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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谢宝因目光微闪:“女郎去了夫人那里,还需要再等一等,不过我今天刚好得到一件东西,需要你给我见教见教。”
紫朱大着胆子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君:“女君尽管问,我要是知道一定告知,不敢见教女君。”
谢宝因目光微闪,朝面前微扬下颚:“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紫朱看向案上的漆木平盘,楞在原地,想到什么后,瞳孔猛地放大,下意识要张嘴否认之际,忽然灵光涌现,转了话锋:“这是鹿皮。”
把她一切神情都纳入眼底的谢宝因不急不缓的抚上鹿皮,正视过去,微微一笑:“我在家中的时候,也喜欢跟家里姊妹弟弟一起玩闹,哪怕是现在嫁来林氏也很难改掉这样的性情,经常跟侍女老妪言笑,谁不知道竟然画虎不成反类狗,她们不仅不把我当女君看,还要去认家中那些低贱的奴仆做主人,把她们说得话当成不得不听的圣人之言,对我这个和你们家主行过周公六礼的女君只剩欺诳。”
掌心不轻不重的落在竹简上,在这静谧的堂上发出“砰”的声响,谢宝因的眼神逐渐变冷,每一字都是在说她是世家夫人,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是他们的主人:“我治理家中事务也一向都以‘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为准,只要在大节上不超越界限,明白谁是主人,小节上就算有所出入也可以,但是没有想到这次竟然还在家中惹出更大的祸端,你们连大节二字都不顾了,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大节,不知道怎么侍奉主人,你也不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女郎也小,我不要你的性命,黄昏时分之前就离开,要是在建邺不能待,那就回你自己的家乡。”
被世家赶出去的奴仆,基本都是僭越主人,建邺城内不会再有士族会愿意用钱财赎买。
紫朱嘴唇微颤,她父母早亡,幼弟也溺亡,财产被族人吃了绝户,南方的家乡早就已经不能够回去,绝对不能被博陵林氏赶出去,她的这颗心在左右摇晃,最后做出抉择,猛然泄气的双膝跪下,在原先李媪伏拜的地方,身体伏地:“禀女君,我认识,这是后天二郎亲迎礼要送去袁家的。”
随后,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开始战栗。
谢宝因偏过视线,望着灯盏的火苗:“原来需要我问一句,你才肯说一句。”
听着女子愠怒的语气,紫朱眼睛看着地上,赶紧把所有事情全部都禀告给女君:“初十那天日出时分,黄媪拿着鹿皮来找我,说是五郎不小心给烧损的。”
谢宝因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几案,沉吟不语。
林卫隺是周侧室所生,紫朱又是侍奉周侧室的,当然要保护这个郎君,只是她和她夫人都不怎么喜欢出来走动,所以很多事都不知道。
他长兄要看两位郎君的经学如何,五郎为了写治国策论,已经勤勉到很久没有出过自己的住处,林却意还因为这件事情取笑他事前不准备,临事慌乱应付。
除去林卫隺,还有一人。
她记得自己刚怀上林圆韫的时候,就被那老妪身上浓烈的气味给扰得心神难安,为此还特地问过名。
这黄媪从前在林氏也是仗着有李秀在,侍奉主人一直糊弄。
这是,玉藻从厅堂外面走进来,看着伏倒在地上紫朱,径直走到女子身边,弯腰附耳道:“那黄媪看到我们去侧夫人的屋舍找人,果真开始不对劲了,想尽办法跟家中奴仆打听我们这里的消息。”
谢宝因想到往日的那些事,只让她去找来李媪,还有几处疑云,需要再问个清楚。
等到林圆韫回来,紫朱估摸出身长,便赶紧从地上站起离开。
李媪也很快来到堂上,低着头,叹气摇头:“禀女君,这件事情我不好说,女君应该知道,我虽然是钱财赎买进林氏侍奉的,但是因为已经侍奉郎君娘子很久,所以家主的祖母也就是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有些事务也会让我来治理,但是后面老夫人去世,黄媪攀上李秀姑妇,我就只做洒扫的事务,不怕女君取笑,我活到现在也是个心胸狭隘的,嘴里肯定对她没有什么好话。”
谢宝因知道她是不想落人话柄,被家中其他奴仆疏远,莞尔道:“你既然不好说她,我就来问。”
李媪脸上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个样子,爽快开口:“女君是主人,女君如果要问,我不敢隐瞒。”
谢宝因开口,只问:“她是不是嗜酒。”
家中奴仆能够惹出的祸端也就那些,那天需要用浓香遮盖的,除了酒,还能是什么。
李媪点头,就像前面她自己说的,她对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好话,所以说到这里,:“黄媪也是老夫人从外郡用钱财赎买的,她很喜欢喝酒,也喜欢博弈。以前就出国事情,她夜半只顾喝酒,让家中的奴仆在夜里去了东边屋舍,只是事情没有闹大,所以李秀没有说什么。”
那个奴仆是谁,又为什么会这样了事。
谢宝因大概猜到一些。
听到博弈两个字,她笑了笑,说好听是博弈,难听就是赌博,赌博之风曾经也在建邺世家子弟里面流行过,曾经朝中有位重臣,发现身边的僚属整日喝酒赌博,荒废政务,一怒之下,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当场把酒器和赌博用具丢进江中,参与其中的全部鞭打,并训诫道“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1]
