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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红鸢被吓得赶紧去堂上,双手去扶着。
沉重的身体有了依靠,谢宝因合上双眼,不愿意再受其扰,呼吸渐渐放缓,任由它痛着,不管不顾。
随即一声闷响落地。
黑发中所斜插的双股白玉钗滑落。
“女君!”
“长嫂!”
看见女子突然昏倒过去,郗氏也慌了起来,对堂上的侍女命道:“还不赶紧扶去侧室躺着!”
因为忧虑女君会受伤,所以陪着一块屈膝倒下去的红鸢不敢离开半步,直接跪坐在地上,也管不上郗氏如何,眼眶红着抬头求人:“烦扰你命人去西边屋舍,看看沈女医有没有来。”
眼前这副情形,桃寿也被惊吓到,赶紧命侍女去看,然后又来帮着搀扶女君去侧室。
两刻过去后,沈子岑从西边屋舍赶来,因为知道事情严重,所以室内的夫人娘子她都直接视而不见,行完一个揖礼就径直走去卧榻旁边,看着没有丝毫气血的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骇,连忙小心的把手臂挪到踏边,伸手探着腕脉。
她眼睛动了动,呼吸也屏住,随后问:“有没有安胎固血的药物?”
红鸢马上应道:“有。”
沈子岑深吸了口气:“先命人去拿来。”
心里只有女君安危的红鸢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药物的用处,只知道命人迅速去取来。
但是林妙意一下就听懂了。
早已.经历过这些的郗氏更快明白过来,赶紧问:“安胎...难道又怀有身孕了?”
沈子岑收回探脉的手,然后掀开衾被,又看了看交窬裙,有少量的出血:“女君是妊娠之兆。”
红鸢听到女君有身孕,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转眼间,浑身就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脚底凉到心底。
“但是此胎已经有溃败之象,我未必能够稳住胎儿。”
【📢作者有话说】
[1]亲慼:与自己有血缘或婚姻关系的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 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慼,以屏藩周 。”《隶释·汉小黄门谯敏碑》:“寮朋亲慼,莫不失声,泣涕双流。”
[2] 《左传·宣公十五年》:“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解释:等到辅氏这一役,魏颗看到一个老人把草打成结来遮拦杜回。杜回绊倒在地,所以俘虏了他。夜里梦见老人说:“我,是你所嫁女人的父亲。你执行你先人清醒时候的话,我以此作为报答。”】

不过才刚到日入时分,暮色就已经笼罩天地。
长生殿的宫檐翘角依然巍峨,脊上的鸱吻在替殿内帝王默默凝视着这座建邺城。
宫侍握着短柄浅盏的行灯, 把这条望不见头的甬道给照亮了, 与其擦肩而过的中书舍人则还在继续朝着那座最高的宫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阶,绕过殿柱,把一封文书交给等候在这里的人,喘着气,赶忙道出一句:“西南的军报。”
内侍接过加盖“马上飞递”的文书, 利落转身走进殿内,在离案桌还有三尺的地方, 手疾眼快的把拿文书的姿势改为双手捧着,脚步细碎。
奉给天子的时候,腰身弯得更低,以显恭敬:“陛下, 已经送来了。”
李璋搁下那些朝臣递上来的文书,伸臂将这封军报拿在手上,不声不吭的看了片刻, 又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开,便再也回不了头。
随即嗤笑一声, 缓缓拆开,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头还是谁的性命又要没了。
两刻之后, 三四个内侍急匆匆退出长生殿, 脚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数百阶, 四处分散开来,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员又一次被天子召见。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谢贤、郑彧的值房,其后才是王宣、林业绥。
“看看!你们都给我仔细看看!”李璋把手里紧紧捏着的文书扔在两人面前,“西南匪军不过数千人,三郡军马却有近两万,就给我打出这样的战役来!竟然还敢一直欺瞒不报!”
