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不会逃避责任,但是她……她伸手摸上余嘉鸿的脸,眼睛湿润:“嘉鸿,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他们自从在一起,第一晚之后,他都没有在自己的身体里留下……他说想让她年纪大些再要孩子。
她还说,她要是两年肚子不大起来,阿公和嫲嫲不得急死?他说:“没事,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训呢!有我呢!”
有他那么说,自己也就不着急了。
但是现在她就想要一个有他们血脉的孩子。
她怕这个梦会应验,梦里的自己在漫长的年月中,都没有等来他,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也死了。
余嘉鸿吻着她脸上的泪,他反复纠结过无数遍,甚至希望她早早有了他们的孩子,这样孩子就能困住她,让她带着孩子避开战乱,到时候他一个人回国。
但是上辈子的记忆告诉他,应澜可以为这个世道做很多事,她不只是他的妻子,还是一个出色维修工程师,更是出色的车队领队,现在她需要时间专心成长。
爱她,他做不到不碰她,只希望这样她能别怀上,等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他们再要也不迟。
“应澜,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
叶应澜仔细地看着他,摸着他的下巴,只有些微的胡茬,眼里没有梦中的绝望,那个梦太过于不祥,她不想说,她只说:“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长得像你又像我……”
他己聪明,有本事,如果梦是预兆,他知道家里还有他们的骨血在等他,他一定能活着回去的,她不想他死。
余嘉鸿抵着她汗湿的额头,他捧着妻子的脸:“应澜,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白首偕老,可以儿孙满堂。等合适的时候,我们再要,好不好?”
叶应澜看着他:“一定?”
“我保证,会有一堆孩子叫我们嫲嫲阿公和外嫲外公。”余嘉鸿亲吻上了她的唇。
梦里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孤独等待还没完全散去,叶应澜抱住余嘉鸿,只想要这个温热的躯体来证明他在这里,一直都在,她缠着他,尽情让他爱着自己,直到精疲力竭……
余嘉鸿并未再入睡,他看着妻子的睡颜。
她做噩梦了,却不肯说。
她在梦里叫了自己的名,还有一声混合了哀伤和释然的:“忘了……也好……”
这个口吻不像现在十八岁被娇养大的应澜,是他熟悉的那个历经了磨难,又重拾豁达的应澜。
她到底做了什么梦?她梦到了上辈子吗?
若真是这样,老天何其残忍,这些记忆让他一个人背就好了,何必让她再记起?
天渐渐亮了,他洗漱后,换了衣服,给她调了八点的闹钟,提了皮箱拉开了房门,再回头看一眼正在沉睡的妻子,转身走了出去。
重生能改变得再有限,他也一定能带着她回星洲。
叶应澜被闹钟吵醒,她睁开眼,昨夜记忆涌入脑海,她不想回忆那个可怕的梦,也不想回忆自己羞人的举动。
她洗漱出来,客房已经送来了早餐,她坐下吃早餐,那个梦境困扰着她,他的承诺也提醒着她,到底要信哪个呢?
