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劲松带着他们进了制糖厂,刚走到糖厂边上,一股子浓郁的香甜气息传来。
爪哇糖一直占据着世界糖市场的半壁江山,以糖品质量好,闻名于世,其他两大糖产地是古巴甘蔗糖和欧洲的甜菜糖,也不能撼动爪哇糖在糖业的地位。
爪哇制糖器械是当今世界最为先进的设备,甘蔗被送上传送带,经过压榨,甘蔗汁和甘蔗渣分离,甘蔗渣被传送带传送到前面的槽里加水浸泡,这样甘蔗渣里残余的糖也能进一步浸泡出来,再往前是甘蔗汁用石灰进行澄清。
众人跟着钱劲松一路参观,陪同的政府官员看得两眼放出光来,奈何这是何六手里的肉,哪里容他们分一杯羹?
从糖厂到生活区,中间隔开了一条河,走过一座石板桥,是几栋南洋风格的楼宇,这是农垦公司的办公楼,无论是糖厂还是办公楼都是依山而建,哪怕这里不是轰炸战略目标所在,这样建造也能增加轰炸难度,减少被轰炸的可能。
办公楼边上则是生活区,山脚下的一间间的平房独立有散落其间,中间有菜地,穿行在田园之间,到了食堂。食堂分内外,外面是搭的巨大的棚子,上头用稻草覆盖,放了一排排木桌木凳,让榨季和农忙时,临时来的人能吃饭休息,里面空间小很多,是提供给种植园的长工和糖厂工人吃饭的地方。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工人们正在吃饭,洋芋烧鸡块、两个素菜一个汤。吃的是白米饭。
这边的工人,有高矮胖瘦,有皮肤黑和皮肤白的,但是没有一个像余嘉鸿瘦到这样,但是在沿途的各个站点,余嘉鸿这样的司机却并不少见。
钱劲松带他们去里间,里面有招待客人的小房间,房间里摆了两张圆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
“都是自己养的,自己种的菜。”钱劲松招呼说。
叶老太爷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孙女和孙女婿,孙女是瘦了,大约是忙的,孙女婿瘦成这样,难道劲松对两个孩子厚此薄彼?
这让亲家怎么看?余家疼应澜,这时谁都看得出来的。自己家在沿途建了种植园建了糖厂,就缺孙女婿一口吃的?
余老太爷谈笑风生,叶老太爷虽然面上不显,到底心里愧疚,桌上也就勉强应付。
“仗要打,打仗会牺牲,会有很多人牺牲,但是我们依旧在南洋等你们归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切记切记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听闻这次中越公路上,有车队被日本军队拦住,司机为了货物不资敌,情愿开着车子冲向河里。一车物品资不了多少敌人,但是这条命却是南洋家人日夜的牵挂。这种事不许做,明白吗?”余老太爷说,“除了投敌之外,一定要记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余嘉鸿点头:“知道,我和应澜会全须全尾地回家。”
开这两个种植园,余嘉鸿本就计划着,两年后滇缅公路被切断,南洋沦陷,机工们全都没有去处之后,能收留部分人员,建的时候就预留了很多房子,也屯了不少物资。今晚他们一行人留宿在种植园。
余嘉鸿和叶应澜虽然没来保山这里住过,房间一直留着,三间门面带个院子还带厨房的屋子,两位老太爷和他们住一个院里。
钱劲松亲自送他们过来,进了屋子,叶老太爷脸终于寒了下来:“劲松,应澜和嘉鸿也都算是你的晚辈,你来国内,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你怎么就?”
