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幕下,他跪坐在船头,雪发随意地披散,手中握着杆漆黑的钓竿。
顾无琢在舱内布有隔声咒,在其间睡觉时,压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甫一出门,风声、水声,扑面而来。
林曦雾将江风吹散的鬓发别至脑后,朝顾无琢的方向走。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一道清早在做什么,忽见他振臂一提,水中的鱼线滴溜溜转了一圈,一条银白的大鱼飞出水面,扭动身子奋力挣扎。
大鱼精气神十足,早起寻觅食物,不料却成了渔翁的口中食,怎么甘心。它胡乱扑腾,水花溅在船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顾无琢动作沉稳,没有受半点影响。
林曦雾站在他身后,看他收拢鱼线将鱼解下,撞入布置材质的网兜中,系紧丢入水中,忍不住“啪啪”拍手。
“好厉害。”她伸长脖子,去看水中的兜网,“你那么早出舱,是为了钓鱼吗?”
“那个…声音,没关系了?”林曦雾走至近前,仰起脸,关切地询问。
“已经好多了。”顾无琢道,“不会再受影响。”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哪怕是钓鱼,也风雅依旧。察觉到林曦雾接近,用灵力去掉身上的水气和鱼腥,这才转向她。
“不是说一早起来,要去渔家吃烤鱼吗?”他指了指船下网兜,“我用钓魔物的灵饵喂它,滋味应当比寻常江鲫好上许多。”
林曦雾的目光,落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上。
昨晚和她握在一起的,是这只手吧?
手指好长,好细,可惜缠了绷布。不然,捏起来手感一定很好。
林曦雾盯着顾无琢的长指看了半天,收回目光:“你那么早就起来,晚上睡得好吗?”
电光火石般,若即若离,却又异常长久的触碰,她没有提。反正当时她“睡着”了,有理有据能把这件事强行忘掉。
林曦雾不提,顾无琢也仿佛当晚上的事不曾发生,听到林曦雾的问题,他轻声回答:“还好。”
他重新穿上鱼饵,又将鱼钩抛了下去。不忘用清洁术式去掉绷布的脏污,洗去腥味。
“还好是什么意思?”林曦雾担心他的身体,有心要深问,“你昨晚几时睡的。”
“没注意时间,不过那时你已睡熟。”
少女伸手,拽了拽顾无琢的袖子:“你不会根本没睡吧?”
林曦雾喜欢睡懒觉,昨晚的睡眠时间却很短,左右算起来,不过两个时辰。顾无琢在她之后休息,还比她早起钓鱼,怎么想都不可能睡好。
“你别蒙我,我可是听过那些学堂的教士讲习的。他们明明白白说过,修士也需要睡觉。即使是渡劫期大能,也需靠睡眠恢复精力。”
联想到顾无琢眼底的疲态,林曦雾不禁犯嘀咕,他是不是很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顾无琢轻笑出声,不作回答。心底实在是快乐得过分,无法用言语概述。
他如同一只偷偷摸摸的小狗,在夜晚叼走垂涎已久的肉干,快速吃抹干净后,装作无事发生,重新走到主人的视线内。
指尖的温度如同火球,直直落进心口,暖和得吓人。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还记不记得,他记得就够了。
江风复又吹过,掀起涟漪,落在顾无琢耳中,甚是好听。
他并不怕水波迭起,只是听得时间太长,有些反胃。
在反复搅动阴河水,反复地失望后,但凡听见水花溅跃,回想到他徒劳无功的那段时间,顾无琢便会忍不住作呕。
地府邪气太重,即使能用龙涎木做舟楫,一直泡在水中的双手,也逃不过被腐蚀的命运。可对于顾无琢而言,哪怕身体只剩白骨,亦无所谓。
他想把丢失的女孩找回来。
他找了三年,数着乾坤针发作的次数,度过三十多个月份,终于明白,他找不到她。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他听着河道上的涛声,只觉得无比恶心。顾无琢也不知,这股恶心与憎恶是冲着地脉、天道,还是自己。
如今,阿雾重新寻到他,那份过去也再无所谓,随时能放下。
“啊,出太阳了。”漆黑一片的世界中,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真不愧是白日地中出,实在漂亮。”