门被敲响,叶应澜回过神来,她打开了房门,嘉莉站在门口:“大嫂,好了吗?我们下楼了,大舅母他们都到了。”
“好了。”叶应澜去提了箱子。
一大家子下楼去,二表嫂陪着大舅母,带着她两个小女儿还有大表哥家的幼子等着了。
两位表哥表嫂都催着大舅母回星洲走走,大表嫂在家,二表嫂轮到陪大舅母。
蔡皓年站在边上,看着他们一家子出来,迎了过来,他看着蔡月娥:“好好带你大嫂逛逛。”
“我知道。”蔡月娥看着他,“你也要保重。”
“嗯。”蔡皓年送他们出了门,看着他们上车。
车上的蔡月娥转头透过玻璃,看着哥哥。来的时候,他非要带那个红莲来接她,让她嫌烦,现在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
乔启明一家五口在码头跟他们汇合。
叶应澜去乔家作客,乔太太拿出了精致漂亮的苏州船点招待。
乔太太的亲生母亲,本是太湖上一位船娘,以一双巧手闻名,乔太太的父亲看中,娶回家做了妾室,这一手本事也就传给了乔太太。
叶应澜提及了她星洲的车行里有茶点招待客人,也算是他们车行的一大特色。
乔启明提议太太也可以试试,既然太太一起来了,叶应澜索性就邀请他们带上三位公子小姐。
余大太太上次坐飞机吐得要生要死,如果不是飞机速度快,也是航线刚开通猎奇去乘坐,论舒适度,根本没办法跟客轮比。
加上这次还有大舅母婆媳要同行,索性就坐自家的客轮回星洲。
星洲往返香港又是极其繁忙的航线,航线上货物多,客人也多。余家这艘两万吨的客轮,在这条航线上算不得大,设施也算不上顶顶豪华,余家的轮船一直以其经济实惠而著称,所以上客率很高。
一家人坐在码头余家轮船公司的休息室,有人先过来帮他们把随身行李拿上了船。
小娃娃们站在门边看着客人们排队上船,另外一边是货轮在上货,一个个比人还大的麻袋压在装卸工的身上,像蚂蚁一样有序地往船上运送货物。
余修礼进来抱起最小的煜儿:“走喽,我们去星洲了。”
嘉鹄和珑儿一起牵手跑在最前面,大舅母叫:“跑慢点。”
叶应澜跟着家人一起上船,上到顶层,她走在走廊中,走廊两边除了西洋装饰画之外,还有贴了没多久的宣传画。
“倭寇侵略一日不止,我国抗战一日不停,守我最后一寸土,誓留最后一滴血。”
“不怕血染衣,只为驱除倭寇。”
“杀尽日本鬼,恢复旧河山。”
“天佑中华,誓驱贼寇”
“……”
一间房门被推开,侍应生弯腰:“大少奶奶,您住这间。”
叶应澜进了自己的房间,这间房跟酒店客房无二,还带了阳台,可以走出房门看海上景色。
她把随身用品拿出来放桌上,看见桌上有一张卡纸,上头印了这艘船的指南。
他们这一层有一个西餐厅,一个图书室,下一层有粤菜馆和舞厅。再下一层有个戏院,里面歌仔戏和电影轮番演,一层和二层有讲古。
随着汽笛声响起,船驶出维多利亚港。
中午吃过饭,大家都要午休,叶应澜平时都在外工作,没这个习惯,她打算随便走走。
香港和周边群岛已经渐行渐远,一层的甲板上,一群孩子精力旺盛,奔跑吵闹着。
“应澜。”
叶应澜回头看,是公公在叫她,他身边跟了几个人,她走去:“爸。”
“做什么呢?”
“看下面甲板上孩子们跑来跑去。”
“这都好看?”余修礼笑,“我要全船走一圈,你要不跟着我们看看?”
叶应澜坐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她基本上也就在上层甲板走走,爷爷奶奶说底层鱼龙混杂,很乱,小姑娘不要乱跑。
她当然有兴趣,点头:“谢谢爸!”
叶应澜赶忙跟在公公后面,往下去。
余修礼听着下面人的汇报,那人提及了几次,大少爷说这里要如何如何,现在如何如何。
叶应澜看着这一层的布局,跟他们一层全是独立客房和套房不同,这一层是两人间和四人间,房间也比楼上的房间要小,每一间房间都有独立卫生间,甲板上的旅客都是衣着光鲜体面。
有一两个看见余修礼打招呼,叫一声:“余老板,好巧。”
余修礼停住还跟他们聊上两句家常。
叶应澜站在餐厅前看着门口的一张日本兵踩着中国人,中国人奋力爬起的图片,上面配了字:“不屈不挠,顽强抵抗,敌人武力,终有穷时,持久抗战,最终胜利。”
余修礼跟客人打过招呼,又往下一层去。这一层的单个房间就更大了,十二个人一间,两边靠墙各三张床,中间六张床中间用栏杆隔开。几个乘客躺着,几个乘客正在打牌。
余修礼指着地上一个行李袋说:“帮客人把袋子放进柜子里,或者固定在床底的架子上。”
“是。”随行的人立马问,“这是哪位客人的?”
