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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她说自己无父无母,没有族人,孑然一身,下山无助之时被琮泷门门主浮清仙尊收为弟子,带回了门里。
又说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做任务,要去深山里采灵药,途中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就找了过来,正好看见了蜕皮期半死的陌奚。
陌奚启唇,将她的妖丹还给她。
那妖丹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带来浓郁温暖的馨香,又带着他的气息回到了蛇姬的丹田。
不似草木、不似花果,没有任何一种类似的味道可与之比拟,这特殊的馨香令陌奚晃了晃神。
不是叛徒,只是个乡下来的傻子,他想,被仙门拐了都不知情。
附近群山连绵,山中天材地宝无数,可猛蛇毒虫更加无数。
她这样的蛇妖,对仙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工具。
只是不知,这条雌蛇是如何破了自己闭关幻阵的。
陌奚没有多问,被抽出了蚀骨钉后,他全身疼痛痉挛,无暇多话,只静静地听着雌蛇说话而已。
他懒得和这样的蠢货多说什么,所以每当雌蛇看向他时,他只是安静地微笑,很少言语。
一连半个月,雌蛇夜夜到访,从不缺席。
她每次都偷偷摸摸地来,除第一日外,此后的每一天都带着斗篷兜帽。
她腼腆地解释,师父不准她私下去见妖精。
“你该听师父的话的。”陌奚弯眸笑道。
浮清说得没错,她不该去见妖,尤其是他——但凡他不是重伤在身,早就拧断了她的脖颈。
“我知道瞒着师父不好,”茯芍翻下兜帽,冲他羞赧地笑了笑,“可你、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同类,我放不下你。”
“同类。”陌奚轻轻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语。
茯芍欺身前来,搭着他的双肩,鼻尖几乎相抵,交缠着气息。
雌蛇启唇,黄玉般的妖丹从她口中渡出,又一次喂进了陌奚体内,替他疗伤、滋润他的身体。
“师父于我有再生之恩,”她贴着他的唇鼻,呼吸近在咫尺,“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可有时候……”
雌蛇眉间微蹙,似是不知如何形容。
她的呵气落在陌奚脸庞,两人之间亲密如同情人,仅隔一线。
“对了……就是这样,”她抬眸对陌奚羞怯地笑道,“在仙门,人和人之间绝不能靠这么近。我喜欢谁,都不能和他们亲近、不能在他们身上打标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来乍到,她想给新的领地、给喜爱的东西打上气息标记。
这样的举动,在仙门里被判为“嬴荡”,被视作“放浪”。
她喜欢师父,喜欢师兄,除了磨蹭纠缠,茯芍不知道还能如何排解心中膨胀的欢喜。
如此众多的喜欢没有发泄的出口,叫她憋闷得不知如何是好。
陌奚吞下了她的妖丹,抬手搂住了雌蛇的腰背。
“你是蛇,”他偏头,越过了那一线之隔,抵上了她的额,“你不该待在人群里。”
在他贴上来的那一刻,雌蛇洁白禁欲的仙袍之下立刻化出了蛇尾。
幽暗的洞穴里,那条蛇尾上的鳞片莹玼如黄玉,妖娆地迤逦了半丈有余,根本不是道袍所能遮蔽。
她露出了半身原型,本能地卷住了陌奚的双腿。
缠绕、收紧……像是终年困在笼中的鸟终于能舒展一次翅膀、像是箱子里的猫终于能伸一次懒腰。茯芍心中饱胀的喜欢涌进蛇尾,一圈又一圈,紧密地缠在陌奚腿上,表达着蛇的喜爱之情。
陌奚眸中划过笑意。
他抬手撩起雌蛇的发梢,偏头含进了嘴里。
人皮之下,蛇性银靡。
他们是同类。
茯芍缠了一会儿陌奚的腿,不敢用力,那里刚取出蚀骨钉,伤口还未愈合。
虽然犹不满足,但这已是她入仙门一年以来第一次“缠缠”了。
在师门里,就算她憋得发疯想找棵树缠缠,都会被严厉呵斥。
所有人都说,只有粗鄙的邪妖才会这么做,她入了仙门,就该有仙门弟子的自觉,绝不能再做出如此低俗的举动,败坏琮泷门的名誉。
茯芍张口,那枚妖丹在陌奚体内游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她体内。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尾巴,戴上兜帽,对陌奚说:“好啦,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你的伤也好了很多,再有两天就能痊愈。”
陌奚口中的发丝随着她起身而被扯出,有一根脱落,半垂在了他唇边。
他倚在石壁上,温柔且疏离地笑着,同她告别,“有劳。”
如果没有男人唇边的那根发丝,方才缱绻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今晚之后,陌奚对这条雌蛇的杀意便作罢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为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让他摆脱了蚀骨钉。

第二天,陌奚不到夜晚就见到了雌蛇。
太阳刚出,她仓促地赶来,面色煞白,一把抱起了陌奚,拼命往外跑去,仿佛被什么天敌追赶一般。
陌奚这辈子头一回被抱在怀里,他顿了顿,继而安然地躺着。
“是你的师门?”他问。
