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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花慢(半溪茶)


他出身高贵,应是有自己的人生去过去,即便她开口关心了,也大抵是她不明白的事,又何苦徒增笑柄,让两人都不自在。
深秋时下起了连绵的雨,今年的雨水是比往年要格外多些,温芍记得入夏时也是这般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今天气转凉,还是漫天湿漉漉的,潮得人心里发闷。
温芍嫌屋里憋闷,于是便常搬了椅子坐在檐下看雨,不过也才几日之后,时气便更凉了下来,外头也坐不了,仍是只能待在里面。
这日雨后稍霁,天光也没完全放晴,日头刺不穿云层,只积了亮蒙蒙的一层光晕在天上。
温芍午觉醒来,觉得颇有些无趣,枯坐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趁着这难得不下雨的时候出去走走。
芷荷如今是跟着齐姑姑学做事的,她一时抽不出空,麦冬人又懒,倚在廊边编一串络子,温芍也不好意思叫她,珠雨见状便自告奋勇陪着温芍。
比起温芍她们,珠雨更是如今新来王府的,温芍看她素日也仿佛不大敢出去,今日倒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四周的新奇事物。
“真是没想到,我竟还有能见着这世面的一日,”珠雨看着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后来温芍问了才知晓,原来她和自己同年,只不过是日子过得困苦,这才要比旁人更瘦小些,“能吃饱能穿暖,做梦都梦不来。”
四下无人,她与温芍在一处时说话说得大胆,温芍侧过头去看她,只见珠雨一双眸子亮亮的,整个人都雀跃又跳脱。
当初她被顾无惑救下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温芍不由浅笑起来,自己都未能察觉。
珠雨又拉住温芍的手臂,悄声说道:“温姐姐这样就好了,以后的日子都不用愁了,我便跟着温姐姐,不说让温姐姐提携,光是伺候温姐姐就够了,姐姐将来是主子,今后生下了世子的头一个孩子,那更是贵不可言了。”
珠雨自来了这里之后一直便将温芍称为姐姐,先前是不知道温芍的身份,后来齐姑姑与她说了,她于其他事情上伶俐,可却怎么都改不了口,温芍便也由着她去了。
不过眼下是在外面,有些话说者无心,被人听去总归是不妙的,温芍已经在上次的事情上吃过一次亏了,被那个叫秦桑的发现她与世子之间的端倪暗中告诉了张时彦,从而使得事情变得面目全非。
况且温芍本来就不是那种喜爱到处宣扬的人,每日自己过自己的也就很不错了。
温芍连忙按住珠雨的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些话在外面不能乱说。”
她想起那日顾无惑说起世子妃的事,嘴上竟是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以后府上还有世子妃的,她和她的孩子才是瑞王府真正的主子。”
珠雨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觉地不再说方才那个话题,只是又换了个话头说道:“我听说前边园子里的菊花这几日开了,有好多不常见的品种呢,温姐姐既出来了便过去看看吧!”
温芍是知道珠雨所说的园子是在哪里的,不是王府里正经的花园,而是极小的一处,被王府的人叫做菊园,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过去,只不过种了些菊花,遇着秋日偶尔会有几个人去看看花罢了。
那里离得比较远,温芍本来是没有过去的心思的,但珠雨兴致颇高,她才刚来王府,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温芍在心底里很是可怜她,也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兴致,又想着反正都出来了,多走几步路也没什么,回头再下雨也是误了花期,便同意了珠雨的提议。

温芍便与珠雨一起一路说着话,一边朝着那个园子过去。
转过回廊,又过了一重月洞门,眼瞧着前面就要到了,珠雨却忽然“哎呀”了一声。
温芍还没开口问她,她便说道:“我头上的珠花掉了,这可怎么办呢!”
