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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各府的负责守夜的奴仆听见后,也随之报时。
......
烛火燃过一夜,只剩下微弱的火光在油蜡中烁烁,灯绒渐渐湮灭。
谢宝因在漆黑中睁开眼,昨夜她睡的不算好,一觉醒来竟比睡前更显乏累,于是便躺着消解了会头昏脑胀的感觉,直至听见外头窸窣的脚步声,才坐起身来,哑声道:“响过几声了。”
刚到疱屋吩咐侍女准备热水的玉藻停下脚步,站在外边廊下,想起前面响起的撞钟声,为避免惊扰内室还未醒的人,刻意小声答道:“四长声,一促声。”
这是丑末、快到寅初的钟声。
该起了。
昨日归宁后,今日起便要正式担起人妇的责任,鸡鸣时分,林业绥也正式要去京兆府上任,万不能出错。
谢宝因掀开翡翠绿被衾,刚要下榻,忽觉凉意过脑,低头就瞧见有小片肌肤裸露在外,想是累忘了,她不急不缓的系好散开的衣带,推开帷幔又瞧见黑鸦一片,只好开口喊人:“玉藻。”
一直侍立在外面,唯恐女子有什么吩咐的玉藻遂即笑着应答:“女君,我还在呢。”
谢宝因眨了眨眼:“进来点灯。”
玉藻所站的廊下是外间,听见女子的声音,着急的顺着廊下走了几步到内室,由棂窗看进去,黑幽幽的,寻常人或许还能瞧见一二轮廓,可谢宝因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如同瞎子,八岁那年夜里为范氏母亲——范老夫人侍疾,还因此磕到额角,血流不止,那一整夜楞是半点哭声没有,直到翌日被侍女发现,额头的疤也用膏药抹了三载才消去。
自那以后,女子所眠的屋舍在夜里不能断烛火。
她着急的直接喊了闺中称呼:“娘子,您千万别动,我这就进来。”
谢宝因扭头去瞧另铺一床锦被的男子,见未被吵醒才放下心来。
瞬刻,隔扇门被轻轻推开,玉藻一手端着油灯,另外一只手拿了几根蜡烛,赶忙就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将蜡烛点明。
“只点妆奁和香案那儿的,郎君还没醒。”有了一点光亮后,谢宝因拢屐下榻,见玉藻还要去再点,出声阻止,然后转身仔细掖好帷幔,不让这微弱的烛光渗进去,接着吩咐道,“你去瞧瞧前些日子做的香粉能不能用。”
很快谢宝因又略有些难受的开口:“顺道再去吩咐人端碗热茶来。”
嗓子肉还在紧绷着,咽唾沫也有痛感。
玉藻匆匆应下一声,握着灯盏把转身去外间,点燃余下的几根蜡烛才离开去忙吩咐的事。
未到一刻,便有侍女捧着茶盏进来,谢宝因喝了两口缓解渴感,玉藻也恰好拿着青瓷大肚罐进来,打开后凑到她眼前,笑道:“我做不来闻香的雅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还是女君自己闻吧。”
她小时候性子跳脱,读书识字也是女子逼着她才认了些,勉强能看懂诗经里的一些诗。
谢宝因无奈摇头,只好放下茶盏,接过香罐仔细闻了几下,经过日子积淀,淡淡幽香沁入鼻间,已经能用了:“先拿去香案那边放好,再将熏香要用的器物都一起找出来,我待会过去。”
玉藻离开的同时,侍女也赶紧服侍女子穿衣裙,可李秀还未来,发髻也无人会梳,只得先以玉簪暂时松松的挽上去。
随后谢宝因走去香案前的方杌坐下,拿金勺舀了些自己做的松君香到莲花炉里,又取了根蜡烛立在底部中空的莲花炉茎中,盖上竹篾条编织的熏笼后,将昨夜提前备好的衣袍笼罩其上。
衣袍熏好香时,自朱雀街发出的鼓声与撞钟声混杂传来,快慢各敲撞十八次,一阵热闹,直到反复六次后才停歇。
这是卯时的报时,听到这声,天子和官员的要准备上值,做买卖的要准备迎客,妇人要晨起开始忙活家中事务,均不得怠慢。
谢宝因收好衣袍,抱在怀中,起身欲要去叫醒男子,却见男子坐在卧床边,微躬身撑头,一言不发,他似乎睡得也不好,乏意隐约可见。
她走过去,体贴问道:“郎君没睡好?”
