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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林妙意颔首受诫,然后登上另外一乘四面有帷帐的墨车。
等车队驶离长乐巷后,童官低头走进林氏家庙,快步走到立在庙堂阶前的男子身边,双手奉上手中的织物:“家主,帛书已经从馆驿取来。”
因为官方的馆驿都只为政治与军方服务,所以家书一般需要靠远行的友人帮忙带回,但是士族或者是朝中高官,为自己的私事而动用馆驿马力早就已经是常事。
林业绥把视线从远处收回,两指夹过,垂下眼皮,拆开束带,几下展开卷起来的缣帛,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后敛眸,冷声道:“明日回信告诉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两个将领时,可以生死不论。”
虽然积雪现在才消,但是王烹身为将领,被男子直接以尚书省长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经在正月就出发去了西南,要求整顿那边剩余的兵力,统计死伤及逃兵人数,并且暗中为他再去调查其他的事。
若是官方文书,只能送到所属的官署去,为了避开昭国郑氏与渭城谢氏在朝中的子弟门生,来往信件不仅需要用家书的名义传递,而且还会先由王烹把家书送至他母族那边,再由其表兄送到高平郡,而后再从高平郡由郗家外祖的名义送来长乐巷。
童官看见男子已经阅完,再次奉上一卷:“家主,王将军还同时通过馆驿送来用麻绢捆束的帛书。”
麻绢是关于谢贤和郑彧的消息。
林业绥瞥过一眼,神色如常的伸手接过,然后转身进了庙堂,把帛书烧毁,一字一句道:“让他写封文书送到尚书省。”
童官在心里提了口气。
他虽然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下什么,但是知道家主这是不会再插手干涉此事,不干涉就意味着无论渭城谢氏的家主有什么罪名,都不会有任何被夸大或者是被隐瞒的可能。
这已经是他们家主对那名岳翁的仁慈。
【📢作者有话说】
[1]本文设定一尺等于23.1cm,三尺五就是83.1CM差不多,林圆韫一岁两个月。
[2]镜匣。(梳妆用品的匣子,里面装有可以支起来的镜子。)汉徐干 《情诗》:“鑪薰闔不用,镜匣上尘生。”
[3]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译:你用车来迎娶,我带上嫁妆嫁给你。】
[4]媵婢(随嫁的婢女。)汉.刘向《列女传.卷五.节义周主忠妾》:「三日主父至...使媵婢取酒而进之。」
[5]《诗经.周南.桃夭》。
[6]两汉《驱车上东门》【译:命如朝露短时尽。寿命怎有金石坚?】
[7]鹦鹉至少在汉朝就有了,两汉的祢衡就写过《鹦鹉赋》,认为是西域的灵鸟,最聪明的鸟类。虽然很早就出场,但就是突然想到说一下。(捂脸)
[8]曹操《龟虽寿》【译:人寿命长短,不只是由上天决定。调养好身心,就定可以益寿延年。】
[9]结婚流程依旧参考《 仪礼 ·士昏礼》。

第91章 到我身边
北面堂上, 谢宝因独自一人跽坐在案后,腿膝始终弯曲,触地的足背无意绷紧, 脊骨也长久挺直, 掌心与手背相覆在长裾上。
从袁慈航辞别以后,她便始终望着前方,目不转睛。
此时西面所置的漏刻也滴到五十三刻,天下氛邪逐渐弥漫,侵犯着太阳, 正气被湛掩其中,于是夕阳开始傍照, 引出暮色。
倾斜的余晖从敞开的门户洒进来,虽照得厅堂内光滑的杉木板熠熠流烂,但未半而止。
后徠又有侍女健步走来,黑影代替光辉投射在杉木之上, 立即低头禀告:“女君,陆六郎与三娘已经从家庙离开,吴郡陆氏的车队也已驾离长乐巷。”
谢宝因脑袋朝下微微一动。
看见跽坐尊位的人忽然手掌撑在案面, 双股也离开坐具, 侍女察觉到女君是要站起,急速走上前, 侍跪在右边,伸手去扶。