说着一手摸着发髻,一手四处在旁边的地里寻看,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珠雨来瑞王府时身无分文,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身上的行头都是温芍和齐姑姑给她置办下的,温芍见她头上光秃秃的也没什么首饰,便从自己的妆匣里面挑了一朵珠花送给她,让她平日可以穿戴,珠雨收到后很是喜爱,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宝贝得紧。
温芍怕她着急,见状便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我再给你一支便是。”
珠雨弯着腰,发丝松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焦急地说道:“不行,这是温姐姐送给我的,我一定要找回来。”
“我们这一路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温芍想了想便道,“应该就掉在我们方才过来的路上,沿着路再去寻便是。”
珠雨这才直起身子,见温芍也要跟着她走,便拉住温芍说道:“姐姐不用跟我去找,走了这么多路姐姐也该累了,不如就去前头坐着歇一歇,我脚力好走得快,想来很快便能找到了,到时再回过来找姐姐,姐姐等着我便是。”
温芍一想也对,正好也觉有些累了,自己如今的身子比不得从前,还是停下来歇一会儿比较好。
于是珠雨便回头去找珠花,而温芍继续慢慢往前面走,种满了各种菊花的小园子,亦被重重树荫遮蔽着,间或有鸟雀从叽喳着从枝叶间飞过,更显静谧。
温芍又往前几步,正要进去,却听见花间有人轻轻说话的声音。
她步子一顿,马上便停了下来。
温芍向来不爱沾染过多的是非,眼下便更是如此,她在王府里也不是一日两日,更是知道遇到眼前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当做没有来过,悄悄避开。
可就在这停留片刻的工夫里,说话的声音却已经钻进了温芍的耳中。
那个声音温芍很熟悉,娇娇软软的,是顾茂柔。
此刻她正带着哭腔道:“我知道那次的事情是时彦不对,也是他一时鬼迷心窍,才让阿兄和她……可那也是个意外,过去了便过去了,阿兄就当从没有发生过,可如今她竟有了身孕,阿兄难道与她……”
温芍的背脊无法遏制地抖了抖,本来已经迈回去的脚步也收了起来。
与顾茂柔说话的人正是顾无惑,而他们在说的事,也与她有关。
茂盛的花叶遮去了温芍削瘦的身形,她修剪得圆润的指尖的轻轻拿住了一片伸到面前的树叶,却没有把它拿开。
只能听得见他们说话,并不能看到他们,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身影。
顾茂柔哽咽着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顾无惑并没有立即说话,一时只剩下顾茂柔的抽泣声。
“阿兄……”顾茂柔又撅起嘴,撒娇般地叫了他一声。
温芍不知他们二人此时面色如何,倒是躲在暗处的她,已经红了耳尖,顾茂柔一向骄纵,如今更是向着顾无惑问他们的房中之事,又要让人如何回答?
温芍自是有几分难言的羞怯,而那边的顾无惑已经开口说道:“便如你所见所听的那般。”
他的声音虽还是如平常那般淡淡,但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无奈的宠溺,旁人或许不会察觉到,但温芍与他日夜相处,已然是听了出来。
闻言,顾茂柔已经急道:“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阿兄若觉得对不起她,那么装装样子不就行了,何苦真要委屈了自己与那贱婢在一起?阿兄是何等姿容品行的人,就算她只是一个妾侍那也是配不上阿兄的,阿兄心善将她收在身边便也算了,为何还要去碰那卑贱之人?”
