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门口的位置，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门卫室等她。
江璃看了那中年妇女一眼，神色微怔。
这个中年妇女……江璃见过。
妇女是清泉酒店「客梯」里面的电梯员。
江璃送走第4层客人的时候，和她打过一次照面。
远处，韩雪萍叫了一声“妈妈”，欢喜地扑到了妇女的怀里。
中年妇女迎上韩雪萍，满脸慈爱地抚上她的后脑勺。
然而，江璃在意的，并不是她们母女情深。
而是中年妇女的额头上，那块比韩雪萍还大、还深的乌青胎记。
接下来是，清泉酒店第5层，瞎子老头的楼层。
第5层红门外面的竹篓里面，只剩下了一样道具——
充满电的手机。
江璃拿上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手机的壁纸，是韩雪萍四五岁的时候，和自己妈妈的合影。
母女二人各自在额头放了一些花瓣，正好挡住了深色胎记的模样。
壁纸上，两人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全然不像清泉酒店的阴郁模样。
江璃带上手机，来到了最后一个时空。
江璃闯入的地点，是盛德中学的学校操场。
操场正前方的主席台上，校长正在给教师们颁发“优秀教师奖”。
学校学生聚集在下面，排班列队，都抬头看着台上的景象。
中学校长戴着眼镜，一手拿着文字稿，一手握着麦克风。
他站在主席台中央，清了清嗓，准备公布最后一位优秀教师。
“啊，刚才呢，我们颁发了‘市级优秀人民教师奖’。
那接下来要颁发的奖项，既是今天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具重量级的奖项！”
麦克风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
接着，一位梳着三七分的男教师，在一众教师同事的起哄下，被推到了主席台的楼梯边上。
校长继续道：“荣获我们省级优秀教师奖的，是咱们高三年级25班的班主任……王德发老师！”
“王老师德才兼备，教学经验丰富，宽厚待人，严于律己，是咱们盛德中学公认的好老师。”
“有请我们王老师，上台领奖！”
王老师脸上挂着谦逊的笑意，踩着皮鞋，登上主席台旁侧的楼梯。
王老师在主席台上笑容和善，鞠躬致谢之后，抱着红色证书，站到台前致辞。
江璃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
这熟悉的五官……
现在的王老师，正是5层老头稍微年轻时候的模样。
江璃突然想起来，关于第5层客人的介绍：
“老头是出了名的好先生。”
他的出名，其实在盛德中学任职之时，就已经开始了。
主席台下，高三（25）班的学生队伍里，韩雪萍紧紧握紧兜里的「退学申请书」。
她抬起头，怯懦的眼神里，浮出一丝坚定。
很快，颁奖典礼落幕。
韩雪萍的班主任王老师，也在一众学校同事的簇拥和祝贺声中，回到了5楼的教师办公室。
学生们纷纷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只有25班的韩雪萍，攥紧兜里的申请书，朝“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过去。
韩雪萍鼓足勇气，一直默默给自己打气。
她快要走进办公室时，身后一个人，一把拉住了她。
韩雪萍回头，看到的是数月以前见到的江璃。
对于江璃来说，上次见到韩雪萍，是十分钟前。
但是在韩雪萍看来，见到江璃，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久。
“把这个带上。”
江璃拿出韩雪萍的手机，放到了她的手里。
盛德中学不让用手机。
韩雪萍看到周围有同学在看这边，连忙将手机塞进了兜里。
“姐姐，你、你怎么来了？”
盛德中学管控严格，轻易不会让外人入校。
但是面前的这个姐姐，却总是神出鬼没，好像能在校内外自由行走。
江璃看到韩雪萍耳侧还未痊愈的淤青，猜到她这段日子依旧过得不是很好。
江璃伸出手，心疼地揉了揉韩雪萍的头发。