她知道顾无琢看不见,于是详细描述。
“它是被很慢、很慢抛起来的,由暗至亮,一点点变化。等足够亮之后,阳光就可以劈开黑乎乎的江面,从粉蔷薇色变为赤金色。我刚刚才发现,江上已经有别的渔船了,还有人在水中游泳,好厉害……”
“能想象的出来吗?”林曦雾扭头,含笑询问。
他只是默默转脸向她。
像是再无法忍受不沾荤腥的日子,抬起手。手臂轻动,长指蹭过少女肌肤,若即若离地触碰。
顾无琢的时间很少,让他失去耐心等候的资格。他实在太过贪恋昨晚的亲密,想要再多拥有些、多靠近些。
林曦雾的身形骤然一僵,哗啦啦的浪涛声,水击船声的噼啪声,响做成片。
她慌乱地注视那只抬起的手,心潮随浪花起伏。
片刻过后,他像是意识到自己逾矩,主动垂落手腕
身体比思维快一步先动,赶在顾无琢垂手前,林曦雾探出指尖,在他的掌心戳了一下。
顾无琢动作顿住。
林曦雾又戳了一下,别扭地找借口:“你今天的药还没换,此时刚好,我帮你把绷带拆下来。”
她的手蓦地被反握住,他像是在等待某种允许,一旦得到信号,便迫不及待地上前。
他也在此时二次收杆,一尾黑鱼的影子闪过,却在半空急中生智,以一个极为诡异且扭曲的姿势挣脱鱼钩,重返水面。
阳光于此刻倾斜而下,照得江面波光粼粼,五光十色。
“鱼跑了呢。”林曦雾不无遗憾地感慨,试图转移注意力,“真、真是太可惜了,啊哈哈哈……”
转移不了。
她的手被紧紧握住,无论是掌中触感,还是愈发明亮的阳光,都在不断地反复强调她的处境。
牵手的力道加重,顾无琢重新抛饵,放下鱼竿,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可以这样牵着吗?”他问。
林曦雾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出声回应:“可以。”
船头朝东,青年背光而立,天色尚暗,高大的身姿被一圈绯色轮廓描摹,愈发鲜艳。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在笑。
若说在地府数百年的时间,把彼此之间仅存的三月记忆冲刷得极淡,让顾无琢只剩执念与思念分外鲜明。再度相逢后,心口的空洞被慢慢填满,不再虚无得吓人。
他的确很喜欢她,无关其余的杂心。
笑着笑着,声音渐弱。
“阿雾,抱歉。”她听他低声道,语气绵软。
“最开始的时候,吓着你了。”顾无琢道,“那些话、那些动作,我不是故意的……”
正因为喜欢,他不应该做出那种举动。
“我的识海有伤,偶尔会无法控制情绪,不是故意对你动手。”他的肩膀压得很低,尽可能作出解释,“伤的是神识,时常影响到我的心智,那些重话,皆非出自我本心,我……”
林曦雾止住他的话语:“我知道了,不用再说。”
他道什么歉,是她被任务胁迫,对不住他……
“顾无琢,我能不能问你件事?”林曦雾偷眼瞧他。
顾无琢偏头,唇角依旧弯着笑。
“那个、我有一个朋友。”林曦雾绞尽脑汁,都不知道林芷柔时期的自己有什么可喜欢的。
“她修行资质不好,出身凡界,容貌普通,性格大大咧咧,没钱没势没什么出挑的特长。”
“但是呢,她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位高权重的某位仙君。或许是一见钟情,或者是听到他的传闻,总之她心中一时冲动,一拍脑袋,开始接近他。”
顾无琢笑容收敛几分,他听出林曦雾指的是过去的自己,也听出她在无意识地自我贬低。
林曦雾还在继续:“一开始她没胆子,只敢混迹在人群中,把他当做偶像,发现他没有注意到,就开始明明知道地偷看。”
“然后,一次机缘巧合,你朋友刚好遇到了看上的人,她就没把持住,拼命寻找机会接近。每拉进一点距离,都会没骨气地兴奋好久。要是仙君知道他身边的人怀揣这种恶劣的心思,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又蠢又坏吧?”林曦雾自我检讨。
一口气说完,她心虚地转眸,去看顾无琢。
他面上的笑容彻底淡去,未被遮住的长眉中凝结深沉,似是在思索如何回应。他的动作依然镇定,手覆膝上,如同稳坐钓鱼台的渔翁。
江水泛起波纹,浮波时上时下。
“她的故事,你知道得不全面。”顾无琢没去戳穿林曦雾蹩脚的遮掩,“你说的那位修士,我认识,他和我说过类似的故事。”
“啊?您认识吗?那太好了。”林曦雾在顾无琢身边坐下,盯着钓鱼线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开始,他就没把她当普通的师妹。”
“哎?”
