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温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温芍一下子从床上坐下来,转头便看见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顾无惑。
顾无惑睡得并不沉,一听见动静也马上就醒过来了,抬起头来看她。
两人目光相交,温芍揉了揉眼睛,下床灌了一杯冷茶进去,才道:“是崔河。”
她把来龙去脉所有事情都说清楚,顾无惑渐渐蹙紧了眉心。
“看来崔仲晖快不行了,”他道,“不然崔河不会那么急切逃往南朔。”
温芍对此倒没什么感觉,虽然与她的亲人息息相关,可是她身在他乡,又能怎么办,况且目前来看,似乎秦贵妃和崔潼的胜算更大。
她想了想,只是道:“本来昨夜就该和你说的,但是不小心睡过去了,其实也不急,该急的是崔河,只不过郡主还在他手上。”
顾无惑道:“她不会有事。等满满睡醒,我会让程寂先送你们回府。”
温芍点点头,没有问他什么,顾无惑必定是要亲自去见一见崔河的,就如他所说,该急的是崔河,那么该怕的也该是他才对。
很快满满终于醒来,温芍喂他吃了一点东西之后,两个人就被护送着离开了。
顾无惑依旧留在景宁寺,他并没有去见崔河,而是让人按着温芍所说的地址,去请了崔河来景宁寺。
崔河前来,却并未带上顾茂柔,顾茂柔仍被压在那里。
顾无惑并不惊讶,也没有生气。
他在禅房里给崔河倒了一杯清茶,崔河觑了顾无惑一眼,只将茶端起放在鼻尖下一嗅,却又重新放下。
“南朔就连茶都是如此清淡,果真无趣。”崔河讥笑道。
顾无惑丝毫未被他的出言不逊激怒,他脸上神色不变,自己端起茶慢慢地啜饮起来。
而崔河一时也只能耐下性子等他。
禅房中焚的香能使人安神静气,烟雾袅袅而上,崔河见了心下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愈发烦躁。
看出了他的不安,顾无惑这才放下茶,对他说道:“殿下何事如此不安?”
“你说为什么?”崔河反应倒是很快,冷笑道,“我难道就不怕你把我抓起来杀了吗?”
顾无惑道:“我的妹妹还在你手上,若我真要杀你,便不会见你。”
崔河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他才重新说道:“如今我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来南朔也不过是下下之策,只求能有个保命栖身的地方,崔潼好说,但落在秦贵妃手上,我就是个死。”
“看来你很有把握。”
闻言,崔河竟忽然犹豫起来,但顾无惑也不着急,并不催促他。
“好吧,”崔河终于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来南朔,还是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出尔反尔。逃离北宁,我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带,我有北宁的边防图。”
顾无惑连眼皮子都没有抬,只是问道:“就这么简单?”
“一张边防图,难道还不够你留我一条性命吗?”崔河开始沉不住气了,反问道。
顾无惑轻轻笑起来,他摇了摇头:“我是问你,你只是想保命那么简单?”
崔河道:“难道我还有其他筹码要求更多吗?”
明明好似已经差不多快谈完了,可崔河却不知为何愈发紧张起来,他低头看见方才他进来之后,顾无惑为他倒的那杯茶,本已被他弃之,此时却又不由拿起了灌了一口,压一压纷杂的心绪。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边防图递给顾无惑,道:“我也不愿继续和你虚与委蛇,爽快点给你便是。”
顾无惑接过来,气定神闲地打开扫了一眼,便收了进去。
这张边防图根本就不用确定真假,崔河的全副身家尽数系于此,若是他作假,日后一旦被发现了,他的下场也只有一个。
崔河不会把假的拿过来。
第71章 弃子
顾无惑想了想,与他道:“你不用捏造身份留在南朔,只是暂且先要忍耐几日,等到你父亲驾鹤西归,便用你北宁皇子的身份便是。”
崔河暗中竟是舒了一口气,终于挑眉道:“我也正是此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的时候他竟有了怯意,分明自己主张的也是以原本的身份留在南朔,但一时却没有提及,却要等着顾无惑松了口。
再转念想来,这对顾无惑和南朔其实也是一件好事,知道他还活着,并且安安稳稳一直活在南朔,便足够让北宁的那对母子日夜难安了,更不得不忌惮南朔,若有一日以利益交换使得南朔为崔河起兵,北宁便会动荡。
顾无惑继续说道:“这几日你便先扮做寻常香客留在景宁寺,你应该带了亲信,我也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等崔仲晖一死,便接你入建京。”
“还有一事,”顾无惑的眸色沉了沉,看着崔河一字一句说道,“日后你与温芍难免有见面的时候,她是秦贵妃亲女,你不准为难她,也不准在她面前轻浮。”
崔河一愣,而后立刻说道:“自然,我一早就知道她与她母亲不同,否则也不会与她嬉闹,如今她已是你的妻室,我自然懂得分寸。”
即便昨夜才绑了温芍,还是为了和顾无惑见面才绑的她,然而当顾无惑口中说出“温芍”两个字时,崔河才终于意识到,温芍已经是顾无惑的妻子了。
若说惆怅,崔河是不可能没有的,可若说很是怅然若失,那倒也没到那个份上。
他早就知道他与温芍不是一路人,若温芍的性情与秦贵妃相似,那么他们或许还是有可能的,但可惜的是温芍纯善,不比他们成日与豺狼虎豹为伍,最后自己也成了蛇蝎毒物,也只有在顾无惑身边,才能让她不被侵扰。
崔河说完,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会儿便让人把你妹妹带过来,你把她带回去,”崔河脸上的笑意没有褪去,忽然却若有所思,“若我说想求娶你妹妹,你可会同意?”
