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女儿不是安排了你那三姨太去鸿安了?”裘云凤像看傻子一样看叶永昌,“你想想,要不然就你那个三姨太,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敢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应澜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叶永昌讷讷地问。
“恨我,恨你,认为我们害了她妈。”裘云凤哼笑一声,“小心眼呗!”
叶永昌咬一口面条,牙都疼,他“啪”地把筷子扔下,转身打了个电话,让酒店的司机来接他。
叶永昌乘车去酒店,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青紫,到酒店门口,巧了,叶应澜和余嘉鸿也刚刚到,两人从车上下来,叶永昌冲到停车场:“叶应澜,今天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爸,声音轻点,你想要所有人都听见吗?”余嘉鸿一把握住叶永昌的手,叶永昌被他捏得手腕疼得都快掉眼泪了。
余嘉鸿这才放手:“我们上楼。”
三人一起进了房间,叶应澜脱下了大衣,余嘉鸿接过,挂进衣柜里,叶应澜去倒茶。
“是不是你搞出来的?”叶永昌迫不及待地问她。
叶应澜倒了茶:“爸,我们来分析一下,在娶唐筠英这件事上,每个人的想法。”
“别给我兜圈子,我就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搞出来的?”叶永昌逼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维逻辑,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叶应澜沉声,“起因,是裘云凤要把唐六小姐介绍给嘉鸿,好处是什么?唐家想和余家攀上关系,是想让唐筠英取代我。这个时候唐家三人利益是一致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默许了?为什么您要默许自己姘头的继女来插入您女儿的婚姻?”
“我……”叶永昌心虚,“唐家痴心妄想了,叶家和余家是两个家族联姻,哪儿是他们拿个小姑娘出来,就能拆散的?”
叶应澜把茶推到他爸面前:“您看,您应该帮亲生女儿的。您也冷眼旁观了。这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唐筠英勾引不了嘉鸿,她出于自己的利益选择了您,裘云凤当然不愿意,因为她已经选择了唐太太的身份,这个年纪了,她也不会再想要做叶太太了,但是她怕你和她的关系戳破。唐先生倒是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有你这么个女婿,他觉得划得来。您想想,这件事里还有谁愿意?谁不愿意?”
“你三姨。”
“三姨为什么不肯去美国,执意要在上海?因为在上海她是实质性的叶太太。你娶唐小姐是触动了她的利益。她当然反应最厉害。而,裘云凤为了解决这个后患,要你把整个叶公馆的全部换干净了。逼您把三姨母女弄走。您也不想让新太太知道那些旧事,你们俩达成了一致。刚好您又帮嘉鸿借了一百万,让他赚了一百多万,利用这个功劳,把我叫过来。我呢?主要是我知道您跟裘云凤的事,你还娶她继女,实在是恶心到我了。所以三姨来跟我说让应涟跟我回南洋,我我觉得她不太对劲,也懒得多问一句。”叶应澜说。
“你以为你恨我和裘云凤气死了你妈。”叶永昌说。
“您这么想,还叫我来?还让我帮你解决三姨母女?您脑子呢?”叶应澜问他。
余嘉鸿坐叶永昌身边:“爸,您与其把我们当罪魁祸首,不如自己当心点。今天的事,是原来脆弱的平衡打破了的结果。这件事如果按照您想的那样发展,三姨就是最大的输家,所以她想鱼死网破。现在最大的输家是唐海生,唐海生炒生丝输了三十万,据我所知,买粮食的时候,他连他哥都瞒,最后被拆穿。而炒生丝输了钱,还是从唐大老爷那里借的。你认为唐家大老爷愿意借钱给他赌吗?可劝他劝得听吗?所以唐大老爷如果知道你和裘云凤有一腿,他反而是希望这件事发生,这样裘云凤可以离开唐家,还有他可以跟唐海生说,‘看,你做了这么多年绿头王八,你都不知道。足见你这个脑子不适合搞那些事,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厂里做事吧!’不过唐海生能不能忍下这口气就难说了。”
“呵!给他胆子,他也不敢。唐家还能跟我们家翻脸?”叶永昌一脸无畏。
叶应澜摇头:“爸,您认为三姨不敢,三姨不是不管不顾了吗?您还是当心点,就怕唐先生不理智。”
“真的,爸,您还是当心点。别不当回事。”余嘉鸿想了一下,“我们陪着您处理好这里的事,您和我们俩一起回星洲吧?避避风头。等过两年再过来。”
叶永昌听见小夫妻俩说这样的话,想着也是,小夫妻俩最多就是作壁上观,怎么会故意陷害他?
