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日本人,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一个下南洋十来年,在星洲开个商行,刚刚有了点起色的小商人。”余修礼看着她,“你的要求很高明,只是要他在各大报纸登报道歉。但是现在的形势下,这个日本人怎么可能为了一家车行拒绝卖车给他,打了一个中国人而道歉?甚至为了他们所谓的骄傲,连逃跑的机会都不会给他。最终的结局……”
叶应澜看着余修礼:“自杀?”
“是,没有完成任务,跑了影响士气,唯有自杀,保存他们所谓的颜面。”余修礼笑,“这件事,你办得恰到好处。”
刚才余嘉鹏已经听了阿公和大伯分析,叶应澜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有这样的急智,实在难得。
她一直有这样的急智。当初自己闹上门,她把生日礼物给他做备用,不仅没有小女儿那种只是把车子给未婚夫用,而是索性推出了备用车。自己却眼瞎心盲。
余修礼拿出了几张照片,给叶应澜,这张照片就是自己那张照片里余嘉鸿站的背景。江上是密密麻麻的船,下一张是胡乱堆放的物品。
“这是嘉鸿寄回来的照片,汉口港口堆积,到了武汉的那些厂,因为搬迁途中损失巨大,别说现在很难找到船往重庆走,就是找到了,他们都不知道到重庆还剩下多少。”
这些照片告诉他们,国内运输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严重,而余嘉鸿的信里说,因为国内战乱,所以道道有关卡,想要走运输,还有道道手续。
他们车行的第一批车已经装运,第一批只有十辆,这已经是他们这里抢出来的。所以她这几天一定要把车行完全理顺,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让现在已经有设备的三家车行,最大限度地供应车辆。
跟长辈探讨完,叶应澜手里拿着余嘉鸿的信,跟在余修礼身后往东楼走。
上二楼,蔡月娥大约是听见了声音,站在门口,叶应澜叫:“妈。”
“应澜,我跟你……”
余修礼揽住老婆:“说什么说?让应澜回去看信,纸短情长。”
“应澜快回吧!”蔡月娥说,“我跟你爸也进去了。”
叶应澜红着脸上了三楼,拉开门。
小梅已经给她整理好了皮箱:“小姐,要不你再看看还缺什么?”
“好。”
见小梅出去,叶应澜关上门,再拿出信来细细地读,他说想她一颦一笑,说想她带着嗔怪的娇声,说……
叶应澜细细读了两遍,又拿出他的照片看了又看,想他现在立刻回来,又知道这不可能,想要给他也寄信去,他在旅途中,她又能寄到哪里呢?
洗了澡出来,她想要集中精神拿机械书来看,手却控制不住想要摸那封信,本来经过这么多日子,她晚上最多夜半伸手摸过去空荡荡地,会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被他这一句孤枕难眠,她还真的就睡不着了。
叶应澜怨不得老公给自己写情书,只能熬到大半夜才将将睡着,大早上起床,搭了余修礼的车去码头,她下车的时候,身后两个穿着中式褂子的男人远远跟着,余修礼说:“给你安排了两个保镖,你既然被盯上了,自然要当心些。”
“谢谢爸!”
“去吧!”
叶应澜先乘船直接去槟城,在码头跟吴叔和郑安顺汇合后,他们一起上了船,果然船舱里的宣传画已经完全没有了。
从星洲到槟城乘船要一天一夜,倒也让她好好补了一个觉。
小梅还是懂她的,给她行李箱里放了衬衫和长裤,她换上衣服,化了妆把头发盘了起来,等着船靠岸。
码头上车行来了两辆车,一个魁梧的身形站在那里,这位就是槟城车行的顾经理。
顾经理也是叶老太爷一手培养起来的管事,早年是鸿安百货的柜台经理,叶家开车行之后,跟吴经理同时进入车行,各自管一个车行。
从资历上来说,两人其实一样,从各自凭着本事吃饭说,当初顾经理管星洲车行的时候,业绩也不错,毕竟星洲聚集了更多的华人富商,星洲比槟城好也正常。所以只能说不相伯仲。
两人之间本来相安无事,矛盾是从爷爷决定把三家车行给她做嫁妆开始的。
马六甲的罗经理肯定不在选择之列,爷爷选吴叔的缘故是,吴叔脾气好,而且跟她比较熟悉。这就引起了顾经理的不满,叶应澜知道吴经理来槟城看情况,顾叔几乎没给过他面子。
叶应澜脸上挂了笑容,往前走去,走到顾经理面前,笑着叫一声:“顾叔。”
“大小姐。”顾经理点头,他略微对后面的两人点了点头,说,“上车吧!”