顾无惑一直波澜无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对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对你妹妹很是警惕?”崔河隐约看出些许瑞王府里面的私隐,只是他天性也不爱打听这些,只是说道,“我娶了你妹妹,从此我们的关系更加牢固,否则我交出了边防图,即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难免惶惶终日。”
顾无惑听后道:“若只为了此事,我说不用担心,你怕是也不会信,只是你与她萍水相逢,只有昨夜一面之缘,你们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此事不妥。”
崔河道:“我的身家底细,你清楚得很,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坊间传言你妹妹长福郡主刁钻蛮横,肤浅无知,与你完全是不一样的人,我们两个难道还配不得吗?”
“等我问过她之后再谈。”顾无惑仍是拒绝。
崔河便也不说什么了,他求娶顾茂柔无非是为了给自己多加一重保障,平心而论顾茂柔长了一副花容月貌,出身也是南朔皇族,倒也没有辱没了他,否则他也不会开这个口,顾无惑答应最好,不答应他也不吃亏。
崔河只是又笑道:“听说你妹妹早几年便寡居家中,你倒不要耽误了她。”
顾无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和崔河说出顾茂柔的事,就如崔河所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即便与他说了那些事,崔河怕是也不会介意,而且此事八字还没一撇,不能这么早就把顾茂柔的老底揭出来。
很快崔河的人带着顾茂柔来了,顾无惑与崔河告别,崔河按着早前安排继续留在景宁寺,而顾无惑带着顾茂柔回城。
顾茂柔如今见了顾无惑,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撒娇的情态,而是战战兢兢的,她只道兄长还不愿理她,但想起自己让温芍离开,自己留下的事,又觉得很有必要让顾无惑知道,便不断地掀了车帘去看外面的顾无惑。
好几次之后,顾无惑的眼神终于看了过来,他蹙了蹙眉,骑马走到顾茂柔的马车旁,问她:“怎么了?”
顾茂柔道:“没什么,但我这次学好了,阿兄能原谅我了吗?”
想起顾茂柔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顾无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若要说原谅,那实在是太轻易了些,又和从前没什么分别,过几日顾茂柔便大抵又回到老样子去了。
“回去还是反思己过。”顾无惑冷冷道。
顾茂柔很是失望:“阿兄,明明是我给了她机会先离开的。”
在景宁寺时,她就已经同温芍说了不少好话了,虽然不多,但对于她来讲已经很委曲求全,然后被崔河绑了,留下的人是她,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还是温芍根本就没有把她的好意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替她说话?
顾茂柔想哭了。
这时顾无惑忽然开口问她:“你想不想再嫁人了?”
“嫁人?”顾茂柔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无惑皱眉,大致与她说了崔河的事,并道:“愿不愿意看你自己,若不愿意就继续留在家中,只是不许生事。”
顾茂柔才听是那个绑了自己的人求娶自己时,其实是很恐慌的,即便崔河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没有像寻常绑匪那样凶悍,她也觉得可怕,她一向金尊玉贵的,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可听着听着,顾茂柔的想法又慢慢开始变了。
如今的情况,温芍是再也赶不走了,顾茂柔其实很不想和温芍同处一个屋檐下,而眼下顾无惑是同意她继续住在王府,可天长日久就不好说了,万一温芍吹个枕头风,或许就把她送走了,她还年轻总要嫁人的,到时候无人过问她的亲事可怎么办,或是随便把她打发嫁给什么人,她有苦都说不出。
那个崔河,身份倒是贵重,虽然是落了难的,但北宁皇子也配得上她,而且样貌生得很是不错,顾茂柔在心里与张时彦一比,竟全然不输,崔河还更添几分潇洒恣意,眉目也更为精致。
最主要的一点,崔河是逃来南朔的,就是说全无根基,那以后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就像以前的张时彦一样,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且上头也没有公婆姑嫂,日子舒服得很。
“那……”顾茂柔生怕说得晚了,顾无惑就改变主意,连忙犹犹豫豫开口,“阿兄觉得如何?”
顾无惑本想说不行,但他开口前眼风扫过顾茂柔,不知怎的忽然就改了口,道:“随便你自己。”
顾茂柔听后一下子低下头,竟然说道:“那也好。”
顾无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但好像又不会错。
“你确定?”他只得问。
顾茂柔道:“难道阿兄要我一辈子在家里不成?”