她凑近韩雪萍，对她低声耳语了几句：
“退学的事情，我支持你。但前提是要保护好自己。”
“手机已经交给你了。用起来。”
听完江璃的话，韩雪萍怔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恍然之色。
“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韩雪萍点了下头，眼眶里面忽然充盈着泪水。
她不知道眼前的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她知道，这个姐姐……就是她灰暗世界里的一束光。
韩雪萍抬起手背，擦掉眼泪。
她背对着人群，打开手机，划拉了两下。
接着又将手机放在兜里揣好。
江璃安慰地拍拍她，示意了一下办公室的方向，“去吧。”
韩雪萍“嗯”了一声，呼出一口气。
随即转身，抬手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进！”
屋里有老师的声音传来。
韩雪萍推开门，放轻了呼吸，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氛围一片祥和喜庆。
不少老师都拿到了“市级优秀教师奖”，除此以外，自己的班主任王老师，更是拿到了省级奖项。
韩雪萍小心地走到王老师面前，打断了几位老师嘻嘻哈哈的交谈。
“王老师。”韩雪萍唤了他一声。
王老师身旁的同事推了推他，“呦，咱们高中的年级第一来了。清北的料子，好生伺候着。”
王老师听同事这么说，脸上顿时有了荣光。
韩雪萍虽说家境差了点，但是每次考试都能拿第一，这些年也给王老师挣足了面子。
韩雪萍学习刻苦，是学校老师公认的「可以冲刺清北」的优等生。
等到韩雪萍考上两大高等学府的那一天——
作为班主任的王老师，不仅名声会更加响亮，还能够额外获得10万元的绩效奖金。
“雪萍啊，找老师什么事？是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了？说说看。”
王老师抖了抖衣服，一脸正色。
“王老师……”韩雪萍顶着四面八方射过来的视线，表情有些窘迫。
她深吸一口气，两秒后，还是说出了诉求。
“王老师我想退学。”
韩雪萍拿出提前备好的「退学申请表」，双手奉上，递到了王老师跟前。
王老师带着笑意的面孔一僵。
整个办公室的氛围，也在这一刻，从喜气洋洋降到了冰点。
办公室骤然安静下来，越来越多好奇的视线投射到师生二人身上。
王老师面色尴尬，握拳咳嗽了一声。
一秒后，他故意嗔怪道：
“啧，雪萍，你这孩子，还是班里同学不配合收作业的事情？我都已经训过他们了，别这么小气……”
“不是的！”韩雪萍脸憋得通红，立马抬高音量否认，“不是因为那件事情！”
“是因为、是因为校园霸凌！王老师，对不起，是您的侄女带头……”
韩雪萍的话还没说完，王老师忽然抬起手，一巴掌扇了出去，阻止了韩雪萍后续的倾诉。
但这次被韩雪萍当面揭丑，王老师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
意识到周围人的目光，王老师脸色微微发窘。
沉默半晌，王老师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啪”的一声，怒拍桌面。
“韩雪萍！你看看我们这些老师，苦心栽培你这么多年，你随便找个借口说走就走，你对得起我们的良苦用心吗！”
王老师面色铁青，呼吸也是吭哧吭哧，气都喘不匀。
办公室的教师相互对视，赶紧给王老师找了个台阶下。
一位女教师上前，抱住被扇了耳光的韩雪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女教师劝道：“雪萍，这件事情是你不对。
你班主任王老师，在这么多学生里面，就属对你的学习最上心。
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非要退学呢？
况且你那么说王老师的侄女，还是过分了些。
晓冉那孩子，我们这些老师也是看着长大的。
晓冉平常多看老师一眼都会脸红，怎么可能会参与什么霸凌呢……”
办公室里，各位老师心口不宣，都把事情憋在心里，没有声张。