林业绥抬头,向女子眉心扫去,昨夜那里蹙成山川,花费许久才被细细抚平,若是说出来,只怕她又要更谨小慎微,连与他同床共枕都要不自在了。
他轻笑道:“大概是被昨夜的那场雨给闹的。”
谢宝因没听到这场雨,好奇的往支起来的窗外望去,还真落了一地的花叶,打湿在地上,来回被人踩烂,专管庭院洁净的仆妇也已经在清扫。
她将绀青色圆领袍交给男子后,脚下转去拿发冠。
林业绥抬手系袍带,束腰间蹀躞带,侍女估摸着时间端了热水进来,洗漱过后,向谢宝因说了声要去京兆府,直至得到女子回应才抬脚往外走。
恰好有仆妇在此刻慢慢腾腾的步入微明院,瞧见的人都喊了声“李婶子”。
见到从屋舍出来的男子后,李秀急忙上前,低头行礼。
居高而临下的林业绥只瞥了眼,不置一言。
李秀进屋也不敢大声吐气,这位家主离家多年,真正回来的时间才不过三月,跟她们这些奴仆不时常接触,至今也摸不清他的性情如何,但遇上的那几次都是淡漠寡言的,吩咐她来给女君梳髻也是通过奴仆。
童官早已备好车在旁门,此时正靠着车辕在打瞌睡,耳廓动动听见开门声,立马睁开眼,站直身体奉迎。
随后,他牵着驴,驴拉着狭小车舆往京兆官邸而去。
京兆府官署修建在建邺城西市旁的光德坊内,临近皇城,从永乐巷所在的永乐坊出发,需路过五个坊才能抵达,驴车晃晃悠悠走在丈宽的黄土大街上,与生活百态擦肩而过,直抵目的地。
“家主,已经到京兆府了。”
童官一伸腿便落在地上,又转过来踮脚将蓝布车帷捋过一侧。
林业绥弯身下车,手里提着贯通宝,递到奴仆面前:“先抓些滋补安神的药送到微明院给你们女君,随后再来京兆府。”
童官双手捧过通宝,眼尖的发现他们家主的右手拇指上有牙印,呈月牙形排开,皮肉之下还能窥见沁出的血痕,看起来像是人咬上去的,只要那人再大力些,鲜血就能直流。
家中又还有谁能咬他们家主呢?
他笑道:“家主,要不要再去请个疾医来瞧瞧您的手?”
林业绥扫了眼,不甚在意的淡言:“无碍。”
童官知自己开错了玩笑,低头牵着驴车去由后门进京兆府停放,再赶紧去为女君抓补药。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林业绥瞧着卯时就该打开的京兆府门仍紧闭,只是付之一笑,继而踏上台阶,亲自去敲响这扇门。
尚在内室梳妆的谢宝因望着铜镜,伸手抚过唇上轻浅的牙痕,玉藻瞧见也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装作不知,这样的事情从娘子五岁去到范氏身边起就时有发生,醒着临深履薄,半点思绪也不敢外露,唯有睡了才会表露出内心痛苦。
即使如此,那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梦呓不梦魇,生怕扰了谁。
每次晨起都是见到唇上咬痕才知道。
想必是昨日归宁发生了些什么,才会又这样。
黑夜不能视物与这个是同发的病症,但不是什么要命的,加上不愿让外人得知,便也从未去看医抓药。
谢宝因覆粉遮盖,选了款深一些的红口脂,边抹边思索不得,这次的牙痕缘何会如此浅。
隔帘所缀的珍珠响动,走进来一个人。
“女君。”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天天开心吧!

◎家里与宗族事务也合该交给你这个女君来管◎
谢宝因在内室,屈身倒在卧床上,伸手往睡枕底下摸着昨夜脱下的玉镯珠珥,听见外面震天的唠嗑哑然自笑。
由头是她去庭院里晒些将要发霉的衣物,玉藻都要跟在后头,李秀便觉得玉藻离不开她,于是用带着打趣孩童的语气劝玉藻留在微明院,说什么女君头一遭正儿八经的要去侍奉姑氏,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她在林氏十几年,再适合不过。
玉藻听完,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恰好童官也回来了微明院。
在屋舍外头,喊了声:“女君。”
谢宝因起身,抚平襦裙上的褶皱,才起身去屋舍外,站在廊下瞧出奴仆是谁后,缓慢的语速中又有几分急切的担忧:“找我有何事?你不是该跟着郎君去京兆府了吗?怎么才去这么会儿就回来了?郎君呢?”
