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一张桌子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子抱怨,“我们出来一年多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越南,越走越乡了,叫我在这种又热又乡的地方要待到什么时候?”
“对吧?这个地方就是乡气,根本不能跟上海比。我说实话,还要有人不开心。”陆太太算是找到了知音。
“有什么好不开心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全世界能比得上上海的,有几个城市?”两人一唱一和说了起来。
和这个女子一桌的男子插嘴说:“被殖民的繁华,犹如美貌的少女,被强盗抢了去,给她套上了漂亮的衣服,让她接客赚钱。你们讨论上海法租界好,还是河内好,就跟青楼评花魁一样。哪怕上海租界是当之无愧的头牌,也不能掩饰,她是个被欺凌,被用来赚钱的青楼女子。繁华背后是被蹂躏的屈辱,是浮华背后的千疮百孔。”
那个男子穿着西装戴着眼镜,气质儒雅,想来是个学者。
“你不要跟我讲大道理,我就想要回家,想要回到上海。”那个女子很不高兴。
“那就回去啊!”陆太太说,“从海防港到香港,再从香港回上海。一直待在上海的人,要是出来几天,随便玩玩还好,要是天天待在这种地方,要疯掉的。”
提到回家,这个女子神色暗淡:“算了。”
“怎么算了?”角落里一直看报纸的一个男人,放下了报纸,站起来走到两人身边,“只要钟先生和钟太太愿意,马上就能回上海。”
叶应澜盘算着,这对夫妻既然说是重庆到河内,那么应该是政府里任职的吧?而这个人明显是来挖墙角的,可有挖墙角这么大庭广众挖的吗?这是陷害吧?
“钟先生、钟太太,如果想要回上海,我代表莫先生诚邀二位参加今晚的酒会。”这位跟两人说。
这个男人斩钉截铁:“呸!我不会跟汉奸同流合污。”
这人笑着说:“钟先生,打仗打到今天,死了多少人?这个仗打下去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再说了,普通人在意谁来统治吗?你们从上海到重庆又到越南,辗转万里,就没个安稳的时候。现在有机会回到上海,好好过安稳日子,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
他说完又看向那位钟太太:“钟太太,不如好好劝劝钟先生,那样你就能回到上海了。”
“我就是再想回上海,也不能怂恿我夫去做汉奸。”这位钟太太说道。
这个男人笑了一下:“钟先生为什么不跟钟太太说清楚,你这次被派到河内,要完成一个根本就完不成的任务。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生机呢?”
“死局?”钟太太看向她先生,“什么死局?”
“没什么,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走了!”钟先生拉着钟太太往外走。
第158章
游玩了河内城区,叶应澜回酒店休息,推门进房,余嘉鸿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翘着脚在剪脚指甲:“坐过来,我顺便帮你也剪了。”
出来好些天了,叶应澜还真没剪过脚指甲。
不过今天出去走了那么多路,天气不算热,却也出了汗,她说:“我去洗个澡,马上来。”
叶应澜进浴室洗澡,洗完澡穿了浴袍,头上裹了干毛巾,身体歪靠在沙发上,雪白的腿搁在他的腿上,拿了三角纸包拆开:“个陆太太实在让人受不了,她不会说话能不能少说两句……”
“这种人到处都有,还自以为是直率。”
