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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千秋(年年雪在)


柔妃越说越无状,更以陈妃最在意的门庭相辱,不留半点情面,陈妃袖下的手微微攥拳,突起青筋。
但她自恃身份,自不能如柔妃一样口出狂言,反讽回去。柔妃又与她同阶同品,她也不能轻易降下惩责。只正身危坐,不再看柔妃。
柔妃却仍不肯熄声哑火,端起侍女新上的热茶,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慢悠悠揭盖,嘲叹道:“现在还真是谁都要拿陛下来压本宫了。”
“既然陈妃娘娘这么劝本宫了,那本宫也劝劝你,往后若没那个本事,陛下都不管的人,你就别操那个心!”
孟绪目敏眼快地注意到,当柔妃说到那句谁都要拿陛下压她的时候,很明显有几束眼风朝自己投了过来。
看来是早已知道昨日她与柔妃在水榭中起过口角。
怪不得昨夜她承幸,今日却没什么人呛到她跟前。要知道,往往前夜承宠的女子,总是容易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日的水榭叫宽春榭,是最靠近宫室群的观景点之一,虽然环境清雅,却并非人迹鲜至的地方,不远处就有莳花、扫洒的宫女太监。
且水榭四面通透,她和柔妃争论的声量又不小,恐怕说了什么,早便传了开去。
这也就是孟绪当时会出手帮樊氏的另一个原因。
柔妃是这宫里最不好相与的人之一,现在,借柔妃之事,旁人也就知道,能同柔妃过招还胜她半子的孟绪,也是个不好惹、不好欺负的人。
人都是欺弱怕强的,孟绪从未想过要藏拙。
她虽不介意与人斗志玩心,却也不想什么蛇虫鼠蚁都往眼前来凑。当她还没有足够的身份和宠爱能让旁人畏避的时候,她就得让别人忌惮她这个人本身。
若是未有昨日之事,也自然会找别的机会。
至于樊氏领不领情,那反而是最最次要了。
那头,柔妃一再喋喋不饶,陈妃终于忍无可忍,端庄的容态有了一隙罕见的裂缝:“够了,慧嫔有没有资格同你同室而坐,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本宫要管的也不是慧嫔,而是你——挤兑宫嫔,不容异己。”
陈妃素来和气,难得动怒。
柔妃啧啧称奇:“陈妃娘娘若想管我,怕还得再努努力,起码让皇后娘娘多为你美言几句,先混上贵妃之位?”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眼看宫里仅在皇后之下的两个最高位针锋相对,即便原本还对孟绪和樊氏颇感兴趣的妃子们,也没那个闲情逸致调侃什么了,一个个都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似的。
倒是素来温婉谦卑的慧嫔,竟在这时起身。
她对众人行了个礼:“各位姐妹见谅,皇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在这里,怕要扰了她清净,就先失陪了,回头再向娘娘告罪。”
而后径自离坐。
众人不免感慨,慧嫔承了皇后大恩,这才得以苟全一命,而今见情势越演越烈,为了皇后殿中少生是非,主动站出来,也是个知恩的。
不过她虽说得委婉,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谁心里不是门清,要扰皇后娘娘清净的分明另有其人,只是谁也不敢说。
慧嫔这一走,柔妃没了发作的理由,终于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皇后也终于服完今日的第一帖药,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孟绪和众人一同起身看去,皇后的着服不算多华艳,今日青青盈盈的一身,衬得她面庞吹弹可破,像是上等的釉胎,没有一点瑕疵。
只是,她气虚体弱,即便用上好的胭脂粉黛妆画,也难掩那股摇摇欲坠的苍白之感。
在宫里资历深一些的人便知道,皇后身形单薄,故而一贯不爱繁重的衣饰,是怕自己身骨撑不起来,反倒显得消疏伶仃,更不威严,索性就穿得让自己轻松好过一些。
皇后抬手让大家免礼,坐在了那副巍大的山水座屏前:“宫里来了新妹妹,孤还不曾认得。”
孟绪和余下的七人便又起身朝皇后行了一遍礼,各自报上了名姓。
轮到樊氏的时候,她那一双红了一圈的肿眼睛终于堂而皇之、避无可避地现露在人前。
显然是刚刚哭过。
座次较靠前的耿贵嫔惊讶道:“樊才人可是新秀中头一个被拔擢的,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皇后:“樊才人,若有什么苦楚,但说无妨。”
柔妃原本兀自转弄着红玉镯子,这才抬起头,笑了一声:“便是这丫头在路上冲撞了本宫的辇驾,差点叫本宫摔着了。本宫念着她才初入宫,又得陛下看重,只罚了她身边侍主不周,没能善加劝谏的奴才,想是樊才人感恩戴德,感动哭了罢?”
