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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对着泪眼婆娑的白狐,她倒第一次意识到了手帕的用处。
雪妍接过手帕,捂着嘴摇头。
她抽噎着,明明知道不该哭,可泪水止不住地落。
“只是、只是有些羡慕……”她笑着说。
如果玖偣的王与王后也能如茯芍这般,她又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
茯芍拍了拍她,“禽择良木而居。现在你也是淮溢的子民了,不必羡慕。”
雪妍扬唇点头,泪眼朦胧,这一笑,扯落了两行清泪。
她握着手中的丝帕,只觉得一切实在可悲、可笑。
她被茯芍领出了蛇宫,一路招摇过市。
未免刻意,茯芍没有带其他婢女,更没有带着王后的华盖跸道清路。
她让雪妍变回原形,自己撑着黄玉骨伞,侧身斜坐在巨大的白狐之上。
人高的白狐额间一束猩红,三条长尾在空中舒展扭动。
这巨大的白狐在街道上格外醒目,蛇城百姓还从未见过有谁拿千年大妖当坐骑的,顿时被震在了原地。
待他们看清乘坐白狐的是谁后,不由得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去年不是刚有头白狐刺杀了蛇王么?”
“听说那白狐为了接近蛇王还勾引过王后,事发之后,王后暴怒。”
“是啊,王后不是最讨厌白狐的么。”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讨厌,才要把它们骑在胯下,牵出来羞辱啊哈哈哈哈。”
茯芍和雪妍的耳力都足以听清四周的言论。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所有妖都认定这是茯芍在当街羞辱白狐。
这样下去可不行,茯芍拍了拍雪妍的脖子,传音给她,“前面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有一家鲜果铺,你去挑贵的吃,随便吃,嗯……你讨厌吃水果吗?”
雪妍沉默,她意识到了蛇后要做什么,但没有想到,茯芍居然会特地问一声自己讨不讨厌这个计划。
她是主,是主宰她性命的绝对强权,何必对个妓女战俘多此一问……
雪妍摇头。
“不讨厌就好。”茯芍直起身坐好,高兴地说,“我也不讨厌。”
雪妍何止是不讨厌,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水果了。
普通的果子她看不上眼,爱吃的那些又已奢望不上,自被送入教坊后,只在贵客的桌上被迫吃过。
距离尚远,雪妍便嗅到了甜美馥郁的果香。
夏末秋初,正是水果上季的时候。她看着琳琅满目的果橱,在茯芍轻拍尾根的示意下,低头叼起了荔枝。
果铺老板本和其他妖一样,啧啧称奇地看着王后乘狐的奇景,左右隔壁的老板同他一起低声笑谈,“真够白的,除了头上那一束,真是全白啊。”
“额前一抹白的是的卢,这额前一抹红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
“什么品种都活不久了,惹了蛇王蛇后,死了才叫解脱。”
正说笑着,果铺老板就见那白狐径直朝自己走来。
那白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终一口吞下了他摆在门口的荔枝。
千年修为的白狐,身如小象,往前一站就是无与伦比的压迫。
几个老板呆在了一旁,停止了说话,街上的妖也稀奇地看着这幅热闹。
若是其他权贵,或许就是普通的霸王餐戏码,但王后是讲理的,没规矩的又是她最讨厌的白狐。众妖围聚着,等着看王后要如何调教。
千年大妖当街被打杀,这可不是哪里都能看见的热闹。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远远超出了围观者的意料。
那白狐低着头,一颗接一颗地吃荔枝。
蛇后倏地低呼出声,一把抱住了白狐毛茸茸地脖颈,惊喜万分地大喊,“我的小雪球,你终于肯吃东西了么!”