“对!你怎么知道!”茯芍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这个动作相当古怪,蛇很少依赖视觉,茯芍此时该做的是伸出蛇信收集空中的信息,或是利用蛇腹感知震动的远近。
可她的蛇信变成了粗短的人舌,蛇尾也变成了人类的短腿,像个纯粹的人类一样,滑稽可笑地回头顾盼。
她一边跑,一边磕磕绊绊地和陌奚解释,“师父在我身上察出了你的气味,领着师兄师姐们来抓你。你、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出去。”
陌奚笑看着她急出冷汗的模样。
他的伤的确是好了很多了,至少有了脱身的能力。但他没有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茯芍独自焦急。
远处有白光闪来,一个错眼,一柄罡气凛然的长剑便刺在了茯芍身前。
“孽畜——还不停下!”冷冽苍老的声音自后方而来,茯芍身体一僵,跪了下去。
“你师父来了。”陌奚在她怀里轻声道。
说完,他悠悠起身,对着跪在剑前不敢动弹的茯芍一笑。
“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他彬彬有礼地道谢,继而她面前化为黑烟,径直离开,留她一人面对身后追来的琮泷门修士。
他虽不杀她,可也并不在乎她如何向师门交代。
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浮清没有抓到陌奚,转头便向茯芍问罪。
她因勾结妖邪,被绑在光明大殿上抽了一百鞭,又罚了十年禁闭。
受刑之时,琮泷门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到场。
熙攘的人群中,不仅琮泷门的弟子来了,陌奚也来了。
借着茯芍体内纯净的仙力,他体内的蚀骨钉被拔出,这困扰了他两百年的痼疾一朝痊愈,使他心情大好,不惜身犯险境也要来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盘龙柱上,被锁妖绳死死绑住的茯芍身上一片污血。
行刑者手中一柄钢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口中喊着次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呃……”雌蛇高仰长颈,口中迸发出凄厉的痛呼。
底下窃窃私语不断。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永远不可能是人。”
“门主为何要将一个妖女收到座下?”
“听说这妖女身上没有煞气,不曾杀过人,又有什么奇淫巧技,所以才被收下的。”
“她现在没有杀过人,日后未必,我看不如趁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雌蛇的哀嚎和周遭的议论混杂一处,陌奚勾唇,想起她那句“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愈发觉得可乐。
“五十三、五十四——”
鞭刑还在继续。
一声轻响,钢鞭之下生生打断两根肋骨,茯芍身上的仙家白裙已饱饮鲜血,无素可染。
“师尊!”
就在众人欣赏这出笞妖时,一声中正的男声刺破大殿,突兀响起。
陌奚斜眸,就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出来,站在了雌蛇身前。
“师尊!”沈枋庭抱拳躬身,“念在小师妹初犯的份上,还请宽恕。”
高台上的浮清面不改色,沉沉道,“琮泷门,言必行,行,必果。”
“弟子明白。”沈枋庭身姿不改,“我愿替师妹受剩余刑罚!”
满场哗然。
“师、师兄……”盘龙柱上,一身血衣的茯芍婆娑着摇头,“不、不必……”
沈枋庭没有多话,脱下外衣,低着头,将脊背露给了行刑者,只道三个字:“开始吧。”
行刑者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浮清,浮清没有说话。
他便试探地转鞭抽向了茯芍身前的沈枋庭。
“师兄!师兄……”被抽得皮开肉绽都未曾哭泣的茯芍在这时落了泪。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面朝着她,她看着那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开皮肉,露出红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全然消失。
他转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后,带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罢了。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茯芍的禁闭结束,随同门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里,分散失联。
蔼蔼迷雾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这儿?”她跑来,冲他挥手,“同类,你的伤可好了?”
陌奚一顿。
他注视着雌蛇的双眼,没能从里面看见半分埋怨和憎恨,依旧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抛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拢着袖,微笑颔首,“你近来可好?”