皇后冷冷道:“孤不是问你。”
不同于陈妃的善眼慈眉,皇后除了对陈妃,一向是对谁都不多给好脸色。
柔妃还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怕把她那副病骨头气散架了,到天子跟前也没法交代,只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了。
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樊氏只好颤颤地上前一步。
她模样清冷柔和,像是生在水乡的女子,自烟波江上一舸而来,如今婉婉颦眉,眼添雾气,更是我见犹怜。
“娘娘,柔妃娘娘说的是,都是妾不好,在路口走出来时刚好遇上了柔妃娘娘的车驾。”
说着就又要掉眼泪。
皇后本就没真的打算为她做什么主,又见她懦弱多泪,怕得罪柔妃,竟连好好直陈委屈也不敢,还要拐弯抹角惺惺作态的,顿时没了兴致,挥手:“既无冤屈,就归座吧。”
看来这朵朝颜花,全不及上一朵。
这时,同样是日前新进宫的虞才人忽而出声,扬着黄鹂似的一把尖嗓子:“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樊才人原就是个爱哭的。刚进宫这天,妾本想与樊才人亲近亲近,闲谈几句,可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哭了,妾当时可慌了,生怕众目睽睽之下,别人当妾欺负了她呢。”
谁料皇后油盐不进地肃声道:“樊才人既不喜同你亲近,你便也少凑她跟前去就是,该好好想想,如何同陛下亲近,这才是你的本分。若能像孟美人一样,及早侍上,也就能早些为天家开枝散叶。”
她一听便知这劳什子才人也是满肚的花花肠子的,既想向她示乖,又想对柔妃卖好,这会儿更加意兴阑珊,对新秀的兴趣都消耗殆尽了。
虞才人面色一僵,讪讪点头:“是,妾晓得了。”
座中不乏幸灾乐祸的,也就是刚刚进宫的妃子,还没摸清楚皇后的脾性,才敢在这种时候冒头吱声了。皇后就是这样,从不给人情面。
不过,因皇后提起了孟绪,倒是让人得以顺着将话题引到了孟绪身上。
耿贵嫔笑道:“一晃竟都这么久了,我刚承宠的时候,也和孟美人一般大呢,第二天陛下赏了一大堆金银珠宝,给我稀罕坏了,差点抱着睡觉。”
忽又掩口:“瞧我,孟美人虽未得什么赏赐,也不必懊丧,这次在陛下跟前表现得不好,下次加把劲就是了。”
耿贵嫔一身珠光宝气,人也丰满匀称,看起来颇有福相。如今柔妃之下,就数她宠爱多些,因而向来每次请安的时候,也是最活络话多的几个之一。
每次也有不少愿意拥趸附和她的人,耿贵嫔颇为享受。
可这次她说完,竟是一时满室皆寂。
耿贵嫔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皇后道:“你若实在想动口,便多喝些茶。”
“是……”
孟绪也没想到,今日唯一一个出声想寻她不痛快的人却是个有些实心眼的。
上一刻皇后才夸了她,教旁人多和她学学,耿贵嫔紧跟着便来讽刺她不得圣心,这不是意指皇后言之有误,公然拂了皇后的面子?
不禁有些失笑。其实进宫以来,孟绪虽不想承认,却是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未敢松懈,一直在钻研思忖。便是刚进凤藻宫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宫中的布置,譬如那扇摆在正正中间、主座背后的山水立屏。
屏上,以金粉勾描过山水的边廓,除此之外,着色都是以青绿、深赭等素雅的水墨用色为主。高贵又清简。
所谓龙章凤藻,自来能用以点饰坤仪的图样何其繁多,各有奢丽,此处却偏偏择用了最为疏旷清拓的一类式样,可见其人品性颇高,兴许还有些不与群芳同梦的意味。
当时皇后还未至,孟绪便只能这样,先假借殿室的用器陈设,来揣度主家人的趣致,至少也不算是无迹可循。
这一刻,却着实是教逗笑了,忍不住松展眉头,尽数忘却了那些营营算计。
听说耿贵嫔也算得宠,倒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
因而,孟绪将手边的茶奉起,主动将此时的冷场打破:“嫔妾多谢耿贵嫔娘娘教诲,该敬您一杯茶。”
皇后让耿贵嫔让多喝些茶,孟绪便敬耿贵嫔一杯茶。
耿贵嫔出声无人敢附应、捧场,她便大大方方领谢她的诲言,教她面上不太尴尬。
虞才人方才不是想踩着樊氏这块踏脚石,对皇后、柔妃示好,却适得其反么?