叶应澜转头跟郑安顺和吴经理说:“安顺、吴叔,你们坐后面的车子,我跟顾叔一辆车。”
听她这么说,顾经理脸上露出了些微笑容。
叶应澜上车,顾经理上车之后就没什么话了,叶应澜说:“顾叔,我刚刚从香港回来,香港那里我找了合伙人也开了一家车行。”
顾经理点头:“听说了。”
叶应澜把前因后果很详细地跟顾经理说,就像家里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在跟长辈说一些她最近在学校得了什么奖项。
听她说到是为了卖给国内便宜的卡车,顾经理说:“想法是很好,来问的人也多,我也是按照老吴的说法,尽可能收进来了,但是等下你去停车场看看,那些汽车真能用吗?”
“我们不是有修理车间吗?没有在修吗?”
“这不是我们自己经销的牌子,有些车厂子都倒闭了,你打算怎么修?”顾经理叹了一口气,“大小姐,说句不该我说的话,我真不是说贪老吴这个三家车行管事的头衔,所谓忠言逆耳,他这个人啊!就喜欢捡好的说,捡好的让你听。你一个姑娘家,才十八岁,能懂什么?有什么能做,有什么不能做,要个人帮你拦着。”
原来他对这件事的看法是这样的?她问:“那么顾叔,认为这个旧车抵新车业务不能做?”
“我倒是收了这么多辆车子回来,扣掉这些旧车子的钱,新车子卖一辆亏好几百甚至上千叻币。你嫁妆丰厚,余家财大气粗,那也不能这么折腾,好好卖新车,你也轻松。”顾经理摇头,“大小姐,你在余家又遇到了那么一摊子的事,从二房转成大房,还是长房长媳,大家嫂难做,你若是在这个生意上亏太多,只怕是你在家也艰难。还有,你这次给星洲和我们都是双薪,独独不给马六甲车行。你有没有想过,罗经理敢这么做,刚好他是你长辈,所以可以不用听你的话。实际上他是在给你省钱。”
叶应澜来之前,想的是,他和吴叔不合,而且还刚愎自用,所以想要杀鸡给猴看,现在?叶应澜发现他跟自己的想法完全相左,甚至他说这话的意思,已经跟罗阿福沟通过了。两人都觉得她疯了才想出这种主意?这是串通起来要一起反对她?看来挑事儿这个角色,安顺不适合做了,得自己来。
叶应澜脸一寒,问:“顾叔,怎么就没想过,并不是这个生意不能做,而是你没本事?”
这位顾经理人高马大,还额头冒火的样子,叶应澜有点懊悔,没把两个保镖叫上车。
“大小姐,你年纪小,我不想跟你计较。但是你应该知道就是老爷过来,也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顾经理强忍着怒气。
“如果是我爷爷过来,估计他还会加上一声:‘娘希匹’。”叶应澜镇定心神对着他,“我爷爷能创下这么大的家业,难道靠得都是礼贤下士?就算礼贤下士,也得下面的人能各安其分地把事情做下去。要是敷衍了事,他老人家能不发火?如果你不记得什么时候被我爷爷骂过,那只能说你老了,我爷爷可真算不得好脾气。”
叶应澜的话,让顾经理回忆起被老太爷骂得狗血淋头的日子,他的气焰下去了些:“大小姐,您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只是提醒您!”