双腿站直后, 谢宝因转身向右, 绕过面前的几案, 徐步从余晖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步入夕阳。
走过甬道的时候, 金色柔光一道道倾下,使其颜如舜华。
进到居室,谢宝因脱下丝履,左右足先后弯曲,在蟾蜍龟纹的坐席跽着,袁慈航所言的谶言与那只鹦鹉所学的乐府也在思绪中交错。
两名侍女悄声进出,一名端着炭火放置在旁边,另一名伸手把几案之上的豆形灯盏点燃。
玉藻与一名托着食盘的侍女也跪坐在女子旁边,奉上豆粥。
随后,侍女行礼离开。
玉藻继续侍坐在席面之外。
忽然门户外传来一声“家主”,跽于东面的谢宝因抬头去看,看到身穿黑色祭服的林业绥出现在眼前。
玉藻发现家主已经回来,赶紧俯下身体,立马从地上起来,后退着脚步,低头离开。
谢宝因从坐席站起,跟着男子走去北壁,先一步伸手为他去解腰身所束的大带,然后放到衣架上。
林业绥看着过于安静的女子,察觉到什么,温润开口:“今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宝因转身与他对面而立,解开革带与黑色蔽膝拿在手中,缓缓摇头:“只是突然有所感触。”
林业绥黑眸低垂,爱惜的轻抚其右颊,喉咙发涩:“以后要嫁阿兕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还有十几年,何必现在就自诒伊戚。”谢宝因把革带和蔽膝放置好后,与男子对视着,粲然而笑,“那要是阿兕长成后,见意于篇籍,寄身于翰墨,有山林之志,对天下名士心乡往之,想要幽居恬泊,乐以忘忧,郎君又会如何?”
林业绥盯着她,指腹又顺着脸颊滑到耳畔,时而抚弄软肉,时而玩弄碎发,沉声道:“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谢宝因停下为男子脱衣的动作,不解其意。
看着妻子神色愕然,他轻笑一声:“她只要能够对自己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负责,我又能如何。”
谢宝因不觉莞尔,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想到男子在林圆韫学步摔倒时的所言,又觉得确切可信。
林业绥没得到回应,视线落在树冠步摇的明珠上,手上揉捏的力道时轻时重,像是要求她宽恕,又像是在惩戒:“可是我说错了。”
在言语的最后,他还用鼻音带着疑惑的轻重不一的嗯了声,既蛊惑人心,又那么可怜。
谢宝因倾身上去,双手环过男子的腰身,去拿他下身的整片玄色下裳,闷声道:“以为郎君会责怨我身为其母却没尽到训导之义。”
透过白绢中单,林业绥感受着怀里的温软热意,双手抱住,闻着女子的馨香:“孩子长成,总会有他们自己的意念,父母能够教导影响,但并不能最终决定他们的操行道德,你我尽心养育,无愧他们即是,不论她以后是学竹林七贤隐逸,还是终身孑然,都只能她自己去承担后果。可我虽如此说,但她要是不孝不友,我绝不听任,惩戒也不会少。”
他伸手去摸女子身体隆起的地方:“还有这个也是。”
谢宝因给他脱完祭服,把佩绶上衣下裳按照穿戴时的样子,归置在漆木衣架上:“父母眷爱,儿女自然孝顺,若父母不慈,何必为难。”
林业绥笑而不言,看着她身上的衣裾,轻声问道:“要不要脱掉。”
眼前女子并不知道,他内心所想的是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
以后可以不孝他这个父亲,却不能不孝她们阿娘。
谢宝因颔首,现在应该寝寐,当然是要脱衣,可她还没开口,男子的长指便已经搭上自己腰腹间松松一系的蓝色大带。
林业绥垂下眼皮,把大带解下来后,脱下三重襦衣,高髻上的两支金步摇,然后把脚上的赤舄履换为居家的木屐,披着黑金云纹的大氅,缓步去西壁的镜匣。
放下步摇,又缓步到中央几案西面箕踞。
谢宝因也朝北面的坐席走去。
此时,忽有侍女疾步而来,眼睛始终看着脚尖,不敢凌越:“家主身边的仆从有话要禀。”
林业绥听而不闻,掌心托着几案之上的漆碗,长指执着羹匙搅弄那碗豆粥就像是在搅弄风云。
