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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黎殃颔首,目光始终落在雌蛇的背影上。
“走罢。”当彻底看不见茯芍的背影后,黎殃淡声道,“挖了玉兽的内丹,立即回宫。”
她要找机会去一趟淮溢了。

第七十九章
拿到灵玉, 茯芍一点儿也不想在讨厌的人界滞留,出了秘境就乘坐陌奚的玉辇回淮溢了。
灵玉太大,玉辇内不便拿出, 这一路上, 茯芍时不时摸一摸储物器, 又时不时往窗外眺望, 看看还有多久到家。
模样神态, 和当初丹樱绑她回家时一模一样。
得了新宠,她坐得不安分,扭来扭去,摸摸储物器看看窗外,忽地傻笑起来。
陌奚支着头, 饶有兴趣地观赏茯芍的模样。
他调侃道,“幸好芍儿爱的是玉, 不是雄妖, 否则蛇宫得年年扩建才装得下了。”
茯芍心情好,声音也甜了起来, “不,我也爱雄妖。”
她用尾巴勾住陌奚,“这一行还好有夫君。”
从守护玉的玉兽,到夺玉的浮清、黎殃, 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她复盘着第一次外出游历, 感叹道,“果真是绝世之宝, 若我孤身前来, 八成要无功而返。”
纵使她有四千年修为,也不可能做到一边抵抗外敌, 一边冲破玉印。
夺取极品灵玉,非得结伴不可。
陌奚回应着茯芍的蛇尾,弯眸笑道,“可不。就连仙尊浮清都要带个仆从。”
茯芍觉得陌奚话里有话。
她偏头想了会儿他口中的那个“仆从”,喃喃道,“我总觉得那个年轻修士很是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陌奚一顿。
“大抵杰出的剑修皆是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芍儿喜欢?”
茯芍觉得,陌奚话里有两分刻薄。
这不是陌奚的本意,他腻烦这种无关紧要的失控,却又总是收束不住。
“我不知道……”然而,对人类讨厌极了的茯芍却没有一口反驳。
陌奚眸中的恹色更稠了一分。他想起甬道内,已然踏出阴影的茯芍骤然转身,背光而盼;而洞外的沈枋庭则毫不迟疑地毅然奔入黑暗。
茯芍那一回首,何其果决。
仿佛他们是命中注定的情缘,即便轮回一世、即便素不相识,也没有什么可以斩断他们之间的情缘。
茯芍想起了件事,扯扯陌奚袖子,“不,夫君,我或许真的认识他。”
陌奚眉心一跳,控制着语调,温和地问了句:“嗯?”
“冲破玉印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好像瞥见了他身上有我的气息。”
这倒是出乎陌奚所料了。
他偏头看着茯芍,“芍儿的气息?”
“对,夫君在和玉兽缠斗没有看见,但我瞥到了一眼。”茯芍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只有一瞬呢,我再看的时候那气息又没了。”
“芍儿,”陌奚打断她,“你能‘看见’气息?”
茯芍一惊,“难道你看不见?”
四目相对,茯芍喃喃,“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见过别人的气息……但我能看见我自己的。和我接触过的妖,身上多少会留下一点来。”
她端详着陌奚,“夫君身上全都是我的气息,快要和我一样浓了。莫非气息是只能自己看自己的?”
陌奚摇头,“芍儿,若气息能用眼睛看见,那妖与妖见面就不必相互嗅闻了。”
他一语惊醒了茯芍,“可我真的能看到!”
