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会儿,她问:“那裁缝店呢?我不去了吗?”
白闻赋眼里闪过隐晦的神色,默了一瞬,开口道:“能不去就别去了吧。”
他没有把话说死,是因为知道叶芸放不下裁缝店的工作,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叶芸早已习惯待在裁缝店,习惯与布料为伴,忽然改变生活方向,她有些混乱。
“可是,这几天我没去,也没跟张裁缝说一声,还有一些客人的单子没做完,我要不去张裁缝没法跟客人交代的,我总得将那些活忙完吧。”
白闻赋深看了她一眼,眼里弥漫着化不开的阴郁。
叶芸不解,试探地问他:“不可以吗?”
白闻赋偏开视线,松了口:“可以。”
叶芸放下心来,旋即,一股暖流直冲小腹,叶芸的脸色忽然就僵住了。
白闻赋见她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脸色骤变,问她:“怎么了?”
叶芸摘菜的动作停住,整张脸憋得通红,她这反应把白闻赋弄得一头雾水,放下菜,探过身子:“怎么回事?”
叶芸羞怯地瞄他一眼,声若蚊蚋:“闻赋,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直说就是。”
“帮我去供销社买个东西。”
白闻赋当即站起身:“买东西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买什么?”
“......嗯,就......那个......卫生棉。”
“啊?”白闻赋神情微顿。
尽管不清楚这具体是什么东西,但见叶芸这扭捏的模样,猜到了大概,他扬唇一笑:“等着。”
......
供销社的人基本都认识白闻赋,除了他那些悚人听闻的传言,最为让售货员印象深刻的是,他出手阔绰,买东西话不多,付钱利索,这样的客人去到哪里总是受人待见的。
因此白闻赋一踏进供销社,各柜台的售货员就拿眼睛直往他身上瞟,他抄着兜巡视了一圈,也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白家那个姓佟的老妈子,三不五时过来逛,有时候逛好久才买上一样小东西,还斤斤计较说叨半天。她这大儿子倒是爽快人,尽管不常来,但每回过来买的东西都不少,拿了算钱直接走,一刻也不耽搁。
今天却是不紧不慢,一个个柜台看过来,不时还跟售货员对视两眼,当售货员打算跟他攀谈,他又敛了眼神,爱答不理,旁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直到他停在一处柜台前,确定叶芸要的东西有可能在这能找到,才抬起视线直逼售货员的眼睛,嗓音清清冷冷的:“卫生棉有吗?”
售货员是个结过婚的妇女同志,饶是这样,仍被他问得红了脸。旁边几个售货员挨在一起笑,这售货员不太好意思地拿出来给他:“是这个吧?”
“嗯,多拿几包。”
白闻赋自是听见了笑声,他脸色绷着,冷厉的轮廓,高大的个头杵在柜台前,咄咄逼人的身姿像来打劫的。
有胆子大的售货员同他讲:“这东西女人一个月才用一次,要不了那么多。”
白闻赋缓缓转过视线,看了眼那位大妈,丢下三个字:“我乐意。”
他这边刚转身出去,后面就有人扯了下那位说话的大妈。
“他不多买些,下个月过来,不还得给我们笑?”
几个妇女又乐成一团。
......
叶芸已经将菜全部弄好了,就等着白闻赋回来。刚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停在门前,她就急忙等在门口接过东西,窘迫得不敢看他。
“你出去下。”
白闻赋轻笑,拿了菜走到门口点煤炉,将菜炒了。
尽管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但是以前叶芸从不会和白闻赋说这种事情。这次迫不得已,她才麻烦他。
吃饭时,叶芸都是垂着头,羞于面对他,白闻赋碰了碰她的手臂:“不舒服吗?”
她推开他:“别问了。”
白闻赋笑了起来:“你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会有点疼。”叶芸告诉他。
“我帮你揉揉。”
白闻赋将叶芸拉上床,盖过被子掀开她的衣裳,叶芸着急地喘息:“你揉哪里?”