“我……”茯芍语塞。
他们都知道,她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刚被放出来。
但缓了缓,茯芍还是笑着说:“我还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仅破坏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没有蛇该有的模样。
不伦不类。
陌奚拢在袖中的手指一紧,也笑,“那就好。”
他本该离去,可雌蛇脸上的那对琥珀眼澄澈通透,毫无阴霾,这使特地算着日子赶来嘲弄她的陌奚怅惘若失。
他遂又叹气,旧事重提,“当日我不是故意抛下姑娘的,实在是…”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他话还没说完,茯芍便连连摆手,“得亏你当时走了。因为蛇王陌奚的缘故,师父特别讨厌蛇妖,还好你没被抓到。”
她吁了口气,后怕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抓,本还想着去找你,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刚下山就遇上了你!现在见了,总算可以放心——不对,你快走。”
她将陌奚往外推去,低声道,“这里有好多我的同门,你快走,被发现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两步。
他回头,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着身后的蛇姬。
那一顿鞭子和十年的禁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烦意乱。
陌奚定住了脚,转身握住了茯芍的双手。
他担忧而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踪迹,听说你在琮泷门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带你离开,回我们蛇族的领地,好么。”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却想也不想地从他手中挣脱,坚定道,“师门有恩于我,我不能背弃他们。”
她抽出手来后,又继续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来时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绪,走时一腔明确清晰的烦闷。
这样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五十年过去,陌奚的确再也没去见那蛇姬。
偶尔夜凉,风掠过花林,带着芬芳馥郁的馨香吹入他的寝殿,他才会恍惚一瞬,念起石洞里的半个月,想起那条柔软馝馞的蛇姬。
他从前没有嗅到过那种香气,之后也再没有。
她的妖丹在他体内运转了十三回,将那股甜蜜的香气深深缠入了他的经脉血管里。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里没有哪条蛇的眼睛像她那样温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烧的暖火,只是供人取暖,并不会烧伤什么。
但这份想念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凑趣儿。
五十年间,沈枋庭成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和师妹结为道侣。
师兄师妹,这是不伦之事,何况那师妹还是妖。
全场死寂,浮清脸色铁青。
向来尊师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着师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宠爱首席弟子的,这件事被应允了。
沈枋庭娶亲师妹的消息传遍天下,也传到了陌奚耳朵里。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莹的残花落入泥里,他自上踏过,前往了琮泷门。
“同类!”外出的茯芍瞥见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
陌奚站在原地,弯眸等着她朝他靠近。
这条孤身的雌蛇极度向往同类,可偏偏不愿与他回去。
“你怎么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这里可是琮泷门的领地,你不该来这里。”
陌奚没有动,这一次他没有被她推动。
他蹙眉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是挂心。”
“是、是么,”女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低下头来,羞赧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么。”陌奚低头,像是在石洞时那样,贴上了她的额头,与她交换气息。
可这一次,雌蛇猛地后退几步,红着脸摆手,“别、别靠那么近。”
五十年过去,蛇姬身上关于“蛇”的部分越来越淡,人类的特性则越来越浓。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面,她自己都不习惯蛇类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顿在原地,继而笑了起来,“抱歉。”
他该转身离去的,可他始终没走,因为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这事有点荒唐,”雌蛇反手,用冰凉的手背给温热的脸颊降温,“不过大师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从不歧视我们这些妖精,而且、而且这些年都对我照顾有加。”
茯芍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无父无母,虽幸得师父收留,可从没有人如此坚定地护过她。
几十年来,他们一同修道,一同斩妖除魔,沈枋庭永远不会让她孤身陷入危机。
“你不用担心,大师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着头,也就没有注意到雄蛇越来越凉的眸色。
半晌,当茯芍疑惑陌奚为什么不说话时,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带喜的幸福神色里,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见那个男人挡在茯芍身前时,为何会心生戾气。
陌奚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发青期了,他的修为足以让他摆脱这低级的俗欲,以至于渐渐忘记了“求偶”这样的本能。
她有着美妙绝伦的气息,又有着尚且过眼的实力。
他喜欢她的气息,自然就会想要她做伴侣。
这简单而天经地义的事,陌奚却现在才有所反应。
他其实不喜欢媾和,厌恶被欲望掌控,更厌恶其他妖的气息沾到自己身上。
那所有蛇妖都热衷的事情,在陌奚眼中和变回一条丑陋的肉虫无异。
但茯芍太香了,如果是她,陌奚可以接受。
他甚至愿意留下她,让她在房中当个香炉都是一种赏心悦目。
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我放心不下你。茯芍,芍儿,这里太危险了,即便沈枋庭爱护你,其他修士、他的父母亲族也未必容得下你。”
茯芍咬唇,满面的羞意收了回去,露出了两分难色。
陌奚说中了她的痛处,自然而然地接着道,“让我偶尔见见你吧,至少确认你是否安然无虞。”
陌奚对茯芍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同类,也是她唯一的同类,当他满目忧愁表达关心时,茯芍没有多想,答应了。
此后约定,每月十五在郊外见面,往常又有书信。
陌奚不急,捏死一个沈枋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若沈枋庭就这样死了,他怕茯芍自爆内丹,要和沈枋庭殉情。
他知道她有多重情。
陌奚开智之后再没有求过偶,他有些生疏,但还记得该怎么做。
雄性求偶,从来都不择手段,何况是陌奚。
他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天材地宝、珍馐珠宝,每每见面绝不空手,仗着唯一同类这一身份,迅速和茯芍拉近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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