谢贤岿然不动,是郑彧急得忙捡起来看。
殿内,流淌着天子之怒。
殿外,寂静中除了风声,还伫立着两人。
王宣来到这里的时候,男子已经站在阶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绣松柏鹤氅裘,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默默听着里面君臣的辩白。
他脱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让内侍开门入殿:“林仆射,为何不进去?”
夜色逐渐吞掉最后一点白,寒风愈演愈烈,林业绥望过去,不急不缓的开口:“当日给陛下的谏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时陛下消气,我何时进去。”
自从发生了郑戎的事情,已经选择要带着琅玡王氏独善其身的王宣也忽然止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站着不再动。
林业绥付之一笑。
为了防止三郡守军隐瞒军情,天子在数日前就已经特遣张衣朴执诏命前往蜀郡担任军司,临时监察军务,并且战报一律由馆驿官吏直接交由中书舍人,再递交至长生殿。
这是张衣朴去西南后的首次上报。
在月初的一场战役中,敌我对垒,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剿灭匪军数百,但是郑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顾幕僚劝诫,继续追击,陷入山谷,反死伤千余人。
成为开战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死伤,但是至今才传到建邺。
殿内的圣怒依旧还在继续。
李璋已经开始杀人诛心:“渭城谢氏将军房当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子弟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辱圣命,一路西至泥婆罗,凡从军,皆任职至将军,才有了你将军房名号,可是今时今日呢!两万人用半载都对付不了区区千余人,今日的将军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对你如何才好啊!”
谢贤没有看军报,只当是那两个侄子领军出了事,手中权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迎面而来,面对天子的斥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当年巴郡守军无人可领,是七大王到我前面亲自举荐你郑氏子弟,结果是无战能守,若战则溃,三族子弟当真是无人可用了。”李璋不分亲疏的怒斥郑彧,然后又开始哭诉自省起来,“还是因为我没有先祖仁德,所以贤能将才之士都不愿意出世辅佐我治天下。”
提及七大王,郑彧想要辩白。
可这场战役是李璋自即位以来最屈辱的一战,而且都还算不上是战役,与先人继往开来的差别,让帝王心中生出羞怒,根本就不愿意再听,直接就要见另外两人:“林从安和王宣可来了?”
内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请人入殿。
林业绥脱下鹤氅裘,交由内侍,没有丝毫迟疑,径直入内。
王宣则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着这黑夜哀叹一声才进去。
看见男子进来,李璋收起怒意:“西南军事一再溃败,他们又原是边境叛军,后逃到那里去的,要是传到隋郡等地,必会牵连诸郡,你们两个今夜就给出个对策来,尤其是你林从安,当年你领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马幕僚,想必就是因此才会有这些叛军逃出为寇。”
林业绥知道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直言而无讳:“臣举荐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随父征虏将军有过实战经验,更以三千兵力击溃过敌军万人。”
王烹是在四个月前被调回建邺的,从隋郡可领千人的建武将军职,调任为无兵可领的散官。
官员变动,郑彧自然知道是林业绥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但是由实职调为闲职,他也只当是男子在动用手中权力为故人谋利。
建邺为中央官,且不必辛劳就能领俸禄,世族之中常有人如此做。
并且王烹比起其父实在算不上是个人才,求父亲的昔日幕僚林业绥调他做个寄禄官,实在太正常。