童官被连串的询问弄得脑子懵了,花时间理清后,吓得将手里的药包提到与自个脑袋齐平的位置,急忙解释道:“家主已经到京兆府了,只是刚到就吩咐我去抓些滋补的药回来给女君,等下我就要回家主那里去。”
谢宝因这才放心下来,她只怕林业绥第一日上任就出什么事情,当即命就近的小侍女去接过药包,童官弓着腰低了下头,以示自己的低卑后,转身离开。
李秀听到是滋补之类的药,下意识便认为是那种滋阴的,故走出来搭腔打趣道:“家主也是个会心疼人的,要换了旁的男人,把人折腾到要死要活的,一下床就不管人死活了。”
话虽是这个理,只是这话说得太过直截了当的粗鄙。
谢宝因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简单笑笑,脸皮却止不住的腾起一股热,而后让人去将药先用文火慢慢煎熬着。
李秀忙不迭的喊住那侍女,又走近女子,悄声说道:“女君,这吃药乃是关乎身子的大事,又怎能拿去给不熟悉的人煎药?”
这话倒也是在理,多少祸事是由这些入口的东西而起的。
玉藻也急急巴巴的走过来,面容十分严肃:“我去给女君煎药吧,还要劳烦李娘子替我陪陪女君了。”
谢宝因本想说煎药也不急在这一时,结果这人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最后到底还是没说,把玉镯拢进细腕后,与李秀一道往郗氏的屋舍去了。
去的路上,因这两日未好好游府,李秀一直在与她介绍府中景色,例如那处假山水景、或是这处院子的花草皆是她当初亲自盯着督办的。
谢宝因边看边含笑点头,适宜的露出点钦佩之色:“怪不得夫人会如此倚重李嫂妇。”
只按照李秀姑氏和郗氏的情分来论辈分,她们是同辈的,可若按照尊卑来说,这声嫂妇是不必称呼的,只是李秀是郗氏看重的人,她也只能敬几分的连姓喊一声“李嫂妇”。
谢宝因先向郗氏省视过,而后去到疱屋亲自做了一道菜,这是新妇需完成的最后一步礼,为此在她出嫁前,范氏还特地先寻好厨娘来教她,但也只学了这一道较为简单的。
范氏是如何说来着:“又不是平民百姓家,还需你一个女君下厨做饭,学这些不过是走走排场全礼数而已,若是学不来,直接去疱屋端现成的自也是一样。”
那时玉藻瞧见她在忙范氏不愿管的琐碎事,又因学这个而被烫伤,也劝过她。
可她不想踏错任何一步。
薄冰上走久了,便再也不敢走在地上。
一切忙活好后,谢宝因回到郗氏那儿,郗氏已经坐在朝南的主位,李秀也陪同一起坐着,她不露形色的短短一瞥,随后站到食案旁边,摆好竹箸等一应用具后,从仆妇手中端过菜碟放下,最后是青底莲花的汤盆。
她正俯身要为郗氏舀羹,李秀站起身来,边说边从女子手里拿过匕:“女君,还是我来吧。”
手中的东西忽被拿走,谢宝因微楞,继而言笑自若:“侍奉母亲是我应当做的,哪能让李嫂妇为我代劳。”
“不讲究这个,就让她来吧,这些年来我也习惯她服侍了。”郗氏面上挂笑,开口道,“只要你能早日为从安生个郎君,便也是对我的侍奉了。
谢宝因不再说什么,垂头带着羞涩地应了声“是”,才在方凳坐下。
用过早食后,侍女端来漱口的茶水,李秀又上前去尽心服侍郗氏。
郗氏漱完口,用帕子在唇上沾了沾:“从安如今有了朝廷任命,他又身为长子与丹阳房大宗,外面的事情自是有他来定夺,至于家里与宗族事务也合该交给你这个女君来管。”
此前半刻,蓝料玉制的牌子就已先命李秀交给了女子。
谢宝因纤柔的手指抚过玉牌浮纹,上有祥兽及“博陵林府牌”几字。
她乖顺低头:“母亲将府务交托于我,我万不敢辞。”
“你出身谢氏那样的大族,能力我自不怀疑,听闻在家时,你母亲也时常让你从旁管家,常有美名在贵妇人中流传,可到底没有真正管过一个大家,不知其中酸苦和劳累,亦不知有多少事要管。”郗氏叹了口气,似是十分揪心,“我又怎能狠下心来,就这样让你管?”
