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经渐渐透出来鱼肚白,眼看着天就要亮了,明远最后剪了一回蜡烛,又往香炉里添了安神香。
“王爷,先睡吧,后头还有其他要紧事呢!”明远陪着熬了一夜也累,这会儿想着要是珠雨跟着过来就好了,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这事了,最早是温芍来了开始伺候顾无惑,后面就是麦冬芷荷,现在是珠雨,因为麦冬她们很快就要嫁人了。
闻言,顾无惑没有说什么,只让明远自己去休息,明远去拿了热水打算洗个脸就去睡,正端着脸盆走到院中,借着雾蒙蒙的天色,却看见顾无惑从房中走出。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了,玉冠高束,根本看不出一晚上没睡的样子,而更像是刚刚睡足了起来。
明远赶紧放下热水走过去:“王爷要出去?”
他点点头,然后只叫了程寂跟着便离开了。
明远有些猜到他做什么去了,不免觉得这温芍看着闷声不响的,实则很能折磨人,并不比郡主好多少,消失一次吊着顾无惑四年,来一趟吊着他一晚上,顾无惑现在过去也只是饮鸩止渴,不知又要被她吊成什么样。
不过只要最后人能回来,那总归都是好的。
温府的地址并不难打听,离得顾无惑住的地方也不远,很快便找到了。
此时天才刚刚亮起来,顾无惑一路骑马到了温府门口,身上沾染了露水,显得略带着些风尘仆仆的,亦有很难从他身上寻见的落拓不羁。
温府门口连门房都趁着天还没亮打瞌睡,听到马蹄声好久才过来问。
因昨夜温芍就说了让他改日去寻他,所以顾无惑便直接说明了来意。
门房倒是不清楚温芍和顾无惑的事的,只知道确实有过交代,便赶紧让人进去通传,然后不免又问顾无惑:“郎君是有什么急事吗?怎么那么早,我们夫人这会儿都不可能起身的。”
顾无惑心不在焉,只说有事,过了不久先前进去通传的人便回来了,果真道:“夫人还没起,您要不过会儿再来吧,夫人不睡到巳时是不会起的。”
顾无惑道:“我等她。”
做下人的没经过主人同意,也不好直接把人往里面引,让人在里面干等着岂不是更失礼,可他又不肯走,也只能随他去了。
顾无惑又问门房:“温府只有你们夫人住着吗?”
“对,”门房点头,“秦娘娘只有夫人这一个姓温的女儿,其他儿女都是和陛下生的,这里自然只有夫人一个人住。”
温芍的身世在云始本不是什么秘密,门房也就说了出来,反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顾无惑又问;“她没有其他亲眷吗?”
门房呲了牙,小声与他说道:“温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哪有其他人?”
顾无惑便换了一种方式打听:“既是温府,你们该叫她姑娘才是,为何会是夫人?”
门房打量了顾无惑一眼,心想此人倒是心细,但还是回答道:“她夫君已经死了嘛,已经嫁过人的,不叫夫人叫什么。”
闻言,顾无惑的心绪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这个夫君其实多半是他,但她既能让人告诉他她死了,便能对别人说他死了。
他不管是天生还是后天,都不擅长刻意去窥探旁人的私事,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细密心思,或者心思本也是细密的,只是从没有用到这上头过,早知便该把明远也一同叫来。
“原是如此,”顾无惑又问,“她也没有孩子?”
“孩子?没有。”门房一口否定。
其实这个问题无非只有两个答案,顾无惑不可能只想到好的那个,所以门房斩钉截铁说出来时,顾无惑并没有很惊讶,甚至难受也只是平平。
从前他好像还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可以把瑞王府的一切都交托给它,但过去这么久,便也觉得有没有都不要紧了。
温芍没死已经算是莫大的惊喜,不能再奢求旁的。
渐渐地便与门房没话说了,顾无惑便去对面等。
温府的大门口很气派,他看着那些金碧辉煌,又开始慢慢失神,正好趁着一阵来想想事情。
一晚上没睡,他的思绪倒是比夜里更清明些。
昨夜见面太仓促,确实是要再见面好好说一说。
她为什么要走?
明远问过他,他自然也不知道。
以前的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顾无惑还算清楚自己的为人,似乎没有对她特别过分的地方,一直都是温言温语的,从不苛责。
在他临走前,她确实是在和他闹别扭,这他看出来了一点,但没有深究,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伤害她。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她当年遇险之后直接离开了?