谢贤赶紧拱手,说道:“陛下,他们已经熟悉敌军和地形,贸然换将,实在不妥,而且三郡守军虽然是共同剿匪,但是却各自为伍,如此何以统军作战?还请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将军暂为统帅。”
面对谢贤的阻扰,林业绥立在一旁,缄口不言,似乎这次举荐就真的只是为君分忧,毫无私心。
李璋只好看向进来的另一个人。
王宣垂手,话术转变,把决定权交还给了这位天子:“臣子只能提出所有可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要用哪一个,全在陛下权衡。”
世上无人比郁夷王氏更懂得生存之道,皇权式微,他便凌驾,皇权兴盛,他便俯首,不论是何种境遇,其家族永远都有续存下去的机会。
李璋选择了中庸之道,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说道:“今年的雪还没有开始下,那就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要是西南匪患再不解决,三郡将领不仅要全部革职问责,连你们二人,朕也要追责。”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谢贤、郑彧和王宣先后离开。
李璋审视着眼前这人,冷问一句:“王烹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战事变化无常,臣又岂有天算之才,可以去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军节节溃败,如此无用?”面对天子居高临下的诘问,林业绥淡定自若的抬眼,轻咳两声,徐徐答道,“王桓将军对臣有恩,其子王烹有双儿女,身为大父,不愿意看到孙子在边境长大,三月份就已经写信给臣,恩人之请,臣不得不应,这才擅用权力将其子调了回来,他妻儿也随着来了建邺。”
想到王桓女儿抑郁而终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继续问:“看子仁那两个侄子争不争气吧。”又见男子咳嗽起来,如父般关怀道,“近来天气多变,你也要多注意身体,这两年你受的伤可不算轻啊,去年被马踢伤的可好了。”
外面风声渐大,如泣如诉。
林业绥淡下声音:“医工说还需养几年。”
从长生殿出来后,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着被内侍手中的宫灯所照亮的石阶,逐渐被打湿。
这场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落下。
等内侍弓腰上前披好鹤氅裘后,他中断神思,伸出泛着玉白的手,握住罗伞的木柄,拾级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书省值房的时候,内侍已经尽职的在室内燃好炭火。
林业绥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默然将伞递交给外面的人,脱下鹤氅裘后,屈膝趿坐在坐席上,双手烤着火:“擅入尚书省值房,纵是我也保不了你。”
伪装成内侍的王烹从黑暗中现身,在男子对面的席上跽坐,把一个瓷瓶放在两人旁边的案面上:“我父亲从隋郡送来的药物,治你头疾的。”
林业绥只淡淡扫了眼,不做回应。
闲了四个月的王烹想起调任之事,言语间也露出不满:“当年陛下既邀你入局,这两年又重用你,为何不直接说,要如此麻烦。”
这些日子以来,男子看似对西南匪患不上心,但是却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边的具体军情,因为劳神过度,所以隋郡落下的毛病又复发了。
炭火成灰,林业绥执着竹箸拨开那些无用的:“我已经官至尚书仆射,若再沾染兵权,与郑彧他们争相举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他今夜刚举荐,天子便冷声相问。
王烹不敢言,因为天子只会觉得博陵林氏也想要学三族来挟制皇权。
“他当初拉我入局,把我当作一枚棋子。”林业绥敛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只能按照执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过弃子。”
如今太子羽翼还不够,必须要有军中的人。
他只需要让天子知道朝堂上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用,而且现在就身在建邺,如今军中还有几人不姓郑谢,要权衡就只能用其他世族子弟,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于天子自己。
可是不用王烹,还能用谁?