“你又没告诉我哪疼。”他声线偏冷,语气又像在调情,这种反差感让叶芸招架不住。
她的气息都被他揉乱了,来月事怎么会胸疼,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却拿他没有办法,转过身往他怀里钻。
白闻赋的手掌移到她肚子上,克制地弯起唇:“不舒服就再歇两天,别急着出门。”
“......嗯。”叶芸嗓音柔柔地应了声。
下午白闻赋出去忙,叶芸找来他带回的书,认真看了起来。
第二天的时候,白闻赋从外面带回一个碗橱,木头做的,上面可以放碗碟,下面的柜子可以收纳其他杂物。
这样家里又多了个物件,叶芸将桌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收进了碗橱,屋里便整洁多了。
晚上的时候,白闻赋又把她的自行车给带回来了,跟他
的车一起停在小院里。
他们这屋忽然搬来人,周边邻居难免好奇。叶芸白天去院中晾衣服时,总有人伸头打量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很快引起隔壁大娘的好感,那大娘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叶芸也只是扯了下嘴角便匆匆回屋,从不跟人多说话。
她和白闻赋的关系不受世人待见,好不容易搬来这里得以清静,她和周围的人始终疏远,旁人也不好来打扰,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在家中休息两日后,叶芸便回了趟裁缝店。走出棚户区,叶芸的心情终归是忐忑的,没了这片矮房的遮掩,她随时都有可能碰见熟人,她自己都不确定,经过那件事后,她还能不能扛得住别人异样的眼神。
可总要回去一趟的,张裁缝待她不薄,她不能丢下烂摊子,招呼不打就走了。
叶芸的身影出现在裁缝店门口时,张裁缝吓了一跳,忙起身拉她进店。
“你怎么过来了?”
从张裁缝的表情中,叶芸便清楚,那天筒子楼发生的事,她定然是知道了。
那么大的动静,也很难不被人知道吧。
叶芸竭力扯出个笑:“回来把活做完。”
张裁缝叹了声:“你啊......”
正说着,有熟客上门,见着叶芸,愣了下,随即两个女客转过头窃窃私语。
叶芸脸色微变,张裁缝将里面的帘子拉上,对叶芸说:“你去里面忙。”
叶芸点点头,不一会儿,便听见外面的客人问张裁缝:“叶裁缝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裁缝不咸不淡地说:“你找她做衣裳啊?”
“不是,我问问。”
那客人压低嗓音:“她现在住哪边?还跟那两兄弟住一起?”
隔着帘子,叶芸握着剪刀的手微微发抖。
张裁缝声音里透出不耐:“我不知道,要不你自己问问?”
直到两个客人离开店里,叶芸跳动不安的心情才缓过来。
后面来店里的客人,张裁缝都没有向他们透露叶芸回来的消息。叶芸一个人在里间忙,过来的客人不知道她在店里,难免就有口无遮拦之人议论两句。到底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当笑话听,说刚才过来的时候,听人说白家那老妈子又不知道为什么在家哭天喊地求菩萨,指定是他家老二又整幺蛾子了,不过老大赶回去后,就没听见再传出什么动静。
张裁缝不好明着提醒她们,叶芸就在店里面,只能想着法子打断她们的议论。
晚上回到家,叶芸做好饭菜等白闻赋回来,他踏着日落的余晖进了院子。叶芸瞧见他脸上阴云密布,然而走进家门,扬起视线朝她看来时,他换上了和悦的神色。
叶芸睫毛轻轻颤动,迎上去扑进他怀里,很用力地抱住他。
白闻赋被眼前投怀送抱的女人香,引得眉眼舒展,他将她抱离地面,挑了凳子坐下身,把她放在腿上,问她:“今天去裁缝店遇上不高兴的事了?”