这矫揉造作地一声不止吓到了围观者,把雪妍也给吓了一跳。
她牙齿一颤,嘴里的荔枝咕噜噜滚落了下来,惊恐万分地感受着蛇后的拥抱。
茯芍抚着雪妍的毛,用夸张的语调怜爱说道,“天气一热你就没有胃口,都两天没有进食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你都饿瘦了,知道我有多心疼么。”
她转头看向痴呆地果铺老板,“真是抱歉,小雪球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难得她有喜欢吃的东西,我不忍心打断她。你别担心,这些荔枝我会全部买下。一会儿还会有妖来找你,以后你手里的荔枝我全包了。”
老板愣了愣,又愣了愣,被同伴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挽上笑,“这、这怎么好意思,王后的爱宠赏光,是鄙店的荣幸,哪里用得着王后破费呢。”
“就是因为小雪球喜欢,我才赏你。”茯芍爱不释手地顺着白狐的毛,满脸宠溺,“她呀,可挑剔啦。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不过谁让她这么讨我喜欢呢,我的小宝贝就算要吃龙肝凤胆,我也要为她寻来。”
雪妍默默地咀嚼。
荔枝的汁水在她齿间爆开,甜得过分,以至于有些反酸。
她想,蛇后绝不是靠心计勾引的蛇王。
作为千年狐狸精,她实在是很难苟同这份浮夸的演技。
无法评价,只能专注于挑捡个大饱满的荔枝,尽力扮演好茯芍口中娇气的小姑娘。
有了这么一遭,王后宠爱白狐的消息柳絮一般,飞满了整个蛇城。
“荒谬!”
丹宅之中响起清脆的耳光,雌蛇被打倒在地上,整张侧脸殷红充血,唇角破了一处,流下紫红色的毒血。
她顾不上疼痛,膝行爬回丹樱面前,哭着摇头,“大人、大人,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王后在府里明明说了是要拿她做傀儡的,怎么、怎么就作罢了,奴也不知道。”
丹樱一尾将她抽开,宝石眼鲜红赤亮,如盛鲜血。
“呵,你也不知道——因为那是头狐狸精,你说是为什么!”
“要不是你献计,那头白狐还在玖偣当妓!”少女手中折扇摇指蛇宫,“如今可好!我被陌奚逼出蛇宫,她倒是进去伺候芍姐姐,成为城中皆知的王后宠嬖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求大人饶命。”侍女无法辩解,只得不停磕头。
眨眼之间,她嘴角的伤口便糜烂开来,半张脸都化为了腐肉,涔涔地往下流脓。
“滚出去!”丹樱看着就烦。
侍女颤抖着从地上爬起,低头往外退去。
行至门口,少女突然开口,“等等。”
侍女顿时僵在了原地,畏缩问询:“大人还有何吩咐?”
丹樱抬眸,“卫戕在哪儿?”
侍女迟疑道,“好像…在西郊大营。”
少女忽而勾唇,“想办法,让他入宫一趟。”
“是。”侍女不敢多问缘由,躬着身,小步退至门外。
转身之际,她眸中霎时晃过一瞬翠色妖光。
那翠芒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隐匿在瞳内。
侍女顿了顿,像是如梦初醒般苏醒,她甩了甩沉闷的头,记着丹樱刚才的吩咐,往丹宅之外走去。
宫内得知了白狐受宠的消息后,亦是流言四起。
“什么声音?”王后宫外的宫仆竖着耳朵,听见了靡靡丝竹之声。
“没听说王后有什么客人啊。”
“就是有客人,什么时候会在璗琼宫设宴招待?除了丹樱大人,王后根本不许外妖入内,再说就是丹樱大人出入的那阵子也没有响过乐声呀。”
“嘘!”有妖突然开口,提醒身旁的同僚。
几妖噤声,就见远处去往校场的道路上掠过一道玄黑色的长披。
他们低头,正要行礼,却见卫戕忽然停下,抬眸望向了奢华的王后宫。
他伫立着,定望半晌,剑眉倏地紧缩,眸光阴鸷可怕。
脚下一转,卫戕朝着璗琼宫宫门走去,冷声问向在宫门口当值的几名宫仆,“是谁在里面!”
宫仆们被吓了跳,茯芍未来之前,顶级大妖中,卫戕绝对是最好相与的,冷血却不嗜血,善战却不好杀,他对手下兵将十分严苛,但不会拿底层平民、奴仆发泄。
今日这语气着实可怕,几个小仆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话。
“没、没有谁啊……”他们瑟缩着,“只有王后和侍女们在里面。”
卫戕眸色愈厉,“王后身边有头千年狐妖,你们会不知?”