叶应澜见自己的话奏效,她继续以老板身份质问:“按照你的说法,你是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不可行,既然觉得不可行,你作为一家车行的总经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提出?槟城到星洲,飞机三个小时就到了,坐船也就一天一夜,去一趟星洲,很为难?”
说起这个,顾经理的火就有了出口:“我和吴根生说过。他让我做下去,说必须得做。”
“然后呢?你根据你的经验,知道这件事有难处,也不跟吴叔沟通?你只管赌气做下去?”
叶应澜猜想,他们应该是遇到了星洲车行同样的问题。星洲车行不是第一辆车都没办法修吗?幸亏后来找了谢德元才找出了症结所在。
“他让我做下去,他是兴裕行的总经理,我能不做吗?”顾经理问叶应澜,“什么叫我赌气做下去?没做下去的老罗,双月薪水没有,我这里做下去了,你现在来了,我跟你说了,你又怪我照做了。”
他们说话之间,车子已经到了车行,叶应澜说:“顾叔,先下车。”
两人从车上下来,叶应澜已经脸上已经带着浅笑,吴经理和顾经理,一左一右陪着她进了车行,上一次她来还是跟在一年多前,那时候她跟在爷爷身边,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听。
这一次她是走在中间,等着他说,店堂里依旧是老样子,叶应澜认为这没有任何问题,毕竟星洲改变也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
这里店堂墙壁也都已经贴上了促销广告,而且店员正在卖力地推销他们的车子,从这个看来,槟城车行是在踏实做事。
“大小姐,我们一起去看看收进来的车子吧?我叫修理车间春盛过来。”顾经理这个心里是憋着一口气,转头让人去请那个修理间的师傅过来。
“顾哥、大小姐、吴经理。”修理间的老师傅走过来。
“走,一起去我办公室说话。”顾经理带着他们进办公室。
“我想你们知道春盛师傅是咱们车行开业的时候就请来的老师傅,之前都是在洋行做的,他的人品,他的技术,都不用怀疑吧?”顾经理说,“让他来解释一下目前的状况。”
“大小姐,回收旧车这个生意难度太大了……”这位霍春盛开始讲困难,叶应澜就知道后面是什么。
星洲车行面临的问题是一模一样,只是他们运气很好,余嘉鸿找到了谢先生,她离开去香港这段时间,基本上张叔只有一有问题都是找了谢先生过来,谢先生一点都不嫌烦,就在他们车行跟张叔他们找问题,有他这个机械专业的人,加上张叔这个老师傅,大多数问题都解决了。
如果没有谢先生,星洲车行到现在也可能是这个样子。
叶应澜静静地听完霍春盛的问题,她说:“霍叔,我们一起去看看收回来的车子?”
顾经理点头,霍春盛和叶应澜并排走,叶应澜边走边问,细问里面的问题,又跟他说星洲也是遇到了这些问题。
而吴经理和顾经理跟在后面,两人几乎不说话。
叶应澜看着收回来的车子,霍师傅说:“到现在也就修好了三辆,还有十二辆停在这里,每天新的车子都在签下去,旧车子都在进来,您说这可怎么办?”
“霍叔,这事也是我的不是,刚刚把事情布置下去后,我就去了香港,香港回来又忙着接待客人,到今天才过来看。你们能修出三辆已经不错了。”她走到一辆跟他们星洲收进来第一辆车同型号的车问,“这辆车的问题是?”
“这家公司倒闭也是活该,连齿轮箱都没搞好,就拉出来卖了。不仅仅是这一辆,这家客人一共买了三辆,都是同一个问题,这次有新换旧,就全换给我们了。”霍春盛跟叶应澜解释,“我知道问题在齿轮箱,但是一直没找出来,大小姐不是我不找,这种疑难杂症,实在太耗费时间了,这种生意真不划算啊!”
叶应澜认真地听完,说:“霍叔,叫人拉一辆进修理间,我跟您一起来拆车子。”
“啊?”霍春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应澜笑:“我是张叔的亲传弟子,让您看看我的手艺。”
“大小姐在星洲,就一直在修理车间的,寿康一直说大小姐比他那些徒弟可能干多了。”吴经理说,“要不,老爷怎么会把车行给大小姐呢?就是因为大小姐是真懂车。”
叶应澜看着顾经理说:“顾叔?”