叶老太爷说不下去。
“爷爷,这不怪钱叔,钱叔很照顾我们的,他隔三差五给我们送鸡鸭鱼肉和粮食过来。”叶应澜走过去抱住叶老太爷的胳膊,“只是,滇缅公路上除了南洋华侨司机和修理工,也有国内的同仁,公路是临时修建的,塌方是常事,修理的工人也多,整条路上司机修理工,保障的,工程的,常年有万人,下关和保山两个站点,日常人流也大。就靠我们两个种植园也供应不了那么多。我原本想要住下关种植园,但是每日我从鸡鸣做到鬼叫,实在没时间回去。”
余嘉鸿笑了:“应澜,爷爷是心疼我了。可这也怪不得钱叔。钱叔一直算着我什么时候经过下关和保山,每次我经过这两个站点,他一定会给我准备东西,鸡鸭鱼肉菜蔬这些容易话,他送得不多。鸡蛋米粮他准备的都够我的车队吃一路了。只是路上那么多同仁,都在饿肚子,有人拖着病体开车,我就匀给其他车队。”
“劲松做事一直周全,这些他会想不到?”余老太爷跟叶老太爷说,“你错怪他了。”
余老太爷跟钱劲松道谢:“劲松,多谢你照顾嘉鸿和应澜。”
“老太爷说哪里话?我只是尽了本分。”钱劲松说道。
“劲松,我错怪你了。”叶老太爷跟他道歉。
“老太爷,我和根生他们跟了您这么多年,小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疼小姐,但是小姐疼姑爷,我也知道。”钱劲松说,“对吧?”
“你也辛苦了。早些去睡吧!”叶老太爷说道。
钱劲松离开,小夫妻俩和两位长辈在一起,叶老太爷这才说:“你们俩好好跟我们说说这一年来的真实情况。”
叶应澜侧头问余嘉鸿:“你没告诉爷爷?”
“一路上都有人陪同,我没机会说。”余嘉鸿说道,“其实爷爷和阿公,一路走过来,想来已经明白了大半。这条路上有我们这些南侨机工和属于西南运输处的汽车兵运输军需,还有像乔家这样的运输公司,运输民用物资……”
余嘉鸿和叶应澜跟两位老太爷说着这些日子的种种,一边是国军在昆仑关与日本人血战,重新夺回了南宁,保证了中越公路运输,一边是重庆跟延安摩擦不断,制造了好几起血案。
“重庆能出那样的大汉奸不稀奇,他们其实对战胜不抱有信心,只是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投降,那么就会失去民心。”余嘉鸿无奈叹息。
“听陈先生的意思,他这次回来有意协调重庆和延安的矛盾,希望他们精诚合作,驱逐倭寇。”余老太爷说道,“但是就这一路走来……”
“陈先生若是提出这样的想法,只怕是重庆会不高兴,他们要我们出钱出力,却不希望我们指手画脚。”余嘉鸿说道,“但是,我真希望咱们的人,能去延安看看。”
“这事,等我们到重庆跟陈先生汇合之后再说。”余老太爷说,“还有,耀福之前来信说嘉鹏跟这位六小姐?”
“嘉鹏自知不该跟何六小姐在一起,所以他去了十里铺,中间也数次回过重庆和昆明,似乎跟六小姐并没有断,我听耀福叔说嘉鹏回昆明厂里还是会去找六小姐。”余嘉鸿跟爷爷说,“他心里清楚,不过管不住自己,确实也很难断。”
叶应澜知道嘉鹏和何六还没断,上辈子她记得何六身边是有两人常来常往,这辈子她去昆明办事。日本人的特高课在昆明活动活跃,六姐姐不让她住基地或者橡胶厂,而是让她去她家住。
叶应澜压根没见上辈子那两个人。
余老太爷皱眉叹气:“嘉鹏这孩子性子很拧巴,又死心眼。唉!”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早了,我们老哥俩也去睡了。”叶老太爷说,“你们也去歇着吧。”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回了房间,房间里全套西洋家具,仿佛回到了星洲家里。
叶应澜拿了衣服,好些日子不在一起,她问:“一起去洗?”
很意外的是,余嘉鸿跟她说:“你先,洗好我洗。”
第190章
叶应澜把衣服放下,走过去,手落在他的衣襟上,余嘉鸿就一副如临大敌:“干什么?”