“今天在咖啡馆里碰上一对夫妻。”她捻掉腰果外头皮,塞了一颗在余嘉鸿的嘴里,“听那位钟先生的口气,应该是政府官员,他对殖民地的一番比喻真是深得我心。钟太太一路跟着她奔波,吃了不少苦,难免心神怨怼。但是那个监视跟踪他们的人,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暴露身份?我就不得而知了。”
“换一只脚。”余嘉鸿说,叶应澜立马换了一只脚到他手里,自己吃腰果。
“他不是要当众暴露身份,而是要在你面前暴露身份。让你把钟先生的死局来告诉我。”
“告诉你?”叶应澜不解。
余嘉鸿给她剪好了脚指甲,他进卫生间去洗手,洗指甲剪,叶应澜跟了过去,站在门口。
余嘉鸿边洗手边说:“钟毓华先生是国党负责军需运输的陈先生手下干将。余家的轮船挂米字旗,不能运军火,但是一些军民混用的器械设备,还是能运的,我们很早来海防港拓展运力,跟他们在香港和海防港都有合作。这次,苏联为了让中国在远东牵制日本,所以调拨了一批军火给中国,这批货从黑海港口秘密装船,在海防港转口,从海防经过铁路运输到同登,然后同登走公路运进国内,但是这批物资被日本间谍发现了。”
“啊?是山口夏子吗?”叶应澜问。
余嘉鸿擦手:“之前就是不知道是怎么走露的消息,直到昨天,我们跟乔启明说了,乔启明认为大概率是如此。因为这位钟先生是浙江绍兴人,也多次去山口夏子的餐馆。他这样级别的人,自然不会乱说,几千吨的军火,里面还有重型装甲车和火炮,要转运,涉及的人众多。任何一个人在餐馆里说漏嘴,都有可能。但是这件事是他在主要操作,如果这些军火无法运进去,他得为此负责。”
“山口夏子这个白眼狼,她哭得还很像那么一回事。她也知道是日本将她送出来当南洋姐,她还死心塌地为日本卖命。”叶应澜心里堵得慌,“她既然已经是间谍,想来应该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按照她的逻辑,不会认为她的杀夫仇人是我爷爷吧?”
“大概率如此。”余嘉鸿坐下,从桌上拿了腰果,捻了皮,塞在叶应澜的嘴里,他继续说,“日本当局拿了铁证,跟法国殖民地政府抗议,要求禁止在法属殖民地境内运输这批军火。你知道的,英国和法国这些殖民国家,早就知道日本人对南洋虎视眈眈,现在欧洲不太平,他们就生怕惹怒日本,日本发疯攻打南洋。所以即便是中法之间有协定,中国军火可以经过滇越铁路进中国,但是法国人现在不让装运。那么只能用船再运出去,到缅甸仰光,从仰光走缅甸的中央铁路,然后走滇缅公路进国内。这条线路你最熟悉了。”
“我们能运吗?余家的船不是不能运军火吗?”叶应澜问。
“如果我们不运,那么真正的洋人船运公司会运吗?日本海军第五舰队占领了涠洲岛。很多轮船公司都在运军工物资,但是这一批援助物资现在明明白白,装哪家船上,连带会影响哪家船运公司所属国的国家。你说哪家愿意运?”余嘉鸿问她,“海防这里余家的船还不少。”
“但是,余家捐钱、运输、开厂,日本人对我们恨得牙痒。只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运军火,他们拿我们没办法。如果我们这次运这批物资,他们一定会借题发挥,迫于压力克拉克必然会跟我们终止合作。兴泰轮船纵然是归属于殖民地,但是英国人对违反规定的兴泰轮船,肯定不会保护。兴泰别说上海到香港了,只怕是星洲到海防,香港到海防都走不了。还怎么运物资?”叶应澜连腰果都不想吃了。
“香港到上海航线丢了就丢了,但是如果我们跟克拉克不合作了,卡车、机器设备这些军民共用物资,有几家船运公司会像我们这样,不计代价运输?”
余嘉鸿突然皱眉:“等等。”
“怎么了?”
“在海防的时候,政府特派员不是来找了我和乔启明,那位说现在法国殖民地政府看上了中国从德国进口的工业母机,那位的意思,要是海防这里运不进去,那么就从缅甸仰光走。”余嘉鸿皱眉说道。
叶应澜一下子恍然:“给兵工厂的工业母机运不进去,但是好歹这些设备是军民两用的,滞留在这里的风险小于那些军火。所以那个特派员,借着让咱们运工业母机,实际上是运输这批援助军火。他们不跟咱们说清楚,是怕我们知道实际上运输的东西之后,不肯运。这是不顾兴泰的死活了?”