俩孩子胆子太小了,还担心这个?他笑:“你们俩啊!胆子也太小了,就唐海生?给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我们不如您跟他们接触得深,您有把握,我们也就放心了。”叶应澜揭开窗帘看,外头树枝摇动,雪不大,却一直在下,她说,“雪夜行车不安全,您还是在酒店住一晚,明天早上我们和您,一起跟三姨谈谈,她闹得这样确实不好,我也不想勉强她去美国,那就按照夏子的处置,给她一万英镑,应涟跟我回去?”
女儿还在担心他雪夜行车,裘云凤那个女人惯会挑事,叶永昌点头:“我隔壁开个房间。你们也早点睡。”
“嗯!”
叶应澜看着叶永昌开门出去,刚才余嘉鸿跟她说了他从陈老板和朱老板那里了解到最近唐海生私下其实跟日本人有来往,如果只是纯粹的利益纠葛,唐海生不至于做出出格的事,但是……希望不会如此吧!
余嘉鸿开车去南市难民区,叶应澜头隐隐作痛。
早上她原本想解决叶永昌和三姨太的事,然而叶永昌和三姨太一见面就疯狂地互相骂了起来。
余嘉鸿听不懂上海话,叶应澜儿时讲上海话,后来在南洋家里讲宁波话,上海话讲不太好,但是听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三姨太歇斯底里,叶永昌嘴里是最最肮脏的话,应涟退到角落里,手足无措。
最后不了了之,只能另外约时间解决。
“别去多管你爸的这摊烂账了。”余嘉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也管不了。”叶应澜头疼,要不是爷爷奶奶,她都懒得看她爸一眼。
已经到租界关卡了,秦先生已经等着了。
秦先生上车来,余嘉鸿介绍:“秦先生,这是我太太叶应澜。”
“余太太好。”
“秦先生好。”
他们去把车子在办公楼门前停了,秦先生说:“余先生,谢谢你又捐了一批粮食和棉花。”
“不算什么,你们能把苏家宅的难民做长久的安置,才是了了我一个心病。”余嘉鸿说道,自己到底不是上海人,只能临时解决问题。
沦陷区被烧杀抢掠之后,原本富庶的维扬之地,连耕地都面临无人耕种的地步。
日本人还打算靠这些地方补给战争,因此何神父在和日本人交涉之后,近日将安排船只送八万难民返乡,空出来的地方,将收容苏家宅大部分难民,有部分不愿意回去也就算了。
为了让难民区的人,能养活自己,何神父想方设法跟租界内的富商沟通,在难民区投资了工厂,吸收难民为工人。
往前走就是城隍庙,这个时间段,刚好是为难民分发大米的时刻,秦先生跟叶应澜说:“余太太,城隍庙这里每天要发放六万难民的米粮。”
“六万?!”叶应澜被这个数字给惊呆了。
整个星洲也就五六十万人,就这么一小片地方要为六万人分发大米。
有几个口子在分发大米,进出不同的口子,一切很有秩序。
这么多人,在这样的时局里,能有个安定的地方,有口饭吃,让人鼻酸。
他们一路走过去,叶应澜听见了朗朗的读书声,秦先生说:“这里有难童学校。”
“还读书吗?”