叶芸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跟我说。”
叶芸无声地哽咽着:“就是想你了。”
白闻赋勒紧她的腰,将她束进怀里:“身上走了吗?”
“没......”
他捏了下她腰间柔骨:“磨人。”
......
尽管叶芸回裁缝店后,没有再接待过客人,只是埋头将之前积压的活做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她回来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一大早方丽珍便来到裁缝店,人还没跨进来,声音就先传了来:“张裁缝啊,我来找小叶。”
张裁缝抬眼瞧她一下,又低下眼去:“不在。”
方丽珍大摇大摆走进来:“少来,都有人看见她早上过来了,我自己进去找。”
张裁缝拽住她:“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方丽珍提高嗓门:“我跟你说不上啊,我又不欺负人,你担心什么。”
帘子后面传来叶芸的声音:“没事的,张裁缝。”
方丽珍冲张裁缝挑眉一笑,张裁缝松开她,继续低下头忙活。
方丽珍挑了帘子,将一块上好的布料放在叶芸面前:“小叶,咱们这么长时间邻居了,方姐我虽说跟你走动不勤,但是别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我可从来没为难过你吧?”
叶芸手上的动作没停,垂着目光问:“要做什么?”
方丽珍见她如此痛快,当即露出笑意。
“我下个月要去沪都,你帮我做身衣裳,款式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沪都那帮婆娘都给我比下去。”
叶芸感受到方丽珍这咬牙切齿的胜负欲,嘴角松了下,抬起眼来:“你这是去?”
“去找我姐,我姐住那。”
“她们那里的人都穿什么?”叶芸问。
“穿什么的都有,可时髦了。”
“你之前去过?”
方丽珍靠在身后的墙上,说道:“去过两回,头一次去,我岁数不大,就是去见世面的。上一回去,可把我气得不轻,我姐身边那帮婆娘暗戳戳地说我是土老帽,我这回去,可要把脸面挣回来,你放开手做,越时新越好。”
叶芸想了想,问她:“你什么时候要?”
“最迟下个月中吧,我19号的火车票。”
叶芸将布料收下:“我知道了。”
方丽珍走后,叶芸没再去管帘子外面的动静,埋头忙自己手上的活。
一直到了下午,原本安静的店里,突然响起张裁缝略显不安的质问声:“你跑来做什么?”
“我来找叶芸。”
闻斌的声音隔着一道帘,瞬间打乱叶芸的心神。
张裁缝阻止闻斌踏入裁缝店, 她直起腰,眼里沉淀着岁月的厚重。
“你就算不心疼叶芸,也不应该为难你哥。你哥搭了条命才给你换来的工作, 你讲点良心。”
闻斌一下子冲到张裁缝面前, 瘦高的身躯气势汹汹:“这份工作让我丢了媳妇,我还得对他抢了我媳妇感恩戴德?”
“你不要拦我,我今天必须要见到叶芸,你再拦我, 别怪我不客气。”
“哗”的一声,帘子被拉开,柔顺的长发落在肩膀上, 叶芸目光冷然地迎上他。
闻斌在见到叶芸的一刻便失了神, 苍白的脸色透出些许病态,那双炯然的眸子似着了火, 步步逼近,直至来到叶芸面前, 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像荆棘嵌入叶芸的筋骨,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能见到她,她不见了, 从他的世界彻底蒸发了,他只想见她一面, 就好像犯了众怒, 遭了天谴, 所有人都在阻止他。
闻斌犀利的目光似要钻进叶芸的骨头里:“是不是大哥把你藏起来了?”