他抬头望向她:“粥要凉了。”
谢宝因踩上坐席,弯曲左右足的同时,身体前倾,双手撑着案面,跪在西面上后,没有先压下去,而是伸手过去想要把漆碗拿过来,但是却被男子躲开,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好整以暇的在看自己。
他说:“到我身边来。”
她静默片刻,然后绕过一个案角,从北面跪行去西面的坐席,而后跽坐,却在无形中被男子禁在双腿之间。
林业绥遂舀粥,抬手喂她。
谢宝因张口,抿住匙羹匙,把温热的驙粥咽下,内心却在反复思惟男子此刻的举止态度。
从正月朔日以来,只要是有关渭城谢氏的事情,男子都不会再跟她说,更加不会让消息出现在这里,比如从高平郡而来的家书。
忽然这样,必有可疑,但现在却不置一言,好像真的就是单纯忧虑豆粥变凉。
林业绥情绪始终浅淡。
进食几次后,饱腹的谢宝因开始摇头。
林业绥也不逼迫她,只是默默食用完剩余的,随即拿起手帕拭嘴,不冷不淡的吐出几字:“命他来禀。”
一直站在室内屏息的侍女唯唯称是。
“家主。”童官往主人的居室走了两步就停住,面朝东壁拱手作揖,眼睛也一直是盯着脚上的麻履,条理清晰的把事情如实禀告,“宿直的官员执着通行令闯了宵禁来禀,广汉郡的文书已经送到尚书省,直言与西南那边的情况有关。”
在含元殿上被气吐血昏迷以后,天子就不再过问西南的事情,把那边全部都交给了男子去治理。
天子只等着要一个结果,知道结果后,也只需要说诛杀还是赐金。
林业绥冷下声音:“备车。”
仆从领命离去。
接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是漆碗被放下的声音,随后谢宝因只觉得被一道黑影所笼罩。
林业绥已经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穿燕服。
在他途经自己的时候,谢宝因伸手拉住男子的下裳,抬头的一瞬,在昏黄灯盏下更显得楚楚:“郎君今夜要回来吗?”
林业绥停下,内心腾起爱怜,弯腰去碰她眼睫,嗓音温润:“不知道发生何事,不必等我,困了便寐。”
他没说的是,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是也大约能够猜到一二。
进入寒冬以来,西南变得极其湿冷,已经不能够再进行作战,因为对双方有害无利,所以都不言而喻的息兵,现在那边天气回暖,所谓情况,应该也是敌军突然进攻,而建邺这边的调兵文书是在十日前发下去的,按照行军速度,要在近几日才会到广汉郡。
灯盏晃动之下,谢宝因跪直身体,突然撞上去吻男子,只是技艺拙劣。
林业绥神色意外,然后眼底荡漾着笑意,也是,成昏[1]以来,向来都是他餮贪无厌的索取。
几瞬过后,谢宝因已经快要不能呼吸。
任由她来掌控这一切的林业绥在意识到这点以后,迅速掌握主动权。
只是男子的进攻更加来势汹汹,长枪突破柔软的防守,两条纫如丝的蒲苇繾綣在一起,互换琼浆甘露,然后顺流而下。
逐渐无力的谢宝因两只手紧紧抱着男子劲瘦的窄腰。
直到她手掌也快抓不到东西的时候,林业绥才终于肯放过,揩拭着女子檀口,声音暗哑:“好好休息。”
谢宝因像条要溺死的鱼,靠着男子拼命吐息。
林业绥用手背蹭着她脸颊,等女子稍微缓过来才离开。
经过前面那场激烈的交锋,谢宝因臀骨直直落在双腿上,良久以后,喘息才从急促变为平缓,男子虽然不说,但是她也能够感知到天下局势已经在迅速发生变化,从皇权不再需要王谢来定天下,从世族人才凋零伊始,士族权势就变得岌岌可危。
这一场王谢与皇权的博弈,也是没落世族的机会。
林业绥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三年前就抓住了,或是更早。
汤汤洪水中,所有人都不过是浮萍。
刚在思量,侍女便从外面进来打断思绪:“女君,刚刚家主身边的仆从来禀,家主恐要宿在官署。”
谢宝因用长睫覆住眼眸,让人看不到其中的神色,她也不禁在想,天子让自己代嫁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定是因为还有比五公主重要的东西。