“是啊!何神父专门请了工部局华人教育处处长来主持这里的教育工作,我们有两千名难童免费入学。”
走过一条小弄堂,叶应澜听见有节奏的声音,她透过窗户看进去,觉得有些新奇,余嘉鸿告诉她:“这是在弹棉花,做棉被呢?没见过吧?”
“没见过。”叶应澜真的很新奇。
两个男人背了一个好大的弓,在棉花上弹。
前头则是年轻的女子在用黄草编织草帽和提包,叶应澜拿起一个已经编织完成的手提包,上面还有各色花样,她说:“好漂亮。”
“买几个回去?送嫲嫲和奶奶?”余嘉鸿问她。
“好啊,一人一个。”
“喜欢就拿。”秦先生说。
叶应澜弯腰看一双拖鞋,上头用染色的黄草编织了精巧的图案,听秦先生指着正在教人的一位妇人说:“这位阿兰嬢嬢会这个手艺,所以她来教大家这个手艺。这个拖鞋穿着很舒服的。”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我订一批吧?送车行的客人。”
“好啊!”余嘉鸿点头。
“太感谢余太太了。”
出了这条弄堂,叶应澜见到几位修女匆匆过去,原来这边有一家医院,修女们在这里做护理。
“两个孩子在前面的孤儿院,马上就到了。”秦先生指着前面的一栋楼说。
正在说话间,声音嘈杂起来,几个难民奔跑过来,嘴里喊:“东洋人来了,东洋人打进来了。”
秦先生喊:“不要惊慌,这里是难民区。”
被日本人杀怕的难民怎么能不惊慌?在四处逃窜躲避。
他们后面是一小队日本兵,靴子踩在地面发出阁阁响,他们前面是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国人。
余嘉鸿把叶应澜往后拉,他们也退到边上,叶应澜被余嘉鸿护在身后。
日本兵经过他们身边,往他们这里看去,带队的那个日本人跟他边上中国人叽哩哇啦说了几句,那个男人指着余嘉鸿和叶应澜问秦先生:“这是什么人?”
“南洋来的国际友人。”余嘉鸿先回答。
听他说出这样的身份,叶应澜一瞬间很难过,她出生在上海,在上海住到八岁,他们身上都流着中国人的血,在中国的土地上,此刻却要依靠殖民地的身份庇护。
那个中国人跟日本人说了两句,那个带队的日本人继续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说了一句,中国人翻译:“是吗?”
余嘉鸿抬起眼眸:“可以联系英国领事馆。”
这时一个独臂洋人带着一群人过来,看见何神父,这个日本兵不再跟他们纠缠,往前走去。
何神父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叶应澜知道他们在说日语,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何神父还能说日语?”叶应澜有些惊讶。
秦先生说:“何神父还会德语、希腊语、拉丁语。”
何神父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在跟日本兵说话,那个日本兵口气很不好。
“今天剪电话线,明天断水,后天断电,时不时进来搜查一下,惊吓难民,还要派记者来拍所谓的亲善照片,真的太恶心了。”秦先生看着那队日本兵,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说。
不知道何神父说了什么话,那个日本人暴怒拔出枪,指着何神父的脑门,叶应澜倒抽一口气。
边上的人跟叶应澜一样紧张叫:“何神父……”
反倒是何神父脸上带着微笑,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话。
对峙了几分钟,那个日本人总算放下了枪,叶应澜的一颗吊着的心落了下来。
又说了几句话,那个日本人做了一个手势,带着人转身走了。
何神父继续跟他们说,总算那个日本人带着人转身了。
何神父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安慰着那些难民:“没事的,不要怕!”
难民们渐渐散开,何神父也走了过来:“余先生。”
“何神父,我带太太来难民区看看,另外我们想领养两个孤儿。”余嘉鸿说道。
何神父笑得很开心:“孩子交给你们,你们一定会让他们幸福的。”
“谢谢!”