叶芸抑制住恐惧, 瞥了眼慌神的张裁缝,和门口探头张望却不敢进来的客人, 看向闻斌:“出去说。”
闻斌将叶芸扯出帘子外,拉着她就往街上走,叶芸跌跌撞撞,膝盖撞到架子,吃痛地甩开手腕:“你有话说话,别扯着我。”
闻斌回过头,目光死死地盯住她,叶芸毫不客气地回视过去:“不用这么看我,我不跑,你想说什么,今天跟我说个痛快。”
两人走到附近的凉亭,叶芸停下脚步回过身,细软的发梢被风吹起,树叶摇晃间,一缕微光透过斑驳的叶子落在她弯弯的眉上,长睫一眨,剪碎柔光,恬淡的表情映着娇靥,是一种美到让人难以触碰的虚幻感。
闻斌望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面容,情绪越来越起伏:“你了解大哥,知道他过去吗?”
“我知道。”冷静的三个字一下子刺激到闻斌的神经。
“你不要名声了?”
“我还有名声吗?”悲凉染满眼底。
闻斌抬手捏住叶芸的肩膀:“我们把证领了,我跟单位申请分户,我这个情况单位领导会关照我,我带你出去住,只要你不跟大哥在一起,时间长了没人会说你。”
叶芸嘴角泛起冷意,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
“算了吧闻斌,回不去了。”
她的抗拒让闻斌的脸色变得阴沉骇人,他再次钳住叶芸的手腕。
“为什么回不去?凭什么回不去?”
他眼里是病态的偏执,拽住叶芸就往家走,清冷的身姿犹如鬼魅,将她往地狱里不停拖拽,恐惧顷刻将叶芸吞噬。
不论她如何挣扎,闻斌都置若罔闻,他们的动静引来街上人的侧目,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到异样。叶芸的脸上火辣生疼,好似被丢进焰海里炙烤,许多熟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刚下班回来的吕萍,准备去公共浴室却停住脚步的李燕一群,拿着锅铲往下张望的黄大婶,走廊抽着烟的小六子几人,收着衣服脸上幸灾乐祸的爱娟,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的冯彪......
陆陆续续的,周遭的人听见动静,纷纷将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整栋楼的景象在叶芸眼前晃动,夕阳无声地带走光亮,映着天边的魅影,筒子楼像一座古怪而嶙峋的巨山,向她压倒。她始终抗拒的,不愿再回来的地方,终究没能躲过。一路而来不断试图摆脱钳制的叶芸,停止了挣扎。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绝望的声音从她的胸腔里发了出来。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第二声从喉咙里迸出,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四周风吹草动骤然静止。
所有人停下动作,吃惊地盯着那抹几近破碎的身影。
住进筒子楼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人见叶芸红过脸,她总是轻声细语,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哪怕再多的欺辱向她扔去,她也是默默受着,从不给人难堪。
然而这样的她,还是被拉到了最不堪的局面里,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闻斌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她双目通红,掐住闻斌的手发了狠地掰开他。
“我问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他逼近她,不依不饶:“我要你跟我回家,跟大哥断了。”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是让他照顾你,不是把你照顾到床上,你怎么能给他碰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带血的刀,划开了叶芸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她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大街上,供人耻笑。
那些恐惧、顾虑、体面,女人最在乎的名节在这一刻统统没了。
她完好地站在闻斌面前,身体早已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在你单位传回死讯的时候,跟你一起殉情?”
“在妈逼我还彩礼的时候,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在我流落街头的时候,在我差点被那个男人强.奸的时候......”
她伸手一指冯彪,舆论哗然,爱娟前一刻还幸灾乐祸,瞬间跌入惊慌失措。
“是你大哥一次又一次对我伸出援手,没有他,我不可能还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这些话。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在得知你死讯后才接受你大哥,我已经跟了他,怎么可能再跟你回去?”
闻斌充耳不闻,亦或是他听进去了,却仍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愿意看见向来柔弱没有脾气的叶芸,有一天会为了大哥,这般歇斯底里。
他的眼神像看待猎物一样紧紧盯着叶芸,朝她嘶吼:“你背叛我,你跟大哥一起背叛我,你们逼我去死,你们根本就不想见到我活着回来,我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你们都巴不得我死在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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