林业绥夹了块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达到目的后,放下竹箸。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成线,风吹过庭院,只听见瑟瑟声。
送走女医后,侧室的夫人侍女都全部离开,北边的屋舍也从日入时分开始,慢慢沉入一片寂静中。
妇人跪坐在佛龛前的席上,双目紧闭,捻弄着佛珠,口念着阿弥陀佛和八十八佛大忏悔经文。
红鸢站在侧室外面的屋檐下,焦虑的踱步。
很久就有侍女急匆匆从远处走来,一只手徒劳的遮在头上挡雨,怀里还紧紧抱着从医坊配来的药物。
骇人的风声就砸在窗牗上。
她接过药,赶紧回到室内。
走到室中央,透过卧榻的帷帐,能朦朦胧胧看见女君倚着隐囊在阅看竹简,长睫下垂,中衣宽袖滑下,露出段雪臂,玉镯也被半隐在衣下。
红鸢把药放下,低头走到榻边,行过礼后,才去掀开衾被,伸手摸着榻尾的铜炉,已经变凉,她赶紧请罪:“女君怎么不叫我。”
谢宝因是在日昳时分醒来的,换好白绢中衣后,又一直躺到现在,兴致怏怏的她只能诵读经典。
看见侍女如此仓惶,轻声道:“无碍。”
听见女君没有怪罪下来,红鸢松了口气,低头离开卧榻后,跪坐在炭盆旁,用竹箸夹着烧好的薪炭装进铜炉中。
静谧中,居室外面有侍女在说话:“三娘怎么还在这里。”
她口中的三娘则不怎么有精神的答道:“听说长嫂醒了,所以我来看看。”
谢宝因抬眼看向室内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什么神情,她从来都不喜欢被人愚弄或是越俎代庖。
红鸢把铜炉放回原处,然后边倒退,边把两只手落在腹部,低头禀告:“三娘是在晡时时分来的,只是那时候女君身体不适,不能劳神忧思,沈女医离开的时候,亲自回绝了三娘。”
放下竹简,谢宝因说:“让三娘进来。”
她也想听听这个娘子会怎么说。
红鸢恭敬领命,随即垂头退出去,把家中这位三娘请进侧室后,又去炭火上另起泥炉,准备煎药。
林妙意来到室内,先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然后才走到卧榻前,行完肃拜礼后,直接屈膝跪地。
看见她一进来就给自己跪下,谢宝因没有丝毫动容,浅笑着说道:“我只是你长嫂,还不能够受三娘的跪拜大礼。”
红鸢发现女君没有开口命自己扶起这位娘子,所以她继续看着药炉。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林妙意低着头,有很多话堵在心里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缓了好久才挤出一句:“今天都是我的错,差点让长嫂和长兄失去孩子。”
谢宝因眼神淡然的看着,没有应她。
林妙意又赶紧为另外一件事情解释:“母亲说得也不是真的,我没有因为婚事而怨恨长嫂,我知道长嫂这两年为博陵林氏已经十分操心劳神,当年那件事情...长嫂的恩德,我怎么会忘记。”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应该愚弄我。”提起这件事情,谢宝因终于还是不忍开口,“既然已经和夫人商量好了,为什么回到建邺后不来跟我说?”
林妙意咬着唇齿,磨蹭半天:“吴郡陆氏这一支...并不显贵。”
这话的意思...就算是红鸢再怎么知道尊卑,也开始变得轻视这位三娘。
谢宝因又怎么可能会听不出来,气血翻涌起来后,呼吸渐促,眉头也蹙起,她抬手抚着胸口,闭目顺气。
等到好转的时候,心底也跟着一起变凉,她睁开眼睛,所有情绪都全部消散,只有极为冷淡的一句:“你觉得我和你长兄会拿你去做政治联姻的筹码?非显贵不嫁?”
曾经的沈氏女郎被她父亲因为聘金就嫁去庶族...林妙意沉默着,同时也是默认。
泥炉里的苦味弥漫出来。
红鸢把汤药倒在漆碗中,等变温后,低头走到榻边:“女君,该用药了。”
谢宝因接过,一口饮完,继而蹙眉:“有些苦。”
红鸢立即低头:“我这就去为女君拿盐梅。”
等侍女离开侧室,谢宝因看着榻边跪着的人:“你一直都在家中,为什么就非要陆氏不可。”
要重提旧事,林妙意的双手慢慢握紧,然后开口:“七年前,陆家六郎随着他母亲来家中看母亲,那时候我为了躲开吴兴,只能离开自己住处,躲到其他地方,但是没想到遇到了陆六郎,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却擅书善文...后面只要是陆夫人来,他就会跟着来,在长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根枝条,我抓着它才撑到长嫂来救我,我庭院中的那颗青梅树,也是因为他栽种的,为夫人侍疾的时候,我跟吴兴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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