顾无惑想不明白。
他一直等到日头快升到中天,才有人把他请进去。
温芍昨天有些累了,夜里把心思放空便睡得很熟。
和往常一样还是巳时起来,但她很快便听说了顾无惑来了,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
紫檀木梳上沾了桂花头油,拿在手上有些滑,温芍没拿住,让它从发梢滑到了水盆里,砸出“咚”的一声响。
婢子又拿了一把玉梳来给她梳头发。
温芍今日有些磨磨蹭蹭,一直到很晚才梳妆完又用了早膳,终于可以坐在堂前的榻上了。
面前放着一扇屏风,把她遮了个严实,然而却又能令来人看出来是她。
温芍靠在引枕上,肚子上趴着还在睡觉的花猫。
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听都能听出来是他,等人到了屏风前停下,她也刚好透过屏风能看出他囫囵的影子。
两个人都是这样。
隔着屏风,她打量他,而他也在看她。
虽是温芍昨夜让他来的,但她也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本来她还打算先入宫一趟,和秦贵妃说一说昨夜的事,不过他来了也无妨,总是要见面的。
昨夜顾无惑有点魂不守舍,今日似乎好了,开门见山直接问她:“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屏风后的温芍闻言眉梢一挑,摸着花猫的玉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了起来。
她一时竟没有说话。
直到仆婢上前来为顾无惑上了茶,温芍才淡淡道:“这是北边的茶,与南朔的不大一样,瑞王应该是没喝过的,尝一尝罢。”
顾无惑哪有心思喝什么茶。
他在外面等了快两个时辰,在这会儿子工夫里面才有些镇定下来的心,因着温芍一直没有说话,又慢慢开始浮躁起来。
忐忐忑忑的便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太过于不见人情了。
温芍细细喝了几口茶,唇舌内润润的,道:“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见着了故人,便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说一说,其实说也罢,不说也罢,都没什么紧要的。”
她从前从来不会这般拿乔骄矜的做派,有什么便说什么,不会这样来吊人胃口,整个人掩在屏风后面又看不真切,只有声音的的确确是她的不假。
顾无惑的手心竟开始冒出冷汗,这时候仿佛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进退两难,不问她又不说,问了又怕问到她不乐意的事。
他再去往屏风上觑过去,只能看见她斜靠在榻上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手边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翘着一条长长软软的东西摇摇晃晃。
顾无惑知道那大抵是一只猫,但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狐狸精。
他狠狠揉了揉额角,她怎么会是狐狸精呢,真是太离谱了。
而就在此时,那团东西也“喵”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温芍的声音:“小狐你醒了啊!”
顾无惑周身轻轻一颤,但没人看得出来,他忍不住问道:“明明是只猫,为什么叫狐?”
温芍笑了两声,顾无惑看见她稍稍坐起了身子,又把小狐抱在怀里。
“因为它会诱惑我,就和狐狸一样。”温芍道。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同顾无惑不好细说,这猫是崔河送给她的,他一直都在讨好她引诱她,温芍不是没看出他的意思,取个“小狐”也不过就是为了提醒崔河,让他的举止不要过分。
顾无惑听了她简短的解释,也没说什么,他拿起手边方才上的茶,想喝一口却又实在没有兴致。
“为什么要走?”在放下茶盏的同时,他听见自己问道。
话音刚落,里面的小狐又娇娇柔柔地叫了两声,声音果然是有些能蛊惑人的,顾无惑竟被这叫声叫得心里直发憷,他以为是温芍立即开了口。
等定下心神,他才望见温芍好像是在对小狐做什么,但也看不清,旁边还有婢子相帮,他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地等着,许久后传来铃铛的声音,原来是温芍和婢子们一起给小狐挂上了铃铛。
“好了,下去吧。”温芍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放开了一直抱着的小狐,“乖乖,不把铃铛挂上,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呢。”
小狐并不是一只活泼的猫咪,它被温芍放下之后,气定神闲地一步一步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睥睨,微微抬着下巴,高傲得就像一位公主。
伴随着小狐优雅的脚步,那铃铛声也一响一响的,很是清脆悦耳。
它慢慢地走到顾无惑腿边,先也不看他,只又环视了一遍四周,这才抬头,顾无惑与一只猫对视,只见小狐的一双眸子是碧绿色的,美得像是一块碧绿的湖水,身上的毛色是黄白相间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像是项圈的东西,上面坠着两只做工精巧的金铃铛,不大不小刚刚好。
小狐被养得有些胖了,但脚步却轻盈,看了顾无惑一眼似乎是对他不感兴趣,很快又走到了其他地方去,然而温芍嘴上是说着怕不知道小狐去了哪里,其实小狐灵巧得很,只在屋子里转着,不跑到外面去。
满屋子都是小狐走路的铃铛声。
顾无惑油煎似的难熬了。
终于温芍道慢悠悠说道;“我不想回去了,所以就走了。”
这个回答几乎等于什么都没说,唯一的意义也只是说明她离开出自自愿,并不是被人强迫的。
顾无惑又问:“为什么不想回去?”
温芍轻笑出声:“瑞王,有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了,大家就都没意思了。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并不差,你也看见了,秦贵妃是我的母亲,虽然陛下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们从来没有亏待我,我是衣食无忧的,所以我是走对了。然而即便我眼下的境况并不好,我也不会后悔离开。”
“你就当真那么不喜欢王府?”