何神父很忙,就搭了两句话,匆匆离开。
叶应澜和余嘉鸿跟着秦先生进了一栋楼,有修女嬷嬷接待他们,他们到一间房间门口,里面带孩子的嬷嬷进去把一个黑黑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带了出来。
她身上围着一块格子围巾,虽然围巾已经破旧,可能还脏了,所以暗旧了,叶应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给余嘉鸿准备的那块围巾。
“三妹。”余嘉鸿低头叫她。
“叔叔,向好。”小姑娘用国语说。
余嘉鸿恍然:“对,向好,向好。我们去找宝如姐姐?”
小姑娘点头,立马奔跑起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门口,要推门,嬷嬷跟过去,敲门。
这回是一个穿着棉旗袍,留着童花头的大眼睛小姑娘,向好仰头,说了两句,小姑娘牵着向好的手快跑过来,到余嘉鸿面前:“哥哥。”
余嘉鸿伸手摸她的头发,看向叶应澜:“宝如,这是我太太,你们叫她‘嫂嫂’。”
宝如拉着向好说了两句,两个孩子仰头叫:“嫂嫂。”
“宝如、向好,你们好!”叶应澜说。
余嘉鸿弯腰抱起向好,一起去孤儿院办公室。
坐定之后,余嘉鸿跟孩子们说:“你们上次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们吗?刚好你们嫂嫂过来,我和她商量,想带你们回家,我们家在南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阿公嫲嫲,也就是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我们是一个大家族,你们会成为我们家的成员,好不好?”
原以为是很好的一件事,宝如沉默了,慢慢地这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我不想离开爸爸妈妈,我走了,就没人给他们上坟了。他们只生了我。”
叶应澜想起了自己,妈妈不愿和叶永昌合葬,她说要葬在叶家宁波的祖坟,所以棺材没有运去南洋。
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到了上海,她也去不了宁波。
但是她想起妈妈临走前的话:“应澜,跟着爷爷奶奶,好好在南洋生活,你过得好,妈妈才能安心。”
她拿出手帕给宝如擦掉眼泪:“宝如,嫂嫂八岁没了妈妈,我妈妈临走前,只希望我过得好,希望我能开开心心地活着,能长大。我想你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在战争时期,活下去都很难,去南洋,余家是大家族能庇佑你长大,等长大了,回来给爸爸妈妈上坟,告诉她,你很好。爸爸妈妈在地下也会开心的。”
手帕擦不完宝如的眼泪,嬷嬷过来抱着她:“宝如,你爸爸妈妈是最最善良的人,他们都去了天堂,他们在天上,他们最担心的是你,如果你幸福,他们在天堂里也会很幸福。”
宝如看着他们,轻轻地点头。
夫妻俩给两个孩子办了手续,余嘉鸿牵着向好,叶应澜牵着宝如,一起出了孤儿院,余嘉鸿问秦先生:“我们想跟静慧师傅道一声别。”
“我知道静慧师傅在哪里?”
眼睛红肿没退的宝如,拉着他们去找静慧师傅。
叶应澜看着房子门口挂的牌子“残老院”,秦先生说:“这里收容了孤苦无依的残废长者,普通难民每日粮食六两,这里的长者每日是两粥一饭,比普通难民还好一些。”
“静慧师傅!”宝如叫。
一个正在打扫的师傅转头过来,看见他们,余嘉鸿走过去,把叶应澜介绍给她说了,他们夫妇俩来带两个孩子回南洋,静慧师傅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低头跟宝如说:“宝如,去了南洋要乖,要带着向好孝敬长辈,要知道感恩。”
宝如点头:“我知道。”
宝如说着眼泪又落了出来。
叶应澜看着孩子,时间会最好的疗伤药,自己当年也曾经,一步一回头,被爷爷奶奶牵着手,踏上去南洋的路。
给两个孩子办理好了手续,夫妻俩带着孩子上了车。
上一次向好坐车子的时候,发着高烧抽搐着,压根没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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