这番心疼关怀人的话说到最后,也终是穷图匕见:“近年来都是秀娘在替我分担府内事务,她素来都是个尽心尽力的,我特地嘱咐过了的,让她在旁帮衬帮衬你。”
在郗氏耳旁吹了几天风的李秀立马就向谢宝因行了个屈膝大礼:“以后宗里有什么事,女君尽管来找我。”
自李秀去到微明院起,包括说来逗玉藻的那些话,字里行间都是在透露往日林氏是由她管的,虽不是娘子,但自己的地位也不一般,连抢着侍奉郗氏这样的事,也不过是为了以此来肯定自己在林氏的位置还未失去,好满足那颗心。
谢宝因掐断所想,付诸一笑:“多谢母亲体恤。”
京兆府官署中,林业绥落座柳木圈椅,手臂随意在圈型凭几之上,厅堂两侧的坐席亦不空虚,分别是功曹参军贾汾、司录参军魏平山、司户参军郭阴、司兵参军吴澹、司仓参军孙雄、司士参军崔海。
他懒得说些官场客套话,直接发问:“京兆府久无长官坐镇,各司现今如何?”
梁槐死后,至今七个月,谢贤自是想要再举荐自己的人来担任,可郑彧好不容易才等着这个机会,又岂会放过,每当谢贤上书内史人选时,郑彧都会来插一足,两人互争不休,皇帝不管,于是内史之位便空悬许久。
厅堂众人均以为会被责问官署大门为何紧闭...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林内史竟一句斥责没有,更是连套话都不说。
贾汾率先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各司运行正常,若有大事则会上交由大理寺卿暂为处理。”
林业绥只觉荒唐,皱眉再问:“如何个正常法?”
贾汾顿时哑口无言。
林业绥忽然笑道:“三日前,我的任命文书便由中书省送来了京兆府,无凭无证,连纸简易的汇报文书都未有,便要我相信你们口中的运行正常不成?倘有人犯法,难道疑犯的一句‘我无罪’就可结案?”
六人立即反应过来,但凡有品级的大小官吏均需定期写文书汇报,各项明细章程要一一列详细,可他们自进京兆府来就未写过文书之类的,倒得回去好好翻书琢磨一下。
林业绥环视众人,理应有七位参军,却少了一人:“司法参军呢?”
与司法参军私交还算好的郭阴站出来拱手:“裴司法已有两年不来官署。”
裴爽出身河东裴氏旁支,满怀志向入仕,立志要用刑律还百姓一片海晏河清,但为官八年,喊天捶地的百姓他救不了,视人命如草芥的纨绔子弟他判不得,往昔如泰山般高耸的志向在世族的互相包庇中被冲垮。
梁槐没了这么一块硬骨头,更好为世族便宜行事,自不会去管他。
林业绥静默片刻,翻了几页桌上的《万民案》:“命人去裴府,就说我为律法所困,需他解惑。”
半个时辰后,留着长须,一身白袍的裴爽来到京兆府,看着堂上所坐的男子,不过又是一个世族走狗。
他不屑道:“不知林内史有何疑惑。”
林业绥屈指落在案上,声音犹如洪钟。
“裴司法,意图谋杀人者该论以何刑罚?”
“徒三年。”
“已伤者如何论。”
“绞。”
“已杀者当如何论。”
“斩。”
林业绥接着问道:“那擅离职守两年,该论以何刑罚?”
裴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应答:“笞五十。”
“判刑不遵又要如何论?”
“再笞五十。”
“好。”林业绥往身后靠去,冷眼相看,“若我明日卯时来,还能瞧见裴司法安然行走,便继续笞。”
贾汾深吸了口气,明日裴爽不仅是需要来上值,而且是哪怕被人抬着也必须来,他直在心里感叹,裴爽这个硬骨头遇到了个手段更硬的。
“若他不来,找去他家中。”
“笞其母,管教不力。”

◎“家中的三娘子来了。”◎
玉藻坐在庭院里挥着鹅羽扇,盯着泥炉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微风吹过则亮,无风则暗,但从几刻前,她便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屋舍,想要走过去听听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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