但是不管如何,林业绥都是知道的。
她语气平淡:“知道了。”
深夜离家以后,林业绥再也没有回过长乐巷,只是在三日后,突然从官署归家宴客。
因为适人的林妙意要与陆六郎前来拜谒。
毕竟吴郡陆氏看中的是博陵林氏如今的权势,要是身为家主的长兄没有出现,只恐林妙意会在夫婿面前失宠。
谢宝因那日身体不虞,只是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去到西堂与妇女会面,随后便先回到自己住处,郗氏、袁慈航与林却意继续留在堂上。
男子归家的事情也是从奴仆口中得知,还把自己贴身所用的佩巾[1]留下给她。
【📢作者有话说】
[1]“成昏”不是错别字。周礼结婚在黄昏,称昏礼。
[2]佩巾(拭布,相当于现在的手巾)汉.许慎《说文解字》:巾,佩巾也。

第92章 眷眷怀顾
屋舍北面的居室中, 漏刻中的水一滴一滴的滴进铜壶里,在静谧的室内就像是滨海郡县所产的明珠被抛撒于杉木之上,清灵静心。
谢宝因从袁慈航那里新得一卷简牍, 燃烛危坐, 通晓不寐的夜省典籍,专心致志到膝不移处。
玉藻进来奉匜沃盥的时候,看到更衣理髮完的女君又跽坐案前,篦梳而起的高髻配以垂髫与薄鬓,青丝无装饰。
所衣著的是上衣与下裳连成一体的紫色衣裾, 襟袖缘边有彩纹锦龟纹镶沿,宽博的腰带轻束腰身, 又再系细带,外罩素纱褝衣。
看她转盼流精,容颜重新焕发泽润,稍稍宽心慰意。
大约是因为操心家中娘子的昏礼, 以至于精气溢泻,所以女君在积雪消去的那几日被寒气入体,终于染疾, 朏日就开始体感困顿, 与林妙意、陆六郎会面完,到夜里身体便已经发热, 中夜变得言重,后徠林业绥身边的仆从奉命拿着官印, 带来医工诊治。
庆幸的是小疾, 可以不用药石, 只是针刺灸疗而已。
如今身体也已经康復。
用轻且疾的步伐走过去后, 玉藻跪在坐席旁边, 把盥洗的器皿放置在案面:“女君贵体初愈,理当多休息。”
谢宝因把简牍卷起,伸手放在几案以北,然后舀水临皿,缓慢澡手,洗去手垢:“终日休息七日,已经足以。”
心性已经安稳的玉藻遂低头,不再踰越尊卑,恭敬奉上干巾。
谢宝因接过,拭去残留在肌肤上的水渍。
侍完女君盥洗,玉藻端着器皿站起,倒退两步便转身往门扉走去,侍立在外面的媵婢迎面进来,双手接过盘匜,然后离开。
手中无物后,玉藻低头去西壁,从镜匣中取出首饰。
另一个媵婢则手持镜台,侍坐在旁边。
已经摊开新一卷简牍的谢宝因稍稍移膝,坐东面南,透过精细的铜镜看着侍女把花鸟树冠金步摇竖插高髻,钗首为叶的三具长金钗斜插两侧,剩一具从上而下竖插发心。
傅粉装饰好,她右肘往后,掌心撑着凭几,臀股离开坐具,在彩锦坐席上跪直身体。
侍在室内的再一名媵婢赶紧屈膝,双手小心托着妊娠六月的女君的手臂。
媵婢把镜台归于原位,行礼退出去。
等宽带佩以琼琚后,谢宝因穿着文履,双手松松抵在胸腹处,两只垂胡袖相连,走过甬道,去到堂上。
奴僕拜手,行跪拜礼:“女君。”
谢宝因绕过北面的几案,跽坐下去:”她又要什么。“
奴僕屏息,十分平静的一句话,却使其不寒而栗到即使在仲春之季也瞬间汗流浃背:“二...二夫人想要五千钱。”
侍坐女子右侧的玉藻在内心暗自嗟叹,自岁末得到应该要馈遗给博陵郡的麑裘以来,家中这位二夫人又依杖有操持昏礼的辛苦,已经是得寸则她之寸,得尺亦她之尺。[1]
后徠麑裘还是女君从居室的箱笼中拿出两件。
谢宝因询问:”取之何用。“
奴僕惶遽叩头:”欲购金翠首饰以赴聚会。“
谢宝因危坐思量,然后命侍女取来自己的玉印与翰墨,写下数十字后,盖红印在帛书上:”取给二夫人。“
奴僕如释重负的再次伏身跪拜,拿着帛书,恭敬行礼离开。
玉藻隐晦开口:”女君,五千钱非小数。“
她想说的是购饰何须五千钱。
谢宝因收起玉印,放在几案上,浅浅笑着:”’是虎目而豕喙,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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