“他把她当敌人派来的细作。”
林曦雾:“哎??”
顾无琢被她一惊一乍的语气逗乐:“正因如此,初期的所有相处契机,都是那名修士特意设计好的。”
林曦雾回忆自己在素草堂的那一个月,越想越不对劲。
怪不得当时顾无琢一副内疚到极致的模样,强行留她在素草堂那么久。原来是觉得她身份不明,不想轻易放走。
“然后呢?”依照后期发展,她应该是无形之中让顾无琢相信林芷柔的清白,放下杀心。可放下杀心,也没必要走到喜欢那一步吧。
“他作茧自缚,被她吸引了。”顾无琢持竿的手稳稳当当,神态自若。
“你的那位朋友,仗义且热忱,哪怕身居低谷,也没有气馁过。她会替友人出头,也会冒雨去接应非亲非故的同门。她一直是闪闪发光,自己没有发现,并不妨碍别人被她吸引。”
林曦雾愣愣听着,眼睛越张越大,她单手抱住膝盖,坐在顾无琢身边,歪过脑袋。
她有那么好吗?讨厌,她都有点想喜欢自己了呢。
“那……那是因为她先见色起意……”林曦雾嘟嘟哝哝,视线偏转,无端不敢去看顾无琢。
“嗯。”他轻声笑,“这何尝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她的?
林曦雾忍不住好奇。
梧桐镇的时候,她给他放过一场烟花,或许是烟花绚丽,迷了少年的心思?
又可能是北山寻人,她一背一抱,起了什么化学反应?
好好奇……
好想知道……
偏偏她现在是林曦雾,没法以林芷柔的身份开口询问。
林曦雾正努力想着,顾无琢与她相握的手松开。
“避开些。”顾无琢轻声道。
她心里一空,连忙扭头看去。
顾无琢抬手,哗啦啦水声响起,结界及时竖起,没让少女被冰凉水滴溅到。
一尾肥肥胖胖的银白大鱼,没有再挣脱鱼钩,稳稳地被抛上船面。
“那个,上钩了。”林曦雾听见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开口。
“鱼上钩了。”
她心虚一般,补了一句。
成功钓上两条鱼,给顾无琢换完药后,林曦雾赶着时间,准点前往明盘江畔的早市。
她对自己的计划严加保密,刻意没带顾无琢。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摘下法器后,总算让他独自留下。
早市的阳光甚是明媚,落在腕间的金镯上,反射点点光泽。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手镯就会亮一次。林曦雾不得不在识海中连通传音石,不停告诉顾无琢她还在。
集市不止有普通民众,还有刚从秘境出来,兜售灵物的修士。他们有专属摊位,要价也比寻常人高出一档。
林曦雾花着靠手举大石头赢来的灵石,半点儿不脸红。
系统列出的药材倒是好找,没什么特殊的草药,但没有寻到江蛟,她担心哪怕凑齐其余药材,也治不好顾无琢的眼睛,不敢过早透露目的。
除去规定的草药,林曦雾走走停停,噼里啪啦另外收集一堆简单的治伤药,将因为举石磨从钱洛清那儿得来的钱财花得一干二净。
再回到凡间百姓的集市时,林曦雾看着叫卖小食的摊贩,目光黏在锅底,许久后方才恋恋不舍地撕开。
油条在翻滚,包子在冒热气,豆浆甜滋滋咕噜噜响……
跟着一起咕噜噜的,还有她的肚子。
该死的系统,提供穿书服务时,完全不给资金援助。她得想办法找点工作,补贴自己的钱包。
独自一人往江边走着,林曦雾眸光一动,看见一名女郎。
