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瞬间让声音平静了下来。
已经有人上前去搀扶她,而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双手拿着祈福红牌给她:“小野女士,抱歉,我们误会你了!我们陪你去把祈福牌挂在大圣宫,大圣爷会替你传信的。”
“是的,是的!大圣爷会听到你的祈求的。”
“我陪你去。”
“我也去。”
“……”
刚才人群把她推搡过来,现在人群簇拥着她过去。
人群离开,山口夏子看向人群喃喃自语,叶应澜听不懂日语,她感觉出山口夏子的表情中带着鄙夷……
回去的车上嘉莉问出了叶应澜心中的问题。
“大哥,你说大嫂嫂的四姨已经是中国人的姨太太了,而且明摆着日本人在侵略中国的土地,在残杀中国人,她怎么还能说那样的话?还不如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呢!”嘉莉说。
余嘉鸿叹气:“那个女人不一样,她是真见识过日本残酷冷漠的一面,是被日本抛弃的人。这个四姨太来了南洋就被我岳父看上了,没吃过苦。她还回日本留学,你要知道日本的大陆政策在明治时代已经定了,所以学校里也会给他们灌输,侵略中国可以获得的利益,她跟绝大部分日本人一样,怎么可能因为嫁了中国人而改变呢?甲午战争,日本从中国勒索了3.9亿日元,日本的年财政收入才1亿日元,战争让他们充盈了国库,也让他们获得了国际地位。强盗自有强盗逻辑,不要和强盗去理论,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武力把强盗赶走。”
“像四姨太这样的人在嫂嫂家,以后会有大问题吧?”余嘉莉问。
余嘉莉提醒了叶应澜,她对余嘉鸿说:“嘉鸿,我想马上回娘家一趟,我要跟爷爷商量一下我爸和这个四姨太的事。”
“嗯,我们先送妹妹们回家,马上去爷爷家。”
叶应澜开车回家,跟嘉莉嘱咐了两句,放了妹妹们下车,掉头车子就往叶家去。
到叶家的时候,叶家二老正和女儿女婿一家吃晚饭。
姑父家是沙捞越诗巫的华人望族,姑父从婚后就到星洲来处理家里的生意,姑姑姑父时常回家陪父母。
“应澜、嘉鸿,吃过晚饭了吗?”奶奶连忙过来问。
“没呢!”叶应澜说。
姑姑回头跟佣人说:“加一盘雪菜炒年糕,再来一盘蚝烙。”
夫妻俩跟爷爷和姑父打了招呼,叶应澜伸手揉了揉两个小表弟的头,小表弟们仰头:“姐姐、姐夫。”
佣人添了碗筷过来,桌上的饭菜除了宁波口味的菜,还有姑父爱吃的南洋风味。
叶应澜夹了一筷烤菜给余嘉鸿:“这个没吃过吧?”
“烤菜吗?南洋的芥菜不好,要宁波的小青菜才好。”余嘉鸿说。
“这你都知道。”
“国内出来留学的人,不是无锡苏州的望族就是宁波湖州一带,还有上海的。我吃得可不少。”余嘉鸿说。
姑姑对姑父说:“现在看来还是嘉鸿好养活,哪儿像你,挑得不行。”
姑父抬头说:“我要是天天吃宁波菜,不用一年也能习惯,不是爸妈宠我,这么多年都会给我做南洋菜。”
叶老太太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叶应澜这才开启了正题,跟爷爷和奶奶说起今天街上遇见四姨太的事。
听孙女这么说,老太爷寒了一张脸:“我早就让他把这个日本女人送走,就是不肯,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老太太也说:“那个女人能说会道,还惯会装温柔,永昌被她牵着鼻子走。”
老两口把所有的问题都怪到四姨太身上,叶应澜想要争辩:“爷爷,也不完全是四姨的问题……”
余嘉鸿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叶应澜的腿,叶应澜看向他,余嘉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长日久确实会受影响,我们听四姨的那些话,和那些对战争狂热的日本人没什么不同。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爸爸在家的时间少,姨太太在家时间多,而且听应澜说四姨是几个姨太太里最喜欢读书的,四姨巧舌如簧,弟弟妹妹们还小,耳濡目染之下,只怕是弟弟妹妹们也跟着一样的想法。”
山口夏子是个支持战争的日本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叶应澜认为她爸不是受山口夏子影响,她爸是心里没有祖国。她爸和山口夏子说不上谁影响谁,只是两个人凑一起了。
“是啊!永昌都被那个女人挑唆成那样了,别说孩子们了。”老太太一下子认同了余嘉鸿的话。
电话铃声响,佣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叶永昌愠怒的声音:“叶应澜在吗?”