“柔柔,有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顾无惑又道,即便顾茂柔说得夹枪带棒,他却也没见几分波动,更不见恼怒。
“我想的哪般?阿兄总不至于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顾茂柔竟对着兄长讥笑道,“她一个只知勾引主人来过活的贱婢,如何还能怀上阿兄的孩子?若是生下个庶子来,那可是阿兄的长子,将来嫂嫂进了门,无论是大度还是善妒,想必心里都是不会好受的,倒是给了她这个贱婢好大的脸面了。”
无论顾茂柔的出发点为何,她的言语对于兄长来说总是不敬的,顾无惑却也一点都没有在意。
他宠溺这个妹妹实在宠溺惯了,又下意识觉得是自己欠她的,所以从来不会苛责什么。
与顾茂柔相比,顾无惑的话更是极少极少的,他没有马上接着顾茂柔的话说下去,使得另一边暗中窥探着的温芍也不由屏气凝神起来。
未几,才听得顾无惑轻叹了一声气,声音又比方才压得要再更低一些,与顾茂柔说道:“我不会再娶妻了。”
温芍心念一动,这句话竟与那日他对她讲的一模一样。
“阿兄难道是为了她?”顾茂柔不可置信地望着顾无惑。
“柔柔,”顾无惑又叫了她一声,“当初他们说我六亲缘薄,从那时起,我就没再想过要娶妻。”
顾茂柔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顾无惑又接着说下去道:“我与她之间只是意外,并非是出自我本意,但也不能不算是一个机缘,与其冷待她让她也黯然神伤,不如将错就错下去,来日王府后继有人,父亲与已在地下的母亲,想来也会安心。”
闻言温芍怔怔,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踩到落叶上发出轻微细响,但那边的人未能注意。
“后继有人?阿兄你要做什么?难道等那个孩子生下来你就又要离开?”之后便又是顾茂柔一连串的发问,但语气明显比方才要松弛了许多,“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了让我们怎么办?”
顾无惑道:“该我尽的人事,我不会躲避,若我真的要走,这次也不会回来,况且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父亲在前方举步维艰,建京这边少不了我。”
“那就好,阿兄可千万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有一日富贵可享便享一日,否则才是辜负了。”顾茂柔话锋一转,又挑了挑眉问他,“所以阿兄只是把她当一个工具?”
顾无惑蹙眉:“柔柔,有些话不能随意说,往后也不要再闹了。”
顾茂柔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眼风往斜里一扫,鬓边珠翠颤动,嗔道:“好了阿兄,我知道了,这些话自然不会胡乱说出去。”
秋风扫过,枝头已然开到荼靡的花瓣倏然落下,悠悠地落在了温芍的裙摆边,温芍一直出神着,目光也随着花瓣而一路向下,而后定定地看着地上。
忽然,扑簌簌地花却落下更多,温芍这才回过神,看见了从花间跃起的一只鸟雀,鸟雀扑腾着翅膀向着满是厚重云层的高空而去,一晃便不见了。
才在这里站了片刻工夫,温芍便发现自己手心里已经沁满了冷汗。
她转过身,也不再等还没回来的珠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这里。
温芍一路走着,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走得开始气喘,再也走不动了,她才在僻静处停了下来。
走了这么久,温芍的心跳得厉害,她把手压到上面,闭上眼睛缓了一阵这才好受一些。
而后那只手便不由地从心口往下移到了小腹处。
这里还平坦如从前,暂时看不出任何有生命存在的痕迹,但作为母亲,温芍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每日都在里面成长着。
——所以阿兄只是把她当一个工具?
顾茂柔的话又在温芍脑海中想起,如影随形又此起彼伏。
顾无惑一直对温芍很好,即便温芍明白他当初救她种种原由,并不完完全全是为了她,可她也宁可一直对他的善意心怀感激。
或许……还有了些许不该有的心思。
温芍揩去眼角泪水,不让它掉落下来,若不是今日听见顾无惑兄妹二人的话,这种心思一直是混混沌沌的,温芍不想看清楚,可眼下却不得不承认。
因为难过不是假的。
温芍从来不舍得自己骗自己。
他说不娶妻,正如同顾茂柔说的那样,实际上是把她当做一个完成任务的工具,从此他有了孩子,瑞王府也有了继承人。
可是她的孩子算什么呢?
她生下的小工具人?