“拉修理车间去。”顾经理说。
叶应澜跟着一起过去,霍春盛不知道这位大小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只是叫了人过来,开始一起拆齿轮箱。
为了这个齿轮箱叶应澜几夜没睡好,她拆起来自然是熟门熟路,这个齿轮箱里面的情况比他们那辆车还糟糕,叶应澜问:“新的齿轮换过吗?”
“换过,还是不行。那没必要把新齿轮片给换上去吧?”一个修理工说。
“是的,这辆车的问题,不在齿轮片上。”叶应澜说。
叶应澜拆到那根轴:“说就是它了,霍叔,你跟张叔比,就差我这么一个,怎么也要找出问题的徒弟。我跟张叔拆这个车子的时候,也是从一件件看,我们弄了好几天,搞不明白。我家嘉鸿看我茶饭不思,就想搞明白车子的问题。被他瞎猫逮到了死耗子,拉来了一位在英国留学读了硕士的先生,帮我们一起分析,找出了问题。”
已经被机油染黑的手,拿出了那根轴说:“我们那里找出来的问题,是这根轴同心度造成跳动……”
叶应澜跟霍春盛细细解释,这位霍春盛确实是一个老师傅,听她这么说,他点头:“我也怀疑过是这根轴的问题,但是不知道是这么个缘故。”
“我们换一根轴试试,我之前让偕昌记的少头家做过几个轴,就是为了防止修不好,可以直接换的。”叶应澜转头跟吴经理说,“吴叔,你打电话找张叔,让他拿根备用轴,送到码头,给兴泰轮船公司,让他们安排来槟城的最早一班船带过来。”
“就说要那根轴他就知道?”吴经理问。
“他忘记𝔀.𝓵什么都不会忘记这根轴。”叶应澜想了一下,她说,“算了,你还是,让他搭明天的飞机带着那根轴飞过来。就说我在他那里学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会被霍叔给问住,我只能找师傅来帮忙了。”
吴经理转身进办公室,幸亏海峡殖民地的三个主要城市之间已经开通了电话,也方便联系。
叶应澜转头跟霍春盛讲星洲遇到的问题:“霍叔,在星洲我就解决了这根轴,然后就去香港了。我在香港的这些日子,张叔碰到了很多问题,都跟偕昌记的谢先生商量了解决,所以星洲那里已经修复了十辆车,前两天已经发往香港了。还有十几辆,因为零件要制作,所以还在等,不过问题已经找到,基本上没问题了,有一辆……”
霍春盛刚才看她拆车子,不说这种活对一个富家女来说又脏又累,就她那个架势,看上去就不是第一次做了。
不说她懂到什么样的程度,就是这个专研劲头,就比他们车行的那些小子还强些。他说:“原来是这样。”
“星洲车行也是有高人相助?”叶应澜笑,“要不然光靠张叔,我当时都怀疑这个生意能不能做下去了。所以我说,这事怨我,张叔是一心钻修车里,您也是一样的,可我是老板,我应该想到星洲车行遇到这种事,马六甲和槟城肯定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如果我早些来问,您这里事情不都解决了?不过现在也不算晚,才刚刚开始吗?”
大小姐全然没有怪怨,还跟他一起拆车子,还给他找回面子,说星洲也不是张寿康一个人的功劳,这位霍春盛心里舒服,说:“大小姐说哪里话,您那么忙怎么可能事事都记得?”
顾经理走过来说:“大小姐,到饭点了,我安排了午饭?您看。”
“好。”叶应澜说,“霍叔,一起去。”
叫上了霍春盛,叶应澜去洗手,她洗着手听吴经理跟她说已经安排好了,让张师傅明天一早的飞机带着那根轴过来,他说:“他问我几辆车,我说三辆同类型的,跟他说飞机可能只能带一根,其他两根让他交给轮船公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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