温芍不说话了,顾无惑听见一声哀哀的轻叹,仿佛是里头温芍发出来的。
愧疚徒然而起,或许真的是他对她不够好。
他很想把温芍从屏风后叫出来,两个人好好面对着面说话,但此时已经失了勇气。
急促的一声铃铛响,是小狐蹦到了屏风上面去,虽然它胖,但是技术很好,又或者是那扇屏风实在厚重,小狐稳稳地趴在上面,屏风连动都没动一下。
顾无惑的心彻底被打乱了,他又后悔自己不该今日一早便前来,如此莽撞,或许她还没准备好,他不想逼着她说些什么。
可明明是她叫他来的。
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温芍仿佛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开口问他道:“这些年瑞王还好吗?”
顾无惑不知该怎么作答,竟又开始理解她方才的虚与委蛇,然而还没等他说话,温芍又自顾自道:“听说王爷这几年大权在握,连那边皇上的账都不买呢,其实也好,王爷既然身在俗世中,就该做个俗人,权力、金钱和美人,哪样不是好东西呢?不过仿佛听说王爷还未娶妻,怕是老王爷和王妃在九泉之下也要着急的。”
一股气忽然涌上胸膛,顾无惑拿起手边的茶水终于喝下一口,说道:“我说了,我不会娶妻。”
“从前是从前,”温芍如今在秦贵妃身边待着,变得喜欢笑了,宫里的人都喜欢笑声,无事都要笑几声,她笑道,“我知道王爷从前说过的话,说什么不会娶妻的混话,可王爷到底也不是为了我这个人才不娶的,王爷只是想有一个人完成你应该完成的事,现下我已经走了,王爷再找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替上去也是一样的。”
屏风上的小狐跟着“喵喵”叫着,好像也同意温芍的话。
顾无惑其实想说不一样,可这句话却一下梗在喉间不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仅仅因为她是温芍吗?
一团乱麻纠结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不知温芍还会说出些什么,本是他来找温芍问清楚的,可是到了现在说不清楚的却是他。
于是他竟又犯了蠢,问她:“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这回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温芍靠在屏风后,手上把玩着一只油润的小玉蝉,嘴角浮出似有若无的微笑,却没有笑出声。
他果然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事,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走,其实都是顺带一嘴提的,她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重要的其实是那个孩子。
若孩子在,他把他带走,那么她走不走,大概也不是特别在意吧?
小狐从屏风上跳下来,往里跳到温芍身边,温芍俯身把肥嘟嘟的小狐抱起来,拨了两下它脖颈间的金铃铛,终于笑了起来。
“孩子吗?小狐就是我的孩子呀,”她笑着与他玩笑道,“小狐就是我生的,你信吗?”
她亲昵地把脸往小狐的脸上去蹭,小狐极喜爱她这样的爱抚,舒服地喵喵直叫。
顾无惑后背出了冷汗。
其实她的话语和眼下场景有几分诡谲,人是不可能生出一只猫的,顾无惑清楚得很,那只胖猫绝对不会是他和温芍的孩子,可是心里某处却忽然有念头似野草一般地发芽狂长。
若她非要说小狐是,那也不是不可以,那么此刻他就该走到她和小狐身边去,与她一同抱着小狐亲昵。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正在顾无惑恍惚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便是崔河的声音:“我来看看姐姐家里今日有什么热闹呢?”
顾无惑还没来得及望过去,眼前忽然就闪过了一个黄白色的飞影,原来是小狐从屏风里一下子蹿了出去,箭一样地冲到了崔河的脚边。
与方才对待顾无惑的态度不同,此刻小狐正围着崔河乱转,喵喵叫着往崔河的身上蹭,有点像温芍刚刚蹭它的样子。
“哎呦,这是谁家小肥猫?”崔河笑着小狐从地上抱起,眼神却扫过堂前二人。
一个在外面坐着,一个被屏风挡着。
崔河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昨夜他亲眼看着温芍回府之后,便又去喝了一回酒,早上才睡得正香,便有人急着来禀告,顾无惑进了温芍家大门。
他一向是有眼线盯着温芍的,然而有些时候也会盯岔了,今日大抵是顾无惑目标太大,被看了个正着,他自然是忍受不了的。
这大白天的,崔河觉得这还得了?
他进出温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便直接杀到了温府,来看看两个人在干什么。
坐得这么远,又仿佛没什么。
崔河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单看眼下,顾无惑的面色并不好看,显然不是在花前月下。
崔河便有些放心了。
顾无惑是君子,让他乖乖坐在外面就坐在外面,崔河放荡不羁,并不会理会温芍这一套,竟径自往屏风内走去。
小狐依在他怀里,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趾高气扬,乖巧可人。
顾无惑直觉,可能这猫是认人的,那为何崔河会与小狐如此亲近。
而不等他再细思,透过屏风,顾无惑看见崔河直接坐到了温芍身边。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脑上冲,顾无惑的身子僵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屏风内二人。
崔河道:“小狐又重了。”
“是重了,”温芍的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外面的人影,又稍微与崔河挪开距离,便故意道,“那会儿你抱给我时还那么小,全靠我养着才有今日。”
“可别说把你给吃穷了,它也太胖了,姑娘家不好看。”崔河笑嘻嘻地掂了掂小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