“为了军火运进去,兴泰的未来,赌上又如何?”余嘉鸿说道,“看起来那个人今天这么说,不仅是告诉钟先生这是一个死局,希望他能倒向和平派,也是来告诉我们,余家为重庆卖命不值得,这是攻心为上。”
叶应澜坐直了身体,她闷声道:“是啊!上辈子,咱们开车在崇山峻岭之间,除了运送军需、汽油那些物资,我们还给他们运送奢侈生活的物品,张叔的车是满载着那些重庆高官太太们的时装掉下悬崖的。如果说是这个政府,我真的不想给他们干。但是咱们不是为了这个国家吗?”
余嘉鸿将她搂住:“我们知道我们为什么就好。”
“嗯。”叶应澜靠在他身上,她脑海里是漫天的火光,“上辈子我死,是因为我们运送的是一批钢铁,我带队诱开敌机,掩护后面的车子。既然那位特派员让你运工业母机,咱们就运工业母机,但是让日本人以为我们运的是军火。让他们把紧跟着我们的船,然后故技重施,去缅甸跟英国殖民地政府交涉,但是最后船上装的是车铣刨。法国人眼馋德国的设备,英国人不至于这么没眼界吧?我们装运这些物资,又不在禁运清单上。拿我们没办法吧?”
“应澜,你这个办法可太好了。”余嘉鸿从箱子里拿出纸笔来,“你来看!”
叶应澜看他徒手画出了越南和中国接壤的大概地形图,开始标记河内、海防、芒街,钦州……
“海防港可以停泊万吨轮,在重要关口,总会伴有走私的这门生意。殖民地政府是迫于日本的压力不让走滇越铁路和滇桂铁路,但是如果走私呢?日本人没办法怪罪法国人吧?从海防走小轮转芒街,从芒街内河运输到中越边境,再想方设法转进国内……”余嘉鸿放下纸笔,大为兴奋,“我去找西运处驻河内办事处的陈先生,跟他商量,看看这样是否可行?”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叶应澜转身要给他去拿衣服,突然被他一把揪住,拉进怀里。
余嘉鸿拉长了一张脸,握住她的手往他的胸口塞,他问她:“你说谁一把年纪?这是一把年纪吗?”
叶应澜恨不能敲自己的脑袋,他最最忌讳的就是说他老,偏偏自己还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惹毛他了吧?
叶应澜从上到下,摸了他两把,推开说:“肉质紧实,有弹性,口感一定很好。”
“你说的。”余嘉鸿笑着解开扣子。
看着他露出的胸膛,叶应澜推着他:“你干什么呢?先去办正事。这事留着晚上不行吗?”
“你想什么呢?我总不能穿睡衣去办正事吧?给我拿衣服。”余嘉鸿笑嘻嘻地把睡衣脱下。
叶应澜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转身过去拿衣服,回过头来,要命了!这人睡衣睡裤全脱了,她走过来,他还炫耀似的挺了挺胸,叶应澜白了他一眼:“幼稚。”
说他幼稚,他倒是当成夸赞了,还挺开心,这人啊!就是听不得实话。
“赶紧把衣服穿上。”叶应澜催他。
他当着她的面穿上衬衫,套上裤子,叶应澜领带给他过来戴上,再看他穿上马甲。
叶应澜仰头看他,看他千遍也不会厌倦,上辈子自己克制着不敢好好看他,这辈子他是自己的,能放肆尽情地看。
余嘉鸿见她看痴了,问:“看什么呢?”
叶应澜喃喃念道:“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自己哪有曹植诗里写得那般美好?不过能被她这么夸,余嘉鸿心花怒放,低头亲了她的唇,柔嫩香甜的唇,亲上万遍都不想分开,实在有正事要做,他放开她,看着脸上泛着桃花色的人儿说:“晚上等我!”