在这锐利冰冷的压迫之下,几个宫仆当即跪下,“是、是有一头白狐,是丹樱大人府上的舞姬、前玖偣的郡主,如今很得王后宠爱,到哪儿都寸步不离。”
他们说完,没得到卫戕的下个命令。几妖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了卫戕的脸色一眼,知道他还没满意,紧忙搜刮脑中关于那头白狐的其他消息。
“前天、前天王后还单独带着那头白狐去街上,说是白狐心情不好,带她出去散心。回来时跟着两车上品鲜果,现在每天有妖往王后宫送来新鲜的荔枝、葡萄。”
宫仆们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每说一句,卫戕的脸色就愈沉一分。
他们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也、也不知道是给谁送的,只知道那些鲜果都留在了璗琼宫里,没见到送去王上那边。”
“至于、至于这乐声,也是昨日才有的,奴等只是负责守门,没有资格入内,着实不知。”
卫戕两侧的手攥紧,沉沉地望着眼前的宫阙。
从前每回路过璗琼宫他都能嗅到若隐若现的馨香,那是其他蛇身上没有的气味,闻之心旷神怡。
而今,一股狐骚臭混杂其中,令整座王后宫都蒙上了层斑驳的阴翳。
昔日的回忆浮现眼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靡靡之音。
他的父亲御驾亲征、浴血杀敌,母亲的宫殿里却乐声不断。
那头不知恬耻的狐狸媚惑了她,用媚术侵蚀了她的身心。
“我要见王后。”卫戕冷然道,“烦劳进去通报。”
无论雌雄,他决不允许狐妖在蛇的地界猖獗放肆。

卫戕踏入王后宫, 他站在阶前,正值殿中曲乐到了末段。
驰目望去,果见殿中一抹白影, 坦背露臂、挽长绸起舞。
最后一节音落下, 掷出的长绸翩盈回落, 妖姬伏跪于地, 一身白裙如水上莲铺张着。
卫戕拧眉, 听见殿内传来掌声,那跪在地上的白狐立即挽起柔媚的笑意,起身提裙,轻巧地去往珠帘之后、王后座下。
“上将军。”酪杏从门内出来,对卫戕行礼, “王后请您入殿叙话。”
卫戕抬步,玄底银纹的军靴踏入王后寝殿, 在光可鉴人的白玉砖上投出倒影。
他立在方才白狐跪拜的那块砖上, 军靴之下,冰冷的蛇息荡开, 将殿中的狐骚尽数踏碎。
珠帘之后,刚献完舞的白狐柔顺地跪在王后座下,雪白的双臂轻轻搭着王后的蛇尾,螓首偏斜, 枕着自己臂肘, 身段如柳,比蛇还要娆上三分。
茯芍本抚摸着雪妍的发顶, 嘉奖她方才的舞姿, 卫戕携一身肃杀之气而来,令她惊诧不已。
“将军, ”茯芍抬手,将暗昧的珠帘分开,身体也正襟危坐了起来,“是有什么要事?”
珠帘之后,卫戕见到了那头白狐。
同为王室,却没有丁点衾雪那样的清高傲气,放得下身段,模样也比衾雪好些,眉间的一竖红痕梅花般艳丽。
他皱了眉,雪妍立即感受到了尖锐的杀意,这杀意正对她而来,她不由得往茯芍身后躲藏。
见卫戕沉沉地盯着身下的白狐,茯芍复又看向雪妍,雪妍哀求地摇头,表示和卫戕并不相识。
茯芍眸光流转,思索之间,先将雪妍护去身后。
“王后。”这一庇护的动作令卫戕面色愈冷,他道,“王后何故忘了去年衾雪一事。”
“我怎么会忘记。”茯芍明白了卫戕的来意,“但雪妍是不同的,何况我已在她内丹里种下了禁制,恶念一起,不及付诸行动她就会死在我手里。”
“王后可听说过死侍。”卫戕面不改色,“当日衾雪等残敌,何尝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茯芍皱眉,没有说话了。
雪妍一惊,连忙从茯芍身后膝行而出。
她抱着茯芍的手摁在自己脖颈之上,操切求饶,“主人、主人,雪妍自遇主人,如孤雁得巢,这些日子恍若云端一般,主人对雪妍这样好,雪妍何必为了一群亡魂自毁前途,求主人垂怜,留雪妍在身旁伺候。”
茯芍无法反驳卫戕,但她好不容易为雪妍造了势,此时舍弃,之前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一众狐妖在淮溢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你先回去。”她对梨花带雨的白狐道,“放心,你是我的侍女,我不会不要你。”
雪妍斜了眼一身寒气的卫戕,急忙提裙从侧门离开。
她走后,茯芍为殿内设下了隔音结界,游向了卫戕。
金玉般的蛇尾蜿蜒在后,随着她的靠近,那股致命的馨香拂过卫戕的面容,令他不自觉平和下来,眸中的厉色也消融了大半。
“王后,”白狐不在,卫戕对着茯芍自然没有杀气,那双漆黑的瞳中流露忧色,“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有衾雪做前车之鉴,您怎能再将玖偣王室留在身边。”
“将军,”茯芍抬手,抚上卫戕胸前的蛇首银甲,仰头看向他,“将军日日待在西郊大营,可知军中有多少狐妖?”