那孟绪就逗逗耿贵嫔,也顺道教这位虞才人睁大眼睛看看,如何才是让两头满意。
没记错的话,虞氏还讽刺过樊氏的出身……
蓬山宫的人,怎么也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罢?
至于柔妃——
孟绪也知道,柔妃大约是昨日被她气的狠了,才会到处发作。原本陛下选的是她,柔妃应当可以选择搓磨樊氏,怎奈樊氏也得了一道晋位的旨意,在探明陛下心意之前,两个人她都不好冒然动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对着樊氏的宫女发难。
还有慧嫔。
每三日都要到凤藻宫请一次安,柔妃固然是一直看不顺眼慧嫔,此前却未必这样容不得她,今日多半不过是寻个由头泄气。
慧嫔大约是受自己牵累。
孟绪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知道慧嫔日子不好过,从凤藻宫回来之后,就让人理出来些日常的器用之物,准备送去麟趾宫蘅兰轩。
念及琼钟必定挂心旧主,特地让琼钟去送。
谁知琼钟直直一跪:“奴婢替慧嫔主子叩谢您的恩情,可这东西,奴婢不能送,奴婢怕害了您……”
孟绪却笑:“若是,我能让她的日子好过起来呢?”

送东西自然要拣着紧要的送。
今早问安的时候,孟绪注意到慧嫔的衣衫尚算素洁,唯有一双鞋,磨损得有些厉害,鞋跟都近乎磨去一半。
想来是日日往来在麟趾宫与凤藻宫之间的缘故。
听孟绪说起这事,琼钟竟从自己床头的屉柜里,翻出了一双早就纳好的藕荷色软鞋,只是一直不曾给出去。
当初越家出事后,慧嫔在宫中身份尴尬,自然也有人探听过圣意。
陛下对此只说了四个字:“生死不论。”
这便是死了也不追究的意思了。
宫里当差的人都惯会见风使舵,他们自个儿讨生活也不容易,但若遇上比他们处境更艰难的人,好一些的就冷眼旁观,不好一些的,便总要打压这些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借以发泄自身的怨愤,或是污卑地踩着这些头颅向上爬。
至于想要伸手帮一把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善心,在这宫里是最拖后腿的东西。
慧嫔无能,就只能成为泥沼里一块人人可踩的垫脚石。
琼钟最初也不是没尝试过去接济,结果非但东西没有送到,还被麟趾宫的主位郑淑仪在掖庭局的嬷嬷面前参了一本。挨了几顿火辣辣的鞭子之后,也就再没起那个心思。
就像这双做好了的绣鞋一般,有些情分,最终只能年深日久地封藏。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她奉了自家主子之命给蘅兰轩送东西的缘故,倒是没人拦着了,顺顺当当就进了麟趾宫的大门。妃子私底下有交情、互相赠与毕竟是很正常的事,拦着也说不过去。
慧嫔正坐在窗边做针黹活,看见琼钟臂弯里挎着的东西有些意外:“你也不劝着你家主子一点,个中利害,她初入宫闱,未必能懂。”
琼钟只照实答:“奴婢都同孟美人说了,可美人似乎已有了打算,仍要叫奴婢来。”
慧嫔闻言,神情有些发怔,凝注着手中银针的尾尖:“听说,她是昔日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小孟将军的妹妹?约莫是和旁人有些不同的。”
慧嫔元年入宫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华,面容姣好,如今只过去两年多的光景,眉眼间却已满是枯沉的暮气。
“是,美人她很厉害的……慧嫔主子您别担心,千万好好保重。”
琼钟不忍多顾,也怕自己在蘅兰轩留得久了,会教更多人看见,给孟绪招致什么祸患,搁下东西就匆匆走了。
待她去后,慧嫔打开那包袱,不禁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补了一半的鞋底。
为了结实耐用一些,她特地用米浆将棉布制成了袼褙,这样的鞋底又厚又硬,针都半天才能扎穿,以至于勾出的线头费了好些劲,至今还没收完。
心头浮起许多沾着尘灰的旧事。
是巧合吗?