“先生,大小姐在家呢!”佣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跟她说,让她给我滚过来,给她四姨道歉。”叶永昌怒吼。
佣人放下电话:“大小姐,先生打电话过来说,让您……”
佣人不敢说,老太爷把筷子放下:“他说什么?”
“他让大小姐滚过去,给四太太道歉。”佣人战战兢兢地说。
老太爷筷子拍桌上:“让他等着,马上过去。”
佣人如蒙大赦,去回了叶永昌电话。
叶永昌挂了电话,几位姨太太往他这里看来,叶永昌看姨太太们,点了一支雪茄骂:“嫁到余家,跟着余家走火入魔了。余家这么爱中国,怎么不回去参战,在这里喊口号有什么用?”
四姨太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她不帮我,也能理解,但是何必火上浇油。每个人都有立场,为什么要逼我跟她站一个立场?”
七八两位姨太太劝解四姨太,一口一个“四姐”,七姨太说:“应澜被老太爷宠坏了,哪里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
叶永昌听着哭声心烦:“行了,行了!等下让她来给你道歉认错。你还哭什么?”
“是啊!四妹,你也别怪应澜。应澜这是两头为难,她要是帮了你,那得去上海跟三妹和应涟母女,赔礼道歉吧?别忘了,咱们叶家可是有人在上海。”二姨太翻着白眼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二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上海又不是我在打?而且三妹妹母女住在公共租界,日本军队不会打进去。”山口夏子脸上挂着泪辩解。
二姨太站起来,弯腰一口吐沫往山口夏子身上吐:“我呸。”
刚刚回来洗刷干净的山口夏子又被喷了满脸,叶永昌暴怒,站起来甩了二姨太一个巴掌:“你疯了,你干什么?”
二姨太的儿子,叶永昌的长子叶应章冲了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二姨太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带着哭腔怒吼:“三妹母女就是笼子里的鸡,眼睁睁地看着外头的同类一群一群地被杀死。她恨不恨?”
“你一个唱戏的,懂什么?你给我闭嘴。”叶永昌怒斥二姨太。
“妈,怎么了?”二姨太的女儿叶应漪下楼。
二姨太抹了抹脸上的泪,一手牵女儿一手牵儿子:“应章、应漪,妈是个臭唱戏的,给人做小,可妈不愿意做汉奸的姨太太,也不想跟支持杀中国人的日本人做姐妹。你们要是不怕吃苦,就跟我走。妈就是讨饭也养活你们。”
叶应章看了看父亲,他回头:“妈,我跟您走。”
叶应漪也说:“我也跟妈。”
母子三人往楼上去,四姨太的儿子叶应舟在奶妈的看护下,扒拉着楼梯栏杆,看着哥哥姐姐,又往下看父母。
孩子下楼去,他跑到山口夏子的身边:“妈。”
山口夏子抱住了孩子,她看着叶永昌:“先生,我看还是我和应舟搬出去,别说二姐和三姐,还有在香港的六妹,心里对我肯定有意见。没必要因为我,让这个家不安宁。”
“你做错了什么?要你搬出去?谁想滚就给我滚。”叶永昌心头怒火中烧,怎么说都说不明白,一个个的为了千里万里之遥的那个国家要死要活。
七姨太和八姨太年纪小,一个是英国和本地巫人混血的女子,一个是印度人,这场战争跟他们真没多少关系。两人乖乖地坐在山口夏子身边。
听见外头汽车的声响,叶永昌寒着脸,倒不是他心疼夏子,是这个家里的人太多扯进政治里,只怕到时候会大祸临头。
今天他得杀鸡给猴看,好好地教训教训大女儿,也让应章明白轻重。
叶永昌见他的二姨太和一儿一女还真提着皮箱下来,他真的气不打一出来,他看着儿子,厉声:“叶应章,你想想清楚,你要是跟你妈走了,就别想回来了。”
叶应章停顿了一下,用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妈是个戏子,却也不愿意做个唱□□花的商女。她有骨气,我愿意跟着她走。”
大女儿是老两口带大的,所以一根筋,没想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大儿子也是冥顽不灵,叶永昌怒喝一声:“滚,都给我滚。”
这时,叶老太爷出现在门口,他爸来了也好。这件事不能姑息了,真的要分辩清楚,叶永昌站起来走到门口:“爸。”