“我自然没有不相信芍儿的意思。”陌奚柔声劝慰,“黄玉的过人之处太多,能看见气息也不足为奇,这大抵是芍儿的种族天赋之一。”
在听见茯芍说能看见“气息”后,陌奚心中对黄玉的猜测便又加深了一层。
他想,茯芍看见的或许未必是气息,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我真的是蛇。”茯芍巴巴地盯着陌奚,迫切地想让他相信自己“我从蛋里出来,是被蛇养大的,我的伴侣也是蛇,我也只喜欢蛇。”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蛇有很多不同之处,但她除了是蛇,还能是什么呢……
茯芍不想被蛇讨厌,不想成为蛇眼中的“异类”、“外族”。
陌奚心口有些发麻,又是那种在韶山里有过的感觉。
上一世,茯芍是如何在琮泷门里过的……
她孤寂了太久,殷切地希望被族群接纳,可在琮泷门中,她连“我是蛇”这句话都张不了嘴。
陌奚只去过琮泷门两次,一次是去光明殿上看那场鞭刑,第二次是为了茯芍复仇屠门。
仅那两次,他耳边全是修士或尖刺或低沉的咒骂,他们说“蛇妖”,说“异族”,说“妖女”。
茯芍却说,琮泷门是家。
从前陌奚每每听见这些话都不免觉得愚蠢可笑;而今,看着紧张注视自己的茯芍,却沉闷地难以喘息。
那时候,她是如何捱过去的,可有谁伴在她身边抚慰她么……
“当然,”他不禁伸手,将茯芍重重拥入怀里,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哑,“芍儿是天下诸蛇的王后,要永远留在蛇宫之中。”
陌奚依旧不懂心尖为何酸刺,他只是忽然觉得,幸好琮泷门还有个沈枋庭。
在那些聒噪的修士里,至少他对茯芍是真心。
茯芍蹭了蹭陌奚的胸膛,附和强调:“我们以后还要生好多小蛇。”
“好多是多少?”
“等我熟悉了如何掌管领地,就再也不避孕。” 茯芍黏糊糊地拱他,加深自己在他身上的气味标记,“只不对夫君避孕。”
陌奚微讶,茯芍和他讨论过很多次孩子的事,这却是她第一次有了具体的生孕计划。
“怎么突然决定生孕了?”
怀中的雌蛇仰头,姣好的面容上,一对澄莹的琥珀眼望着他。
对视的刹那,陌奚呼吸一滞。
自出韶山后,茯芍再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纯然欢喜,满腔炽意。
“我好高兴。”她说,“秘境里有那么多强敌,但你还分出真身幻影罩住我和灵玉。每次只要我唤你,你都会立刻回应。”
“夫君、陌奚,”那暖色的琥珀眸里的喜爱如蜜流出,“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惊涛风波之中,当茯芍被幻蛇护住、看见陌奚前行御敌的背影时,她恍惚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错觉自己身下的不是灵玉,而是他们的蛇蛋。
那一刻,茯芍判定:陌奚,是可以一起繁衍生息的伴侣。
话音落下,茯芍便觉腰上一紧。
那松松楼着她的双臂逐渐收紧,压迫了皮下骨骼,茯芍轻呼一声,诧异陌奚何时有了这样强的力量——
她一直以为他们在力气方面不相上下,即便是交尾的顶峰,陌奚也从不曾绞疼她。
不等她回首察看,就被控住后颈。
陌奚抽手,压着她的后脑,急迫地吻上了茯芍。
茯芍瞳孔微缩,唇瓣刚一张开,便尝到了醇美的蜜液。
向来限制她吃蛇毒的陌奚竟突然主动喂她,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顾不得其他,立即反客为主捧住陌奚两颊,手指熟稔地按在他的眼尾画圈揉压,迫使他源源不断地分泌蛇毒。
在醉人的甜蜜中,茯芍听见了陌奚的低喘,还有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奇怪地后撤,想问陌奚是怎么了。
静坐着的蛇不该有这么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她刚一推却,扣着她脑后的五指便收紧用力。
陌奚半垂着眼睑,眼尾薄红。
他细碎地舔吻茯芍的面颊,分不清是渴求还是蛊惑,混乱地在她耳边呢喃:“芍儿,看着我,继续那样看我……”用那全然欣喜、炽热如火的目光继续看着他。