说完便缩头进了马车里面去。
顾无惑在外面愣了片刻,而后又收敛回心神,这个妹妹他从来都管不住,她要嫁也只能由着她去,反正有他在,崔河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仅仅是在三日之后,北宁就传来了崔仲晖急病去世的消息,同时传位于二皇子崔潼,崔潼成了北宁的皇帝,奉生母秦氏为太后。
而崔河逃亡南朔的事也就在此时被公布了出来。
崔河在北宁已经成了一颗弃子,再无用处,这件事也并未掀起轩然大波,所有人所注视的反而是温芍,毕竟她是崔潼同母异父的姐姐,秦太后的亲女儿。
一时温芍在北宁的身份愈发敏感,她本就不大出门,这几日更是为了避开各种议论,完完全全闭门不出。
其实崔河是弃子,她又何尝不是?
她也明白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始。
果然就在崔河和顾茂柔的亲事正在筹办的时候,崔潼派遣使者前来南朔,递上了一封和议书,愿意为了两国百姓以及温芍,从此互不侵犯百年,可以使得百姓休养生息,免去连年战乱之苦。
这封和议书乃崔潼亲笔书写,看似颇有诚意,却也不是没有提要求,只是这唯一的要求也不难办,仅仅是要南朔交出崔河而已。
但再往下深究,北宁今年才不过迫使南朔放弃了边境的一些土地城池,若诚心要谈和,便该将其奉还才是,可崔潼的信中却一字未提,反而口口声声苍生大义,只将人高高架起,实则却吃尽了亏。
顾无惑自然不会交出崔河,和议书也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北宁那里便再没有动静。
温芍得知此事,自然知道是弟弟做得不对,而弟弟年幼,如今北宁是太后临朝称制,这封和议书多半还是秦太后的意思,温芍自幼生长在南朔,即便不提其他,只是对南朔也有故土之情,心下竟觉羞愧,又知道此事不是她能多嘴的,于是只暗中避开顾无惑不见。
幸而这些时日顾无惑似乎忙于顾茂柔的婚事,也并未时常出现在东园。
一直等到崔河和顾茂柔的事了,二人成了亲搬出瑞王府,外面却渐渐有了风声,无论合不合理,只说顾无惑因温芍而与北宁勾结,先前送了地还不够,如今表面上是和谈,其实却是粉饰太平,日后或许会变本加厉,至于为何没有把崔河交出去,只是因为顾无惑想留个把柄在自己手上而已。
顾无惑连着几日都没有再回府,一时温芍心里更加忐忑,眼下的情形便是想避也避不了了,若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到了最后必定不妙。
就在温芍不安之际,程寂却忽然回府,让温芍给顾无惑准备衣物,只说他过几日便要带兵离开,其余并未多说。
第72章 朱砂
温芍听到程寂说话先是心里不由一惊,又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但程寂却闭了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只说明日一早便来取。
温芍这才后知后觉,许是自己这里实在是不方便了,她包括她身边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从北宁带回来的,顾无惑此番带兵也多半是为了北宁的事,再多言便不妥了。
于是温芍只与麦冬芷荷她们几个一起收了些东西,一时又要想还有哪些没带上的,一直忙到了深夜。
而顾无惑却回来了。
白日里程寂不肯多说话,温芍虽有些话很想问,但也懂得分寸,便是眼下见了顾无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
她只是让麦冬当着顾无惑的面点了一遍要带的东西,又问:“王爷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添上的?”
顾无惑摇了摇头,先遣走了麦冬几个,才对她低声说道:“你也和我一起去。”
温芍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她不大明白顾无惑的意思,连忙说道:“我去干什么?”
“你和满满都和我一起去,”顾无惑想了想,与她继续说道,“我要去把上次失的地打回来,若是拖得久了,马上入冬接着入春,便又要生变。”
温芍早想到十有八九是为了此事,点了点头:“是早些好,否则外面说的……但我去,怕是不妥……”
顾无惑道:“没有什么不妥的,我都安排好了。”
温芍的身份敏感,若是他一离开,只留温芍和满满在建京,他们便是时刻处于危险之中,他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容不得任何闪失。
先将温芍和满满暗中带离建京跟随他出去,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闻言,温芍不再说话了。
她心里不是不清楚,这样的情况下,顾无惑不该将她带上才对,到时若是胜了还好,若是输了,那顾无惑就真的洗不清了。
温芍低下头,看着烛火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半晌后她终于道:“好。”
“你明天收完你和满满需要的东西,程寂会过来一并拿走,后日他会再过来将你们接走,等我出城再与我汇合,”顾无惑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身边要有伺候的人,但是不能多带,只带木桃水桃即可。”
“还是带麦冬芷荷罢,”温芍立刻否认道,“她们也是用惯了的。”
顾无惑却道:“她们已经成家,多有不便,还是木桃和水桃合适。”
温芍见状,也就不再坚持,她不让木桃水桃一起去,本也是为了避嫌和不想要一些或许会可能发生的麻烦,但既然顾无惑执意如此,她也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