温芍不蠢,知道实际上从利益来说,这事她原本应该高兴,至少要替自己的孩子欣喜若狂。
世子不再娶妻,她的孩子便不会再有威胁,府上不会有嫡子,庶子又有什么关系。
总有一日,她和她的孩子会得到瑞王府的一切。
但温芍就是做不到完全摈弃情感。
她的孩子,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真心喜爱。
若顾无惑对这个孩子有半分怜爱,他今日就不会对顾茂柔说出那样的话。
只是为了后继有人,只是为了父母家人放心。
温芍惶惶地站在那里,她本不该有什么期待。
天色不知何时又暗了下来,原来乍现的晴色又被乌云掩去。
很快铺天盖地地便又下起雨来,天地间雨幕连成了线,比这段时日的任何一场雨都要大。
廊边的雨不断溅到里面来,打湿了温芍的裙摆,温芍半晌后才察觉,想往后退一步避雨,却不料地面已经湿滑,她步子又虚浮无力,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
腹中传来隐隐的抽痛,温芍想从地上起来,但一动便痛得更厉害,她心下愈发害怕起来。
好在珠雨已经寻了过来,看见她面色灿白地跌在地上自然吓了一跳,连忙叫了人过来把温芍送回净园,而此时温芍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第23章 报复
温芍出去时还是好好的,结果回来之后这副模样,齐姑姑见了也跟着被唬住了,连忙给她擦了头发上沾染的雨水,又‌换了干净衣裳。
一时大夫还没来,温芍痛得蜷在榻上,齐姑姑也不敢问她是怎么摔的,只叫来珠雨问话,得知‌珠雨把温芍丢下自己‌去找珠花,齐姑姑罕见地劈头盖脸将珠雨骂了一遭,连犯懒不愿出去走动的麦冬也没有幸免于难。
温芍知‌道根本不关她们的事,于是还是忍着痛向齐姑姑求了情。
齐姑姑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心里也是怪温芍不懂得分寸的,明明是有了身子的人还那么不小心,但‌眼下情况未明,她也不好再出言指责。
等大夫来了一看,温芍果然是动了胎气,不过大夫说得也很清楚,方‌才跌了一跤还是其次,温芍自己‌心情激荡不安才是根子。
送走了大夫,齐姑姑让人去煎药,自己‌过来问温芍:“这几日净园有让你不顺心的人或事了?”
温芍摇摇头‌。
“你大胆说便是,”齐姑姑皱起眉,“有不好的我都会打发‌出去,现下你不能自己‌忍着。”
温芍自然不能与齐姑姑说原由,想了想只好道:“真‌的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
齐姑姑立在一边,先是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我还道你平日闷声不响是个稳重的,怎么偏偏这事上如此马虎,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
齐姑姑到底是府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为人眼光更有几分老辣,温芍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温芍嘴上说了几次没有,但‌在她的目光之下还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生怕被她发‌现什么端倪。
今日的事她自己‌知‌道就够了,才不想被闹得到处都知‌道,否则便更是丢人。
隔了一会儿,珠雨把熬好的汤药拿了过来,齐姑姑看着温芍把药喝下,见时候也不早了,这才退了出去,一时只剩珠雨在一边,温芍看她眼睛都是红肿着的,便知‌道齐姑姑一点都没有最下留情。
温芍默了阵子,问她:“珠花找到了吗?”
“找到了,”珠雨才哭过一场,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才走了这么一阵,姐姐到底怎么了呢?明明人是在菊园,怎么就跌在了他处?”
温芍心里一紧,忙把她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同齐姑姑说我本来在菊园吧?”
珠雨摇头‌:“没有,齐姑姑骂得好凶,我也不敢开口,怕她更要说我……”
“那‌便好,”温芍松了一口气,“你不要再和其他人说起今日的事,特别是菊园,懂了吗?”
珠雨应下,或许是被训了心情不佳,也没再问什么,温芍看她楚楚可怜地站着,反而略有了愧疚之意,细声安慰了几句,天色更晚了些,温芍今日身心俱疲,正要打算歇了,便听见外面有动静,原来竟是顾无惑回来了。
珠雨被齐姑姑训得不行,知‌道顾无惑来了更是怕得不行,差点当场哭出来,颤颤巍巍地直往温芍身边缩,温芍看她这可怜模样,又‌怕她一会儿说漏了嘴,便赶紧让她下去避开了。
只是温芍原本打算装着睡着了算了,疲于再应付顾无惑,但‌眼下却是来不及了。
好在顾无惑进‌来,先是看了温芍一眼,接着也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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