外,宿命分离又重聚。盛大烟火与无尽寒凉相融,共同拼凑出如此荒唐的除夕夜。
姜芜在烟火声绽中,握着匕首,告诉江鹭:
“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烟火噼啪,江鹭蓦地大脑空然,眸子缩住。
江鹭穿过行人,走回筵席。
他没有和姜芜同时回席,筵席上,无论是张寂还是杜嫣容,都多看了他一眼。世人看不出江鹭此时的压抑,只觉得他一贯如此。一片青荷莲绶的官服间,江鹭朱白襕衫,秀丽如玉。
哪怕没有了南康世子的名号,这位郎君也吸引着诸多贵女。
张寂离席去寻找姜芜;杜嫣容见有几女试图和江鹭搭话,而江鹭不言不语。杜嫣容思忖他比旁人内敛沉静,似乎不适应此间活泼,便略一思量,起身欲帮江鹭解围,顺便,再次搭话。
然而杜嫣容刚站起,便见江鹭将面前酒樽中水一饮而尽。江鹭对凑上来的贵女视若无睹,惹得他人生恼,而他面无表情起身,朝旁边宫人说了一句话。
江鹭起身退席,眼看要走了。而杜嫣容看到宫人那边小小骚动一下,便有着赭黄礼服的贵人上前,拦住江鹭:“夜白怎么这便走了?”
杜嫣容品味出其间蹊跷,便重新落座,只默默旁观。
阻拦江鹭的贵人上前,江鹭身边围着的那许多人便退开了。坐在一旁的段枫便一边和旁边人喝茶逗趣,一边目光闪烁,看出那些人应当本就是安排好的人,想在此夜纠缠江鹭。
段枫看向来人——贵人气度雍容,言笑间目无笑意,是过了整整一夜、此时才第一次和江鹭说话的太子暮逊。
江鹭倒是一贯垂眼低脸,闻言只朝暮逊拱手致意,淡声回答自己累了,要回府歇了。
暮逊心生恼意,暗恨江鹭如此淡漠的态度。
昔日江鹭是南康世子时,自己需要拉拢江鹭,不得不忍下这位小世子身上那惹人讨厌的、面对他从来不谦卑讨好的贵气;今日江鹭已经被南康王除名,不过领着一个皇城司,做老皇帝手里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依然维持那小世子的尊贵?
例如此时,自己和江鹭说话,江鹭头也不抬。
他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啊,江鹭当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江鹭若是怕自己敬自己,就不会和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眼皮下私通,还逼得自己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夜,江鹭早早离席,是想去哪里?
去见姜循吗?!
暮逊绝不可能忍这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踩着自己,暗自得意。
暮逊微笑:“天还早着,筵席达旦,夜白何必早早退席?孤和夜白许久未碰面,平日见到不是朝堂针锋就是他人挑拨,让人心中唏嘘。这样吧,来人,再给夜白斟酒,孤和夜白不醉不归。”
暮逊伸手来搭江鹭的手。
江鹭垂着眼,极快地朝后挪了一步。他仍避着暮逊,暮逊却偏要为难他。
席间一处角落中,另一个叫“叶白”的人,慢吞吞地斟着自己杯中酒,好整以暇地欣赏江鹭和暮逊的敌对。
叶白和暮逊有一样的心思,猜江鹭离席是要找姜循。叶白不能和暮逊做一样阻拦的事,但叶白心中那抹阴暗,也让他盼着暮逊和江鹭打出一场好戏来。
而暮逊逼近那始终侧着脸似想躲开他的江鹭,轻声在江鹭耳边含笑:“夜白还记得当初吗——孤的小妹过生辰,你好不威风徒手杀猛兽,惹贵族男女尽为你折腰。
“可你想救下那些罪人之后,不还是要和孤饮酒,陪着孤吗?当初那场饮酒,至今想来,也很痛快啊。”
江鹭倏地抬起眼。
他目如冰雪,冰雪上不知何时溅了许多细微裂缝,殷红无比,如滚热的血做成的火焰。他突然这样看来,眼神锋锐寒意重重,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杀气。
暮逊不受控制,被惊得当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心跳砰然,几乎以为江鹭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杀自己。
不然这遮掩不住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蕴在江鹭眼中,根本收不回去。暮逊此时才懂江鹭始终不看自己,是不愿情绪流露。而江鹭一旦看向自己,暮逊身边卫士手置在腰间,差点就要拔刀。
但今夜入席的人,显然不可能佩戴刀剑,江鹭也不可能徒手杀暮逊。
江鹭只是盯着暮逊,开口时,声音沙沙的,仍努力掩着情绪:“殿下,别在此时招惹我。”
暮逊:“……”
江鹭朝他走,暮逊迫于太子之威不肯后退,脸色却已难看十分。
江鹭重新俯下眼,浓长睫毛挡住那眼中情绪:“殿下,我非要出宫不可。”
暮逊正要冷笑,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步来,凑到暮逊耳边。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江鹭也听到那宫人说的话:“殿下,东宫方向失火了。”
暮逊刷地看向江鹭。
江鹭缓缓掀睫,眼中血丝如水一般流动。这种流动的狂意,被暮逊捕捉。
江鹭面色白净姿容优美,站得过直,近乎一种执拗:“殿下,这世上的火或许有些烧得无缘无故,有些,却并非没有缘故。有些火,也许永远找不到源头和证据,可那火过于不公,总有人记得,总有人会来讨。”
他说的话好奇怪,暮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
暮逊咬牙低声,仍怕周围人知道二人的龃龉:“是你做的?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多人,你竟……”
江鹭眸心明亮,瞳孔间那冰雪眸子上的血丝蔓延,几乎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望着暮逊。他视野里染着那种近乎亢奋的红,亢奋又平静,在一片喧哗中造就此处的寂静至极。