“给我看。”叶应澜说,“少动,扯到伤口就不好了。”
余嘉鸿不敢动了,叶应澜解开他的扣子,西装脱下,白衬衫的左肩上洇出了淡粉色的血水。
“不是大事,就是车子陷进去了,一起把车子拉出来,绳子勒的,皮外伤,算不得什么。”余嘉鸿说。
“不是大事,还不给我看?”叶应澜伸手掐他,接触到他的腰,都瘦成这样了,哪里舍得下手?
“不是跟上辈子差不多吗?上辈子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又黑又瘦。”余嘉鸿说。
叶应澜停下给他解开衬衫扣子的手:“那只能证明你眼神有问题,又黑又瘦还当成天仙一样喜欢。再说,我也不瘦,就是军装宽大了些而已。”
余嘉鸿的手早就不规矩了,从她的衣摆下面伸进去。
这人?叶应澜拍掉他的手,他肩膀上磨破了一大片,结痂了,又裂开了,叶应澜说:“我去要点酒精和纱布,给你消毒一下。”
余嘉鸿抱住她的腰:“不要,让阿公和爷爷知道了,免不得又心疼,有些事情听见是一回事,看见又是一回事。”
叶应澜也没办法,她推了他一下:“进去,你去洗澡,帮你擦后背。”
“我自己来。”
“刚结婚那会儿,我一个大姑娘,你脱了衣服让我给你擦。现在倒是扭扭捏捏起来了?”叶应澜推着他进浴室。
都看见了,余嘉鸿也就不避了,进浴室就脱裤子。
叶应澜白了他一眼,给他放水去。
叶应澜帮他搓背,余嘉鸿低头看了一下:“说不跟你一起洗吧?现在你看。”
“谁要看?”叶应澜没好气地绞了毛巾说:“起来,回房间去。”
这死东西套了条睡裤说:“我等你啊!”
“等什么?也不看看自己,肋骨都根根分明了,早点睡,养肉。”叶应澜赶了他出去。
叶应澜洗澡的时候还担心他非要闹,可怎么办?出去之后见他已经睡着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贴在他身边睡,他一个转身,手搂住她,脑袋蹭着她,再继续睡。
叶应澜睡得正沉,身上更沉,睁开眼,她推他:“余嘉鸿,你自己看看身体,能不能养养?”
“这么点皮外伤,都已经结痂了,不信你摸摸。”余嘉鸿低头亲她,放开她之后,一声,“应澜……”
声音婉转,叶应澜舍不得推他,又担心他身体,果然……
叶应澜看着颓丧的男人,安慰:“没事的,太累了。以后养养就好了。”
他还是一脸幽怨,叶应澜摸到床头的手表:“六点多了,昨夜回来你八点多就睡了,一下子也不困了,我们出去走走?”
“不去。”
难得余嘉鸿拧巴起来,叶应澜脸贴着他的脸:“你啊!上辈子就拼命,把自己身体搞垮了。这次出现这种事,就是你的身体在提醒你,要保重。你答应嫲嫲咱们要生三儿四女,就你现在这样,还怎么生?”
余嘉鸿侧头不看她,闷闷地说:“嫲嫲要四儿三女,我说七仙女,不过都是说着玩的,我们有一儿一女就好了。”
叶应澜亲他的脸:“所以呀!要注意休息。”
余嘉鸿转头看她:“要不再试试?”