叶老太爷往里走,看着提着皮箱的母子三人。
叶老太爷素来看不起这个唱粤剧出身的二姨太,这个女人小家子气,把孩子们都带得斤斤计较。
然而,就在刚才他听见大孙子说的话,突然发现,不是这个戏子配不上他家,而是他儿子配不上这个戏子。
老太爷把二姨太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二姨太被他看得不耐烦了,她进叶家这么多年,一直被老两口认为上不得台面,被嫌弃,现在她不想吃叶家这口饭了,就算是要饭,她以后也跳过叶家要。
这辈子就让她硬气一回:“看什么看?你儿子让我滚,我不做你家的姨太太了,以后跟你们家没屁关系了。”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像是老鼠见了猫的女人,口气又强硬又粗俗,倒是让老太爷没想到。
叶老太爷转头跟身后的孙女夫妇说:“嘉鸿、应澜,帮你二姨把东西搬到我的车上。”
二姨太把皮箱和孩子护在身后:“您干什么?你儿子说了,孩子跟我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叶老太爷态度非常柔和,他说:“应澜成婚了,我们老两口冷清,你带着俩孩子住老宅去,陪陪我们。”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每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两口怎么会让她去老宅?
老太爷看着叶永昌:“还好应章像他妈,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他岁数也不小了,可以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了。”
这下二姨太算是明白了,老太爷是听见了应章的话,认可了他们母子。
梨园出身的二姨太,最是善于察言观色,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她立刻把皮箱递给叶应澜,一张肿了半边的脸,笑得如春花绽放:“应澜,麻烦了!”
叶应澜笑着接过二姨太的皮箱,余嘉鸿替应章和应漪提箱子,下楼把行李给叶老太爷的司机。
两人再上来的时候,叶老太爷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应章和应漪兄妹俩分坐在叶老太爷两侧。
“爷爷身边都没我的位子了吗?”叶应澜开玩笑。
二姨太得意地笑:“你现在要跟姑爷坐一起了。”
老太爷瞥向坐一边的儿子:“应澜来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叶永昌的眼睛却看老太爷身边的叶应章,他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他的父亲如今不过是花甲之年,五六年之后,直接越过他,把生意交给儿子,也不是不可以。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条路,以前这个出自老二肚子的长子,并不得老爷子的喜欢。
他一直敢跟他爸叫板,那是因为他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局破了。
“爸,您就听她恶人先告状?这事明明是她不帮自家人。您反过来说是夏子的错?”叶永昌站起来,夹着雪茄的手指指着叶应澜,“她看见有人在欺负夏子,不仅不帮,还煽动那些人打夏子。”
“你的夏子怎么就被人欺负了?”老太爷问他。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同乡被打,去解救同乡。夏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就是看到一只鸟受伤都会心疼的人。您不要因为她是日本人就对她心存偏见。”叶永昌烦闷地摇头,“因为您的偏见,现在应澜对夏子满是敌意。”
“敌意?是您的姨太太进了叶家十几年依旧心向日本,而不是我们对她有敌意。您的姨太太自己要跟人辩论,她说什么您知道吗?”余嘉鸿把山口夏子的话一一复述,转头问山口夏子,“四姨太,我说的没错吧?”