他已好久不曾见到茯芍这样的眼神了。
“夫君……”茯芍推了推他,“你的身体不对劲。”
早已立夏,这不是蛇的发青期。
“你在秘境里受伤了么?”她别过头,并不配合陌奚的动作,
有些担忧。
雌蛇的回避令陌奚焦躁,他想要茯芍爱他、热烈地绞缠他,她却一味回避,就连蛇毒都不令她沉迷。
躁戾感一晃而过,很快,陌奚从寒栗中清醒。
看着面色怪异的茯芍,一股强烈的后怕油然而生。
“夫君,你怎么了?”茯芍问他。
陌奚自己也想问,他这是怎么了……
什么时候,他的理智已薄弱到了这般田地。
半年之前,他尚能面不改色地推开蜕皮期的雌蛇,而今,仅仅是一个眼神就令他乱了方寸。
翠色的蛇瞳反复收缩着,陌奚复杂地看着怀里的蛇姬。
和他逐渐失控的身体相比,茯芍越来越游刃有余。
她开始操控他的毒腺,能从蛇毒中分神,亦能随时从中抽离。
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在陌奚心底游移。
但他再也生不出杀死茯芍的想法,只是和茯芍一样,质问起自己——
他这是怎么了……
茯芍认定他是累了,邀请陌奚来自己尾上歇息。
陌奚没有拒绝,或许,他是真的累了,所以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当他枕着黄玉尾闭目养神时,在浮清储物器里的沈枋庭,则睡得不太安稳。
浑浊的黑暗中,有熟悉的女声在不断呼唤着他。
前一刻她羞喜着唤他「师兄」、「枋庭」;下一瞬又啜泣起来,哭着低吟:「师兄、师兄你醒一醒……」
那哭声凄哀得令人心碎,沈枋庭想问她是谁,想拂去她的泪,告诉她自己无碍。可他身体沉重无力,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她在他耳边哭了不知多久,或是两天,或是三天,终于有一日,那哭声停了。
他听见她在他耳边欢喜地说:「师兄,师尊有救你的方法了」
面颊上有滑腻的触感传来,她磨蹭着他,眷恋不舍地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入脑海,永不忘记。
她说,「师兄,我走了」
不…别走!
沈枋庭想要拉住她,躯壳却仿佛被万千流沙掩埋,一分一厘都无法挪动。
别去、芍儿别去!
他不断嘶吼,声音始终无法传递到外界。
他被困在黑暗的罩壳里,捶打着四周,焦急地呐喊:不能去!回来!
他没事、他好好的就在这里,不要跟浮清走!
每一次捶打,都震出汩汩回音。
这声音奇特玄妙,带着两分潮湿闷热,仿佛是心脏的搏动。
沈枋庭觉出了不对劲,他想仔细观察一下四周,寻找出口,可激进的情绪支配了他的全身,不容他有半分冷静。
他喊得嘶哑,捶打四壁的手也糜烂出血,到了最后,他挫败地跪坐下来,垂头绝望哀求:
「别去……求你别去……」
一下又一下,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捶打四壁的手慢了下来,可还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别去、别去……别去……」
不知是几千万地捶打后,坼裂声蓦地响起。
咔啦……
沈枋庭猛地抬头,下一刻,一股强劲霸道的热流卷席了他的丹田、经脉和识海。
如同寂静已久的火山喷发出滚滚岩浆,将他的骨骼血肉全部吞噬熔化、融入火海,以熔岩重铸新身。
被岩浆烤炙溶解的痛苦令沈枋庭爆出惨叫,他痛得跪在地上,崩溃地撞着地面,又无法昏死过去,生生感受着全身上下被寸寸溶解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两天,或是三天,终于有一日,那疼痛褪去了。
俊朗的男人猛地睁眼,从床上喘息坐起,扫视了一圈周围。
琮泷门,他的房间,可没有他妻子的痕迹。
“大师兄醒了!”有惊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枋庭抬眸望去,见最小的师弟惊喜地望着他,旋即对着左右高呼:“太好了,大师兄醒了!”
这一声后,门外立刻热闹起来。
诸多穿着琮泷门服饰的修士们涌进房内,或喜悦或激动或心有余悸地围着沈枋庭。
“大师兄您终于醒了,掌门和各位长老还有你家里都急疯了!”
“大师兄,你是被什么伤的?”