还是孟家那位娘子,竟能这样察事入微。
如今还在蘅兰轩当差的也就是个唤作辛夷的丫头,辛夷人有些不大机灵,去岁左手被炭火烫伤了,拿东西不便利,慧嫔怕她出去也落不着什么好差事,就将人留了下来。
辛夷也是个憨实的,浣衣局不肯洗自家主子的衣服,她就自个儿打井水搓洗,这会儿正将晾干的旧衣收进屋,就看到慧嫔抱着双鞋出神。
“主子可是眼睛又痛了?要不还是奴婢来,奴婢慢慢缝,总不会给您缝歪了。”
慧嫔依旧神思不属,痴痴道:“我是在想,人来到这世上本就是来受苦难的,最可怕的,是苦难里又有一丝温情,总教人无法与这苦难做个了断。”
辛夷似懂未懂,走近了,才发现主子抱着的竟是一双簇新的绣鞋,上头绣着的双枝并蒂莲栩栩生动,是主子素来钟爱的花样。
回到月下阁,琼钟更为忧心如捣。
麟趾宫和蓬山宫并非毗连,一路要途经广阳宫、棠梨宫等好些个宫室,一来一回,怕有不少人看见自己了。
主子竟还特地交代她,路上不要窃窃缩缩的,丢了月下阁的风仪。
琼钟心绪不宁,孟绪却情惬地拣了一枚渍蜜的葡萄干来尝,淡淡道:“怕什么,亏心事才怕人看。”
可不就是亏心么?
琼钟的心都要亏成筛子了。
即便昨日侍寝陛下未曾降罪主子,可主子在宫中毕竟根基浅薄,若是陛下因慧嫔的事恼了主子,又要如何复起呢。
偏生孟绪好似万般不在意:“往后你每隔两日就送些东西过去,慧嫔宫里缺的东西这样多,慢慢送就是了。”
“是……”琼钟心不在焉地应下,才猛地惊疑到:“还要去?”
“自然要去,这才刚刚开始呢。”孟绪莞尔一勾唇,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奴婢虽不知道主子有什么主意,打算怎么帮慧嫔。可奴婢知道,慧嫔主子是绝无复宠的可能的,恐怕她也早已死了心,往后也给不了主子什么助力……”
“你能为我想,这很好。只是,她若不是死了心,我倒也不敢冒然出手。至少,我会帮的,绝不该是我的敌人。”
说完,孟绪打了个香懒的呵欠,竟靠在一只等腰高的大迎枕上,就此合眼假寐起来。
黄昏浸透窗纱,媚烂的金光自天边翻滚而下,曛然地披落在她皎静的眉眼上。
正是日斜人困的时候,合该无事上心头。
琼钟纵然想问,也不好再出言打搅,只能轻手轻脚地将孟绪未吃完的蜜饯收拾净了,又拿着一块抹巾把桌案擦过。
抱着满腹心事,只记得主子爱干净。浑然未觉这一尺见方的漆案,已被自己反复擦得锃亮生光,足可鉴人。
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去了那只与脚踝一般高的矮凳上,将巾子浸在了院中的洗盆里。
没多久,簌簌却窜到她身后,冷不丁拍了她的肩一下:“别担心啦,主子定有她的考量,定然不会只因你的缘故,就想着帮慧嫔的。”
琼钟被吓得两肩一耸,回头见是簌簌,方宠溺地道:“好,我知道了。”
心里也微微讶异,簌簌平日瞧着是心思最简单的,原来却也这样聪明,连她为何这样挂怀也知道。
琼钟最怕的就是,因她的缘故,孟美人才蹚这浑水。那她当真要愧疚死了。
要知道,最早也不是没有妃子为慧嫔求情,结果被陛下罚了禁足三月,三个月之后,也不见那妃子再得宠爱。
就连皇后也不过借着让慧嫔主子为社稷、为帝后抄经祈福的名义,让她不至于被活生生冻死饿死,勉强能够温饱度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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