“刚说让你注意休息,你还想胡闹,跟着阿公和爷爷,他们的行程也不累,你刚好休息几天。”叶应澜坐起来,拉着他起来,“走了。”
余嘉鸿半推半就被老婆拉了起来,两人换了衣服,洗漱了走出门去。
清晨山上云雾缭绕,山间空气清新,溪水潺潺,正值春日,山上映山红开得绚烂,余嘉鸿往山坡跑去:“我给你去采映山红。”
他爬上山坡,折下几支花。
上辈子他还要撺掇小溪给她采花,这辈子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把花送到她面前,叶应澜接过花束:“我去拿个酒瓶插上。”
这样的宁静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再过几个月,法国投降,德国把法国在越南权益给日本,日本占领越南之后,飞机从河内起飞,两个小时就能到这里。
两人往食堂走,前面两老一少并排走着,居然是两位老太爷和何六。
夫妻俩跟三人道了“早安。”
“我们刚才在山里走走,我发现这里的气候,其实很适宜种红茶。刚好碰到六小姐,六小姐说有商人在凤庆种茶,刚刚产出的红茶,味道非常不错。我这次跟陈先生回来,陈先生要回福建,我也会跟着回老家,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这里要引种武夷茶?”余老太爷看着前面的大山,“甘蔗种太高,扛下来都要耗费很大的人力。李先生的种植园不是困扰于人力的调配吗?如果他也能种植茶叶,所需要的壮劳力相对较少。采茶的话,女工就可以了。”
余嘉鸿点头:“这也是一条出路,等下跟李先生聊聊?我们的两个种植园山上也能不浪费了。”
“自从德国进攻波兰,德国对中立国船只进入英伦三岛进行严密封锁。英法和北欧的那几个国家也对德国封锁。现在英国把上海和香港当成了物资中转地,德国也借道西伯利亚铁路,将他们的工业品送到中国,换取物资。想办法把茶叶运到上海和香港,这里的利润应该不小。”何六说道。
叶老太爷点头:“确实如此,去年上海鸿安百货的销售额与前年相比,暴涨了四倍,销售额已经是其他几家百货公司的总和,利润率也不是其他几家百货公司能企及的,自从开了鸿安平价商店之后,走货量更是大得惊人……”
“我们就算是有路可以把茶叶运到上海和香港,我认为上海和香港的安全不过是暂时的。茶树从种下到产出起码两到三年时间,现在这个情形,三年里会成什么样子很难说。所以我们要把眼光放在国内市场。甚至说只能在未沦陷区。但是我们有优势,就是手里有车有路可以卖出去……”
种植园业务扩大,那么日后能够帮助的机工就越多,余嘉鸿自然是双手赞成种红茶,而且云南现在试种的红茶,在不久的将来,会是中国非常有名的一个茶叶品种“滇红”。
几人一起往食堂去,刚好暹罗的那位李先生也过来了,他们坐在一起聊种植园种茶叶的事,后来又有两位华商加进来,大家都是在南洋闯出一番天地的人,讨论起来越发觉得可行。
“这事不着急,我们这次路程漫长,可以慢慢商量。”若非余老太爷制止,大家可能早饭要连着中饭了。
一行人离开种植园,又去了保山站点,张寿康在保山做修理管事,纵然是叶老太爷过来了,张叔才过来说了两句话,就被人给叫走了。
从保山到下关,路上经过功果桥,叶应澜看着还安然的这座桥。
还有半年,日军每天都派出三个编队,九架飞机来澜沧江上的这座桥轰炸,他们这些司机冒着炮火穿过这座桥。
这座桥被日军炸断,但是日军发新闻狂欢,号称这座桥三个月无法修复,滇缅公路这条中国的生命线最终被切断。
他们这些机工和路上的工程维护人员,把空油桶用铁丝扎在一起,上面铺上木板,仅仅用了十个小时,他们的车就摇摇晃晃地过了澜沧江。
过了功果桥,再行大半日就到了下关站,看过保山的种植园,下关规模也没保山大,他们没有进去,直接去了下关站点,这是叶应澜亲自带队,下关站可能是这条线路上被克扣最少的一个站点,毕竟叶应澜背后站了一大堆人。
过了下关再去昆明,到了昆明,他们一行人轮番被云南当地政府、西南运输处和上头那位昆明行营的人员盛情款待。
如果不是从缅甸一路行来,如果不是自己孙子瘦脱了相,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司机们蹲在路边吃着几口掺杂了沙子和霉米,就上车赶路。
余老太爷认为昆明繁华都赛过香港了。他的嘉鸿和应澜在吃苦受罪,他们这群人在饮酒作乐,吃着山珍海味,搂着莺莺燕燕。
宴席上,他们还谈到,西南运输处最初购置的三千辆车子,可用的不过一千辆,还有两三百辆尚在维修,其余的都已经损坏不堪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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