边上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说:“我的。”
“我帮你把行李放这边的柜子里?”
“好。”
余修礼带着人一起往外走,叶应澜发现这一层,贴的宣传画少了。
“看什么呢?”
“画少了。”
“这一层的乘客识字的少了,宣传画上的字看不懂。”余修礼跟她说。
“原来是这样。”叶应澜点头。
余修礼带着他们走进电影厅,叶应澜见里面正在放映电影,这部电影她看过,是东北沦陷后,拍的一部抗击侵略的电影。
看电影的人太多,以至于很多人都站着看。
再往下一层就是散客的坐位了,三个人,三个人对坐,中间一张桌子,就是说他们这么四天三夜的行程,就一路坐着。
叶应澜目测了一下一个船舱里大概有百来号乘客。
前面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正在讲古,讲古就是说书,讲故事。叶应澜听他一声:“诸位可知,当年清军攻打江阴,江阴死了多少人?”
下面的人听得来劲,问:“死了多少?”
“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江阴遗民仅五十三人躲在寺观塔上保全了性命。”那说书先生站起来,“众位兄弟姊妹,今日江阴又遇三百年前之劫……”
而到船舱后面,则是有个小铺子,铺子里有孩童爱吃的糖果,也有一些新鲜的糕点,更多的是针线日用品。叶应澜发现围着柜台买东西的人还挺多。
“这个麦芽糖居然比岸上还便宜些?”
“这里最便宜的是香烟,一条香烟比外头便宜一块钱。”
“是吧?所以大家一上船就会把香烟买空。”
通道里还有一位穿着白上衣黑裤子围裙的大婶,推着推车,推车里放着热水瓶,给需要的旅客添加热水。
余修礼说:“把铺子的价格和最下面两层饭食的价格降下来也都是嘉鸿的想法。以前没想小铺子赚钱,就是方便方便旅客,他把香烟给降到基本利润卖了之后,香烟被一抢而空,其他东西也卖得多了,船上几个铺子还能赚点钱,以前餐厅是靠上面两层盈利,贴补下面两层,现在便宜了,反而倒是可以打平了,还真没想到。”
“他都能给我爷爷出主意开平价商场,把船上的铺子价格降下来也就不奇怪了。他本来就说常用物品就是应该薄利多销。”叶应澜笑着说。
这一层前后两个客舱,各有一个讲古先生,另外一边讲的是《梁红玉擂鼓战金山》。
最下层的客舱,也是坐舱,位子就跟电影院一样,一整排连在一起的椅子,密密麻麻全是人。
里面一位先生正在拿着报纸:“这是今天的《南华早报》,上面的第一条,日本攻破浏河镇……”
叶应澜一直认为叶家和余家是同样在不遗余力地支持国内抗战,现在她发现,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余家是做到了最最细的细处,利用一切机会宣传日本暴行。
说起这些,一直给人感觉谦逊温和的余修礼都难免有些骄傲:“余家这些客轮每日往来南洋诸岛,可以让很多人了解国内战事。”
叶应澜也觉得值得骄傲:“嗯。我回去在车行也贴上画报。”
从香港到星洲坐这样的班轮要四天三夜,几家人在一起,看看电影,看看戏,欣赏一下海上风光,倒也并不无趣,三天后到达了星洲码头,这么多日子被关在船上,最兴奋的莫过于孩子们,嘉鹄这个小表叔带着表侄和表侄女走在前头。
大太太陪着大舅母跟在孩子们身后,码头上余家的车子已经停了一长排,车行的吴经理也接了电报,带了两辆车过来,已经是傍晚了,乔启明跟她说:“应澜,不要忙着招呼我们了,好好回去跟家里人吃顿饭。”
叶应澜点头:“那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叔叔婶婶一起去车行?”