隔着冰冷的胸甲,卫戕并不能感知王后手指的感触,可当那只玉手触上铠甲的瞬间,他蛇瞳收束,不觉红了耳尖。
“大小军官三百余位,兵卒…不计其数。”胸前像是落了一片轻羽,他哑然别过头,不敢直视茯芍的双眸。
“那将军有没有发现,自衾雪一事爆出后,那些狐族军士们的处境不一样了。”
卫戕一怔,陡然明白了缘由。
这是他万想不到的原因。
“王后……”一时间,他竟难以开口,“这种小事自有纪检整顿,何劳您出手?”
茯芍摇头,头上的珠钗长簪在灵玉灯下折出熠熠宝光,晃得卫戕有些恍惚。
下一刻,那只莹润的手从他胸甲上撤离,他张了张口,终还是克制地定在原位未动。
茯芍侧身,双眸含忧,“我要的是淮溢的名声,要的是天下有能之士都憧憬淮溢、愿意投奔我们。”
淮溢实力强大,但因蛇王的种毒制度,许多大妖并不愿意来淮溢,陌奚不在乎,茯芍却在乎。
“将军,”她转身望向他,“因为是将军,我才将这些话诉之于口,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卫戕心跳如鼓,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异状。
即便他喜欢茯芍,这些反应也太过夸张。
雌蛇身上的香气已不是“好闻”二字所能概括,一丝一缕都在撩拨,令他痴醉欲狂。
“去了一趟人界,我才知道天外有天,蛇族的敌人远不止是其他妖。”茯芍眸色坚定,“就算雪妍真要害我,为了让淮溢中的狐妖能够尽心忠君、为了给淮溢博一个唯才是用的名声,我也要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成为王后最宠爱的侍女之一。”
卫戕垂眸,浓密的鸦色眼睫遮掩住他眸中的歉意和欲色。
他突然意识道,自己已两度误解了茯芍。
他看轻她了。
“殿下放心,卫戕在一日,便守淮溢一日。”卫戕抱拳躬身,“王后若是有意,我会联名几位将领一同上疏,奏请扩军。”
茯芍摆手,“王上热衷经商,我从前不以为然,如今方知,邦国、种族之间的厮杀和单打独斗不同,不是谁的修为高谁就一定能赢的。”
“攻打玖偣,军事一块已占用国中资源太久、太多了。既然王上决定接下来十年修生养息,我们就不要再大动干戈。”
她对卫戕道,“说这些只是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一只小狐狸迷了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将军不了解我,难道还不了解王上么,他怎么会允许卧榻之侧有危险伴存。”
这话正中要害。
即便茯芍现在是清醒的,卫戕也怕那狐妖媚上,引诱茯芍忘了初衷,但有陌奚在,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
陌奚不是他那阴沉木讷的父亲,千年狐妖的媚术在他面前委实是班门弄斧。
卫戕彻底放心,同茯芍再三致歉。
“王后参政不过半年,已有长足长进。”卫戕打量着茯芍,“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茯芍羞赧,“出韶山以来,我确实太松懈了,连修行都抛之脑后。”
当有了人界这么一个劲敌横在眼前时,她被当头棒喝,陡然清醒。
她不再是韶山茯芍,被父亲护在坚硬的壳里;
她是大蛇了,有那么多小蛇仰仗着她,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卫戕离开了王宫。
茯芍撤了结界,外面的妖不明真相,只知道卫戕气冲冲地来,沉默无言地走。他走之后,白狐依旧盛宠不衰,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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