……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他靠在巷子墙壁上,眼神空茫赤红,想着姜芜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要再确认一下——
是的,姜循也许和姜芜并不是关系那样亲密的姐妹呢?姜循谎言成篇,说什么都张口就来,她对他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她对姜芜也一样。
也许那二女只是虚假的姐妹情。
也许姜芜根本不了解姜循,或者姜芜在骗自己。
靠着这股执念,江鹭重新打起精神。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万事难以求其源,探其底。而知道一些细节,想朝深处查,便简单很多。
小半个时辰后,江鹭到了姜循的府邸,找到了那被关押的苗疆少年,并从苗疆少年嘴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苗疆少年还以为江鹭是来救他的,折腾半天发现此人冷硬不吃,气势可怕,当即萎靡,喃喃自语:“你们太奇怪了,下蛊的人是我,可这是你们要我下的。我是想解,可是解了,那个姐姐就死了嘛。她现在体内多了一种毒呢,还得靠我的蛊吊命。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去苗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是大巫女,你们去得早,我姐姐说不定有法子。去得晚的话,说不定就没救了……”
苗疆少年眼珠乱转:“我只是给个主意而已,我不保证哦!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个毒……去问我姐姐!对了,找我姐姐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江鹭离开姜府,太阳穴抽得更加痛。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再过十五天,便是太子大婚之日。
这么短的时间,马匹跑死也不可能从苗疆带回消息。毕竟传话问话,找人找路都需要时间。
大婚日似乎是一个绝路,是姜循留给自己的死期。熬不过那天是死,熬过那天也会死。
凉城是他和叶白约定好、留给自己的死路,大婚是姜循留给她自己的死路……他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人想求生,想活下去吗?
江鹭心中惨然无比。
“卖痴呆咯!卖痴呆咯!”
街上小孩们奔跑,嬉笑间撞到了那走路跌撞摇晃的江鹭。平时江鹭是不可能被小孩子撞倒的,今日他却被撞得摔靠在墙头,低头望向那撞人小孩。
除夕夜氛围好极,小孩也不怕他。
小孩笑嘻嘻地仰着脸,朝前伸出掌心讨要:“哥哥,要买痴呆吗?”
江鹭眼睛怔怔看着小孩,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这是东京除夕的一种习俗。
这一夜到天亮前,小孩子和大人上街,会装作痴傻模样,四处向人求问要不要“买痴呆”。所谓的“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意为旁人将小孩的痴呆买走,许愿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千百年,实乃一种有趣而美好的嘱咐。
江鹭看着这小孩,眼中的光快要落下去。
他眼睫上沾着水,眸子泛红,看得小孩好是茫然,瑟瑟问:“郎君买吗?”
江鹭哑声:“买。”
他蹲下身,将手置于小孩头顶,声音喑哑地遵照东京的习俗,来许愿这小孩伶俐聪慧至百年。
而他心中难过地想:他人都能长命百岁,许愿长命百岁,为什么他的循循不行?
他要怎么救她啊?
姜循的除夕夜,过得不算多畅快,却也不难过。
她戏耍那些前来监视她的卫士,带着他们将大相国寺的后山耍了大半夜,又一径扮着骄奢嘴脸,指使他们为她做这做那。于是,花也赏了,茶点也吃了,寺中的和尚们都人人得一串太子妃送出的福袋。
到子夜时,卫士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
他们跟随着太子妃回到太子妃的院落前,为首的人语气努力压着不耐:“姜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循慢悠悠:“需要的很多啊。今夜是要守岁的,严指挥使不知吗?”
此话另一种意思,分明是要折腾他们到天亮。
姜循立在台阶上,转过身朝向身后色变的严北明,声音淡凉:“指挥使今夜不当值,纡尊降贵来大相国寺陪我一同守夜时,就应该有这种自觉了,是吗?”
严北明抬头看向姜循。
这位小娘子向来盛气凌人,嬉笑怒骂皆在一瞬间,总是笑吟吟地说一些可怕的话。而她不笑的时候,则看着更加尖锐寡淡。旁人总说姜循美丽高贵,足以配上太子。可严北明只觉得这位娘子难缠。
难缠的人已然可怕,难缠且聪明,更加可怕。
严北明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姜循说:“严指挥使太负责了,除夕夜不当值,也不回家过年。你家中妻儿,想必十分寂寞。”
严北明厉狠抬头,喘着粗气朝前逼近一分:“我的妻儿?你做了什么?”
姜循朝他笑一笑:“没做什么。你要回家看看去吗?或者,继续陪我守夜?”
严北明神色莫测,经旁人提醒,发现姜循的卫士们果然少了几人。严北明猜大婚在即,姜循不会生事,可是太子说此女疯狂不能以常理揣测,严北明难以估计此女会对自己的妻儿做什么。
半晌,严北明面色灰败,拱手告退。
首领走后,其他卫士们被姜循一一看去,一个个俯下脸低头,生怕被姜循叫住。
姜循冷嗤一声,她兴致勃勃,显然还没玩够。她暂时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忽而冷不丁,看到了屋中本不该出现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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