“行。”
跟乔家一家子道别,叶应澜坐上车回家,车子进余家花园,余家老夫妻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余嘉鹄被余修礼第一个放出车子,小娃娃冲得飞快,扑到老夫妻俩面前:“阿公、嫲嫲!”
余老太爷弯腰抱起宝贝:“给我看看,这才二十天没见,嘉鹄更敦实了,小脸更圆了。”
余老太太摸过孙子的脸,看向车上下来的人,她快步迎上去,一声:“秀英。”
嘴上带着笑,眼里带着泪,陈秀英拉住了余老太太的手:“惠琴。”
余老太太看着她,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头白发是从何而来,她牵着老姐妹的手,看向蔡家二少奶奶:“小敏上次来,还是嘉鹄满月的时候。”
“是啊!一晃三年多了呢?老太太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余老太太笑着跟陈秀英说:“小敏嘴巴最甜了。”
她有伸手摸了玉玳的脑袋:“这是玳儿吧?”
“祖祖好!”玳儿甜甜叫。
余老太太拿出一个小盒子:“玳儿,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嫲嫲!”珑儿仰头叫。
二少奶奶纠正,“这是小表叔的嫲嫲,你要叫祖祖。”
“不是祖祖,珑儿的祖祖是这样的。”
珑儿手里装出拿了拐杖,弯腰咳嗽的样子,把全家人都逗笑了。
“珑儿这是说您年轻呢!”二少奶奶说。
余老太太开心地蹲下亲了一口小宝宝:“乖宝,就叫嫲嫲。”
给了见面礼,她又看着煜儿:“这是运亨家的煜儿吧?嘉鹄满月,他还在他娘肚子里呢!”
两位老太太携手一起往里走,陈秀英这么多年,都想见又不敢见故人,此刻故人一开口全是家长里短,把孩子们数了个遍,却丝毫都没提那对让她难堪的人。
进了主楼,老太太亲自带着陈秀英去客房:“接到电报,我就把房间准备好了,住我这里,我们老姐妹聊天也方便。”
蔡家婆媳安顿好,余家大房先全回了东楼。
小梅早就等着叶应澜了,她跑了过来:“小姐,姑爷呢?”
“他去国内走一趟。”叶应澜说。
“啊?国内听说上海都丢了,那么乱。”
“有正经事,总归要去做的。”叶应澜坐下,出去那么多天,哪怕都好吃好喝,终究不如家里舒服。
她这才嫁余嘉鸿多久,就已经把这里完全当成家了?她问:“你们糕点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这下小梅兴奋了:“秀玉那个手艺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很多客人开车过来买,还有很多人买了去送礼,每天早上五点就已经开始做了,除了给车行留的,中午就买完了,下午再做起来的,也一会会儿就抢完了。”
“那多招几个女工帮秀玉啊!”
“招了,生意实在太好了,这些人也要跟着学吗?再说了,秀玉做那么好吃,哪儿那么容易一学就会?”小梅说道。
“有个好的开始,是再好不过了。不着急,慢慢来。”叶应澜说。
“更厉害的是郑少爷,您知道最近他一天能卖几台车吗?”小梅问她。
叶应澜问:“几台?”
小梅腻在叶应澜身上:“猜。”
叶应澜索性猜一个夸张的数字:“二十台。”
“小姐,哪有你这样的?”小梅说:“基本上每天都能卖两三台,最多的一天卖了五台。”
“真的啊?”叶应澜都不敢相信了。
“而且大多是卡车,现在还有人专门来找咱们修卡车,但是咱们自己收的卡车都没空修,哪有空给他们修?车行都忙疯了……”
主仆正在说着话,有人来敲门,小梅打开门,霞姨在外头,带着人把叶应澜的行李给送了进来:“大少奶奶,二十分钟后去老太太老太爷那里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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