盛德中学背后的那滩烂泥，大家一直都心知肚明。
但若是贸然掺和进去，会丢了工作不说，还说不定会在教师行业遭到封杀。
与其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韩雪萍都高三了，那群顽劣东西，也马上面临毕业。
熬过最后这段日子，过往的这些脏事，就不会有人再提起。
王老师看到大家都向着自己，底气莫名就足了几分。
想到对外要维护自己“好老师”的形象，王老师决定，这些丑事要避开同事谈。
王老师板着张脸：
“韩雪萍，跟我到天台，我们好好谈谈，不要站在这里打扰其他老师备课！”
王老师闷闷“哼”了一声，抬脚率先走出了办公室。
韩雪萍跟着他，从5楼爬上楼梯，两人来到了天台。
天台风大，透着刺骨的寒意。
王老师背对着韩雪萍，站在前面，看样子似乎怒气还未消。
韩雪萍站在王老师身后。
她趁着王老师不注意，拿出兜里正在直播的手机，放到边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立着。
手机的摄像头摆正，对准了王老师和自己。
做完这些，韩雪萍又立刻轻手轻脚，回到了王老师身后。
“雪萍啊，你过来。”王老师没有回头，只是惆怅地看着外面。
韩雪萍上前一步，走到王老师身侧。
王老师指了指楼下的场景。
俯视下去，学校的操场上，很多学生正在体育活动，嬉闹着打篮球。
王老师问：“你知道那个打篮球、染了头发的男同学，家里究竟什么来历吗？”
韩雪萍朝那边看了一眼，摇头。
王老师道：“那个同学姓冉，他的母亲是教育局副局长，父亲做着咱们半个市的房地产生意。”
韩雪萍垂眸，看了操场的男同学一眼。
男同学的笑声聒噪。
现在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但是男同学豪放的笑声和打篮球的“咚咚”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王老师继续说：“这几年他染头发、逃课、打架，他做的这些事情，有人管吗？
很多道理，老师不能明说，但是你这么大了，应该学会自己体悟。”
角落手机的直播间里，渐渐涌入了一批观众。
韩雪萍朝手机的方向瞄了一眼。
要是换做以前，王老师这么说，她肯定就态度放软了。
但是一旦她打消退学的念头，等待她的，只是一顿顿更加痛苦的毒打。
这一次，韩雪萍态度放得强硬，没有松口。
她咬咬牙，脱下校服和夹袄，露出里面穿着的短袖。
短袖之下，是新旧交叠的伤痕，触目惊心。
“王老师，我不管什么王家冉家的事情。
我只知道，我遭到霸凌的事情，跟您讲过很多次。您的侄女王晓冉同学，联合……”
韩雪萍话说到一半，王老师便瞪着眼睛，扬起手臂，一耳光甩到了韩雪萍脸上。
韩雪萍的鼻血被扇出来，她抬起手背将血抹开，抬起眼睛继续说：
“您的侄女王晓冉，仗着您的撑腰，在学校联合同学，对我霸凌！”
“啪”的一声，韩雪萍又挨了一巴掌。
韩雪萍的话语没有停下。
她擦掉鼻子下的血，捏紧拳头，要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完。
“她们把我关在厕所，泼我脏水。命令班里的所有同学，孤立我！她们还……”
韩雪萍的头发被王老师抓住。
王老师被戳中了脊梁骨，气急败坏地把韩雪萍推搡着，往地上摔去，一脚一脚踹。
韩雪萍没有服输。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吸了下鼻子，继续带着哭腔喊出来：
“他们还拍我裸照！他们脱光我的衣服，录成视频，发到网上！他们逼我吃垃圾，逼我喝脏水，这些霸凌，都是你纵容他们造成的！！”
王老师听着犟嘴的韩雪萍，气得面部肌肉都在抽搐。
他直接抽出来腰间的皮带，咬紧牙关，一鞭一鞭抽打在韩雪萍身上。
皮鞭下去，原本穿着单薄的韩雪萍，皮开肉绽。
韩雪萍哭着大喊：“王老师你对霸凌视而不见！你枉为师表！！你不配当老师！！”
王老师，表面上的老好人，背地里的黑心肠。
他永远不会在人前表现出邪恶的一面。
正如第5层客人瞎子老头那样，害人的事情，只会躲在屋子里做。
而王老师的「睁眼瞎」行为，也导致了王老师在多年之后，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永远被困在了5层。