女郎样貌上乘,有点眼熟。她混迹在人群中,将所有摊位的早点全数买了一遍。提了一篮子吃的,张大嘴,一个个往口中扔,丝毫不嫌新出炉的早点烫。
书中世界,人、妖并存,大部分时间和谐共处,哪怕她不似常人,小贩们也半点不带怕,甚至热情推销。
女郎挑挑拣拣,来者不拒,唯爱海鲜。
林曦雾心中一凛,连忙联系系统。
【这位女郎,是蛟龙吗?】
系统扫描一圈:【宿主,她应该不是江蛟,根据定位,那蛟龙还在江底没有动。】
林曦雾:【真的?】
她非常怀疑这只废物系统给出信息的真实性。
【应、应该是真的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替身一类的。毕竟这类天地灵物,算是天道的宠物,咱们不太能干涉。】
林曦雾低头与系统交涉,几句话的功夫,再抬头,那位女郎便不见踪影。她心中疑惑,却寻不到人,只能折返。
一路上,林曦雾都在思索,那位女郎很是面善,究竟像谁。她把和女郎年岁相似的人、乃至李夫人都想了一圈,愣是没有对上号的。
回到江边时,顾无琢正等着她。
金质玉相的青年安静地等待,他换下先前的白衣,白底中衣外,随意地穿着件青色长袍。外袍并无多余的大团图案,仅在袖口和衣摆出有云纹点缀。
他手中有一个油纸包,腕间悬有青绿色竹筒。在林曦雾连通手镯传音石的刹那,往她的方向走来。
他还没有走近,林曦雾便闻到股诱人的香味。她的目光黏在顾无琢如玉雕琢的手上,一时间没能移开。
“给。”顾无琢递过纸包。
林曦雾解开油纸,目光落在金灿灿的酥皮上,咽了两口唾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将竹筒解下,一并交给林曦雾。
竹筒中盛有温热的豆浆,林曦雾拧开盖子,停下脚步递过去。明知他有神识引导,与常人无异,仍牵动他的袖角,带着他握住筒壁,防止散发香甜的豆浆撒出去。
“这个给你,我们一起吃。”她说,“下次我回请你。”
顾无琢似是想摇头,转念一想,含笑点头。由她领着自己,将竹筒送至唇旁。
抬起皓腕,倾斜竹筒,任清甜浆液流入口中。顾无琢下颚微扬,划出漂亮的曲线。
林曦雾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转移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此后,两人又在江心待了几晚,依然没能见到所谓江蛟。
反倒是顾无琢在第三日的清晨,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递给林曦雾。
“拿好它。”顾无琢轻声道。
他的指尖捏有另一张符纸,递出黄符后,将另一张灵符放入怀中,密切贴合。
林曦雾茫然接过符纸,在脑海中针对上面的符箓搜索一圈,没有寻到符合的图案。
“它是做什么用的?”林曦雾疑惑问。
“我说过,我识海受创。”顾无琢耐心解释,他知道林曦雾不了解此世的许多观念,因此说得很细,“受到邪气侵蚀后,灵体极容易失控。我怕到时伤你,便先将破魔符交与你做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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