第159章
余嘉鸿出门去了,今晚没有晚宴,不必招待客人,叶应澜已经洗了澡,这些天一直陪着客人跑来跑去,怪累的,她索性上床睡觉了。
余嘉鸿回来开门,叶应澜不在客厅,他往房间里走,见她睡在床上,她本就生得明媚娇艳,睡得酣甜,双颊透着粉。
他笑了笑,让她等他,还真在床上等了,原想着叫她一起出去吃晚餐,不如顺序倒一倒?他手放在衣扣上,解开了扣子。
熟悉的气息,旖旎亲密的绵吻,叶应澜半梦半醒伸出双臂勾住了他……
如火热情过后,叶应澜趴在余嘉鸿的身上,摸着他胸口的牙印,这不能怪她,是他非要让她试试口感,那她就勉为其难地下口了。
她问:“跟陈先生谈得如何?”
“陈先生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并没有想让兴泰轮船运军火,但是想让日本人以为我们运军火。转移日本人的注意力,掩护军火运输。”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却不这么想,她说:“未必吧?如果你不去挑明,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余嘉鸿笑:“陈先生听我这么说吓了一大跳,几次三番确认,是不是有人泄露了线路?是我跟他仔细解释我们的设定,他才相信我们是不谋而合。因为谈得比较深入,所以他跟我说了他们的计划,希望我配合的时间。的他们打算把大炮装上木船,然后用柴油轮船拖着走,路线跟我们设想的差不多,他们在东兴那里找到了成片的竹林可以做暂存隐蔽……”
幸亏他们一开始并不是让兴泰冒着灭顶之灾去运军火,叶应澜心里好受了很多。
“日本间谍能探听到这批军火,那么他们用小木船走,日本人会不会打探到?”
“陈先生说,知道这个安排的人不多。但是在已经暴露的情况下,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运走,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余嘉鸿拍了拍她的背说,“下去吃点东西?”
“嗯。”
叶应澜下床穿衣服,穿了衣服,去梳妆台,从化妆箱里拿了一条发带绑了个马尾,又拿了珍珠耳坠要戴,余嘉鸿说:“已经九点多了,酒店外不安全,就楼下去吃两口,不用戴了。”
“好吧!”叶应澜随手把耳坠放在化妆箱边上,站起来跟他一起出门。
余嘉鸿在海防的时候,常常要来河内办事,这家酒店他住过好几次,酒店大厨做的法餐很不错,还想带老婆来尝尝,谁料坐下后,侍应生告诉他们已经太晚了,大厨下班了,只有简餐可以选。
余嘉鸿有些遗憾,叶应澜无所谓:“我还吃牛肉河粉。”
“又吃牛肉粉,你可真喜欢牛肉粉。”
这几天叶应澜恨不能每顿都有河粉,从海防吃到河内。
“好吃啊!再说,晚上还是吃得简单些。”叶应澜说,她真的喜欢上带着柠檬和香茅香气的清淡鲜美的越南河粉。
她喜欢就好,余嘉鸿要了一份炒饭。
简简单单吃了一餐,两人吃完饭一起上楼,从电梯里出来,步入走廊中,一个侍应生拎着一个行李箱迎面走过来,在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余嘉鸿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入钥匙孔,见叶应澜望着走廊若有所思,他问:“怎么了?”
“昨天入住的时候,我还说要让鸿安客房经理来这里学学,现在发现不是每个侍应生都非常热情,刚才那个就没跟我们主动招呼。”叶应澜说。
这家酒店给叶应澜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服务非常好,里面的侍应生无论在哪里碰上客人都会跟客人主动招呼,甚至会不厌其烦地介绍本地的小吃和风景。
“有你这么一个挑剔的大小姐,他们不得累死?”余嘉鸿打开了房门,叶应澜走了进来。
房门关上,叶应澜进房间,扯下发带,放桌上:“早知道吃河粉,直接就叫上来了,现在还要换衣服,还要冲个澡,真麻烦。”
“懒鬼。”余嘉鸿过来问她,“我帮你洗?”
叶应澜眼神落在桌上的耳坠上,她出去的时候耳坠放在化妆箱边上,现在则是在梳妆台正中间,她说:“滚一边去。”
她嘴里这么说,手却指着桌上的耳坠比划。
余嘉鸿放开她,转身去打开了衣橱:“那我给你拿衣服?”
“你找得到吗?”叶应澜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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