韩雪萍还在挨打。
她躬着身子，护住脑袋，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而韩雪萍手机开启的直播间，短短数秒，人气暴涨。
角落的直播界面，网友弹幕疯狂刷屏。
——“靠靠靠靠靠，发生了什么事情？”
——“疯了吧，这是老师对学生施暴？”
——“我认出来了，这是盛德中学高三25班王老师！”
——“血腥暴力啊这是。”
——“快快快录屏，再不录屏直播间要被封了！！”
江璃守在天台的木门外面，没有进去。
“妈咪，你不进去救救小韩姐姐吗？她快要被打死了。”红婴撑着小脸，语气忧伤。
江璃靠在门上，摇头，“不去。”
但却不可能救韩雪萍一辈子。
救赎“被霸凌者”，确实需要一定的外界力量帮助，帮她逃离苦海。
但更重要的是，“被霸凌者”要学会自己「拿起武器」，站起来，反抗，以及保护自己。
被学校明令禁止的手机，已经送到了韩雪萍的手上。
韩雪萍自救的方式有很多种。
但她选择使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自救，一定是出于多重因素的考量。
也许只有「以身入局」，把丑恶的事实摆到观众面前，才能揭开王家冉家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况且……
江璃透过稀疏的门缝，看了一眼天台上的那抹身影。
电梯员就站在王老师身后。
如果韩雪萍真的面临生命危险，电梯员会出手。
电梯员就是韩雪萍自己。
它理解自己这么做的意图，没有上前阻止。
等到角落那台手机里面，直播间人气飙升，舆论已经发酵开来时——
电梯员没有再等待。
它那张扭曲血腥的脸，歪着脖子，猛地凑到了王老师眼前。
天性纯良的韩雪萍，看不到面容恐怖的电梯员。
但是心肠歹毒的王老师可以看到。
于是在韩雪萍的直播画面中，王老师突然怪叫一声，盯着面前的空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王老师的样子，似乎被吓得不轻。
他往后缩着身子，嘴里一直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期间他也试图挥动手里的鞭子，不停朝面前的空气抽去。
到后面，在直播间网友的一众围观中，王老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从地面摸到一小根“生锈钢筋”。
嘴里不停叫喊的同时，也握着那根钢筋，一下一下刺向自己的双眼。
两眼被插得血肉模糊，整个场面相当惊悚。
电梯员暴怒地抓着王老师的手，强迫王老师自己捅瞎了自己。
电梯员张开自己「被血液填满的口腔」，凑到王老师面前，流着血泪哭吼：
“我告诉过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帮我？
她们害我害得这么惨，你怎么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既然你那么喜欢装瞎，那就干脆戳瞎好了！！”
在观众眼里，王老师是自己伤害了自己。
但是只有电梯员清楚，王老师的眼球，是她亲手刺破的。
瞎了眼的王老师彻底发疯，他害怕眼前的女鬼，拼命朝空地躲去。
“不要……不要过来！滚开！！”
电梯员一路追着他，将看不见的王老师逼到了一处生锈的铁栏杆处。
最终，在众多网友的见证下，声名狼藉的王老师误触松动栏杆，失足跌下天台。
而手机直播，也因为被人举报，戛然而止。
教学楼下面，王老师摔成了肉泥，脑浆四溢，血流一地，当场就毙了命。
而那处松动的栏杆处，也正是电梯员曾经被那群人推下去的地方。
当时「优等生坠楼案」，也是轰动了一时。
虽然大家纷纷猜测背后真相，但事情却仍旧以“意外”结案。
只不过，学校还是因为这起血色事件，被家长们吐槽风水不好。
后来经营不当，走向倒闭的结局。
事情结束。
江璃推开木门，按下转换器，从这个时空脱离出来。
江璃刚一拉开门，就在安全楼道里碰到了一位老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