“大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乌泱泱的人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沈枋庭一一扫过,却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影。
他瞌眸,忍无可忍地开口:“闭嘴。”
这沉冷沙哑的声音一出,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
十几名弟子诧异地看着床上拧眉不耐的沈枋庭,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错。
向来谦逊有礼、对后辈们格外照顾的沈枋庭怎么可能会说出“闭嘴”这样的话来。
许久,才有人小声道,“大师兄刚醒,身体肯定还不舒服,大家别挤在这里,让大师兄一个人好好休息。”
“是啊是啊,大家先散了吧,别打扰大师兄休息。”
众人陆续走了,最小的师弟在迈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又往房中看了一眼。
他突然想起,沈枋庭刚醒来时看他的那个眼神——
如视骴上之蛆。

茯芍对陌奚的慰问仅仅停留于玉辇里。
玉辇一落地, 她立刻把枕着自己的陌奚拉起来,放去一边;兴高采烈地游进寝殿里安置新玉。
陌奚无奈地自嘲,这么久了, 自己也该习惯了。
茯芍进了殿, 怜爱地摸了摸原先的那张白玉榻, 然后将它收入储物器。
她为寝殿施了两次清洁术, 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新玉迎了出来。
陌奚入殿时, 正看见茯芍弯着腰摸新玉,和风细雨地对它说:“我们到啦,这就是你以后的新家,喜欢吗?”
“嗯,我知道, 有些摆件不太称你。那是你姐姐的东西,以后姐姐她就去王后宫住了, 这里归你, 我会给你重新装饰一番的。”
陌奚从未得到过这等温柔,或许沈枋庭也未有过。
他识趣地没有打扰茯芍, 在灵玉面前,他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姬妾,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该有为妾的自知之明。
新旧两块灵玉的颜色不同, 搭配的装潢须得改变。
茯芍忙着给灵玉标记自己的烙印, 又要更换寝宫的摆设配色,又要抽出时间去王后宫安置旧玉。
她在王后宫留了半宿, 鳞尾紧紧缠在旧玉身上, 告诉它自己并非不爱它,让它不要吃醋伤心。
玉吃不吃醋尚未可知, 倚着门巴望着茯芍的酪杏,显然有些难过了。
茯芍哄好了玉,一抬头就看见酪杏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
“小杏!”茯芍唤了她一声,酪杏脸上的失落立即清空,一如既往地像是摇尾巴的小狗,高兴地朝茯芍碎步跑去。
茯芍捏住她的圆脸,先收了税,随即吁了口气,“小杏,你不知道人界有多危险,幸好你没有跟着去。”
她将这趟出门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酪杏,说完后对她三令五申:“你绝对、绝对不能去人界,除非跟我一起。人类的修士太厉害也太可恨了,只怕是跟着千年大妖外出也不保险。”
酪杏乖乖点头,揪着茯芍的衣服,“我哪儿也不想去,只跟着芍姐姐一起。芍姐姐,你不再出宫了么?”
茯芍想了想,摇头,“暂时不了。”
“对了。”她指使酪杏,“这次多亏了血雀将军的消息,你去拿几块金砖给他,就说是我的谢礼。”
酪杏讶然:“芍姐姐,这点小事也值得谢他?又不是他帮你找的玉。”
“我不想欠他的情。”茯芍道,“再说,夫君同我说过,管理领地一定要赏罚分明。我这次赏了他,下次他再有灵玉的消息不就又会第一时间来找我了么。”
她推了推酪杏,“去吧,多拿几块,反正放着也是吃灰。”
酪杏迟疑地回望了茯芍一眼,总觉得这趟出行回来,茯芍和蛇王的关系愈发亲近了。
随后的半个月,茯芍一直往返于王殿和璗琼宫两处,有时候还会拉上陌奚,让他多去看看旧玉,毕竟那是伴了他千年的玉。
陌奚被茯芍推进璗琼宫里,盯着眼前的白玉,扭头看了眼身后期待望着他的茯芍。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需要对一块玉石说点什么。
沉吟几许后,陌奚抬手抚过玉榻,忧愁道,“我可怜的玉儿,为父对不起你,无奈你母亲就是更喜欢新玉。你且忍忍,也别嫉恨你妹妹,早晚有一日,它也会来这里陪你。”
“不对!”茯芍尖叫起来,“你在说什么!不是这样的!”
她捂住白玉的两侧,像是要捂住它的耳朵,低头对它说,“别听他的,他都是乱说!”
陌奚屈指掩唇,侧着身嗌嗌低笑。
“抱歉芍儿,”他于笑声中道,“我只能想到这些。”
茯芍恼怒地盯着他,陌奚带着笑意叹气,“实在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孤零零的白玉看得我触景生情,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芍儿有了新欢,就连我也要待在不见天日的王殿里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茯芍不解。以双方的实力而论,她才是该担心害怕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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