山口夏子弯腰:“老太爷疼爱应澜,我懂。我也能理解作为中国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但是这事真的只是立场不同,看法不一样”
“这不是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事实就是中国被侵略,中国人被屠杀。你是非不分,为侵略和屠杀诡辩。”叶应澜说道。
二姨太冷哼:“自己找打,还要怪应澜不帮?这个想法很日本人哦!日本人侵略中国,还怪中国人反抗?”
“永昌,你什么想法?”老太爷问。
刚才夏子回来可没说这么详细,如果这些话真的是她说的,被打也不算冤枉。叶永昌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生意人,不要扯进这些事里,好好做生意。夏子是不对,好好地说这些干什么?应澜也不应该看见自家人不帮忙。”
叶永昌现在只想和稀泥。
叶老太爷冷哼:“她不认自己是中国人的妾,那就让她做回日本人。明天你跟她登报声明解除关系,让她滚回日本。”
山口夏子听见这话惊呆了:“老太爷,我是应舟的妈妈。”
“你想要应舟?”老太爷问她。
“孩子这么小,肯定离不开母亲,我怎么能丢下孩子?”山口夏子这下慌了,她鞠躬,“请您不要让我离开孩子。我以后会谨言慎行。”
“是啊!爸,你让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就这么回去,怎么活?她知道错了。”叶永昌说。
老太爷站起来问山口夏子:“你想要应舟?”
“是。”
“那就带应舟一起去日本,让应舟改姓山口,从此跟叶家断绝来往。”老太爷说道,“不管怎么样应舟流着叶家的血,我给应舟一万英镑。也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条件是,永远不要再踏入星洲一步。”
叶永昌发现他爸越来越难搞了,他叫:“爸!”
叶老太爷问儿子:“你也想去日本?你也一万英镑,除了山口夏子,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一万英镑,你可以带他们全过去。去了日本,跟我叶家没关系,留在星洲的,还是我叶家人。取舍在你们自己。”
“爸,你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叶永昌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我再说一遍,让她滚!”叶老太爷说,“明天傍晚,你要么拿着报纸来找我,要么跟她一起滚。”
叶老太爷摸了摸俩个孩子的头,看向二姨太:“文娟,带孩子下楼去。”
二姨太愣了,老太爷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笑逐颜开:“应章、应漪,我们走,去爷爷奶奶家。”
叶老太爷跟在母子三人后面,余嘉鸿还记得跟岳父打声招呼:“爸,我们回去了。您慢慢考虑。”
“是啊!爸您好好考虑,去了日本,就别回来了。”叶应澜也跟她爸说。
叶永昌想要发脾气却碍于他爸在。
叶应澜和余嘉鸿出了叶永昌家的门,在车子前跟爷爷道别。
老太爷长叹一声,上了车。
叶应澜开车跟着叶老太爷的车出了院门。
爷爷这样处置,看起来十分妥帖。
然而没有去掉叶应澜的心病,就像刚才,在爷爷的逼迫下她爸很快就决定放弃山口夏子。
叶永昌纯粹就是个以利益为先的人,她不认为叶永昌是受了山口夏子蛊惑而投靠日本人,他出任商会会长纯粹就是因为利益。如果书里说的都是未来会发生的,那么她爸出任商会会长的风险还没解除。
“怎么了?”余嘉鸿见叶应澜闷闷不乐。
“可能是我钻牛角尖了,你们都说山口夏子是罪魁祸首,她其实没那么大的本事,她怎么可能影响到我爸?”
余嘉鸿点头:“你爸哪能随随便便被他的几个姨太之一影响到?但是,山口夏子是站日本人立场,你爸是没有立场,你爸和山口夏子凑一起,总归不是好事吧?让山口夏子离开,正确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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