从这位重臣开始,本朝才开始禁赌之风,士族家主全部纠察族中子弟,严厉训斥。
没有想到世家里面的奴仆还有遗留,看来她需要为国好好治理。
李媪抬头看着女君神色,问道:“不知道女君要怎么处置黄媪。”
谢宝因望着越来越式微的火苗,笑道:“今天已经不早,剩下的明日再说,鹿皮的事情你得好好看着,再给黄媪多安排些事务,让她没时间跑去侧夫人的屋舍,她要是敢跟你闹,你就说是我命令的。”
李媪点头,低头领命退出去。
眼前昏暗的谢宝因直直看向外面,发现天色已晚,突然前面出现了人影。
侍女匆匆进来,在堂上站定,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女君,家主擢升了。”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共理朝政,缺一不可,但是自从旧人逝去,中书省已经有三年没有长官。”
“大理寺卿林业绥在任近一年,处理大量积压案件,牵涉上万人,无一人冤诉,我有意点其进入三省。”
“远在外郡别墅的王侍中只说全由朕做主,不知谢司徒和郑仆射怎么想的。”
半个时辰后,谢贤、郑彧先行离去。
林业绥独自离殿时,刚行至阶下,便伫立不动,只是微垂视线,盯着正沿阶而上的两人,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今日这盘天子亲自布下的棋局,有托孤之势,他急切的想要打破早已形成的三省长官皆由三族把握的局面。
殿外宫卫看见男子出来,趁他伫立之际,也紧着低声开口:“陛下今日日出时分就偶感身体不适,不愿让医工来瞧,食时就宣召了谢司徒和郑仆射进宫。”
闻言,林业绥淡淡扫了一眼皇帝的那两个儿子,漠然转身走了另一条路,避开了他们。
今日天子擅自拖他入局,便如当年的赐婚。
步行至第一道阙门,有人仍在等他。
男子遵从礼数,拱手:“岳翁。”
大受挫败的谢贤,忍不住讥讽道:“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你就从隋郡走到了尚书省,从四品官起步,走到从二品,你确实比林立庐有能耐。”
再次听到眼前之人拿林勉与他说事,林业绥捻着手指,淡然置之:“看来岳翁始终还不忘旧人。”
谢贤嗤笑一声:“他做的那些事,要怎么忘?”
当年林勉和昭德太子实施了压制三族的政令后,已经开始着手商榷能让天下寒门不论出身地位皆可入仕的取士之制。
林业绥迈步走向车驾,刚踏上车凳,忽说了句:“岳翁放心,我这等钻营之辈,绝不会再让第二个林立庐出现。”
这句话,让谢贤怒目圆睁,终于恍然大悟过来。
林勉是要所有世族都消亡,林业绥却是要成为三族之一,或者,他要的是取代三族。
谢贤越想,心中越觉愤懑,天然的出身和对朝政的长期掌握,使得人性中的护食也彻底显露出来,让他终于成了父亲谢德:“江河入海,痴心妄想。”
这句话,曾使意气风发的林勉犹如丧家之犬般归隐。
林业绥不再持君子之风称其岳翁,直呼官职,疏离开来:“谢司徒可曾读过《水经》,书中详细记载千余条河流的发源到入海,途中再怪奇险劲,江河终会入海,非人力可挡。”
谢贤笑:“筑坝炸山,阻断入海途径,此乃非人力可当?”
林业绥也笑:“要是人再无筑坝炸山的能力又要如何。”
谢贤一时陷入茫然,想到王谢权势的逐步瓦解,他也已经中年暮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子开始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倒世族所筑起高墙。
只要推倒一道,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推就倒。
那第一道墙,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被推倒的。
林业绥踩上车凳,要弯腰入车舆时,往下睥睨了眼:“幼福生下孩子已三月,岳翁可曾过问一句。”
谢贤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又转瞬温笑道:“谢司徒,江河早已入海,决堤之势日渐旺盛,这场洪水,无人能幸免。”
“王侍中已寻好了避洪的地方,您呢?要拿谢氏的性命与天灾誓死反抗?”
从侍女口中得到林业绥擢升的消息,谢宝因沉默许久,然后浅浅颔首,应了一声,命侍女收起几案上的东西。
她撑着凭几从席上站起后,缓缓出去,裙摆曳地。
男子身边的奴仆也刚好来到庭院,拱手行礼:“女君,家主擢升为尚书仆射。”
谢宝因心中愕然,现在尚书省中的左右仆射都有人担任,天子这是对谁动了手,怎么会如此之快。
她问:“左还是右。”
童官摇头,表示不知道。
林业绥回到长乐巷,已经是日沉时分。
从门前巷道上阶归家后,径直回到西边屋舍。
玉藻看见家主归家,又想起女君在居室里面怔愣不言的相貌,便知道肯定是为了家主擢升尚书仆射的事情。
因为谢贤担任的就是尚书仆射,夫君取代了父亲,谁心里又能够好受,女君是渭城谢氏的女郎,在谢氏生长十几年,肯定难舍其中情分,何况那还是她血溶于水的父族。
眼看着家主已经快要走到居室外面,玉藻赶紧跑上台阶,喘道:“不知道家主现在要不要沐浴,我命人去备下热水。”
林业绥乜去一眼,想到居室里面的女子,直接迈步进去。
【📢作者有话说】
[1]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世说新语·政事》注引《中兴书】

日沉时分过去, 寒意变得越来越浓烈。
这几天的融雪冻寒,白天还好,但是一到夜里就更加难熬, 所以往常三月早就熄灭的地龙也还在继续烧着。
炭火也不断。
用过晚食后, 心神不宁的谢宝因跽坐在席上,因为热气聚拢,又刚哺乳过,所以只穿着白绢中衣,散披着黑色鹤氅裘, 头发半挽半散,散下的乌发柔顺的贴在背后, 被发带捆束,挽的那半成髻,白玉篦也不再是正插,而是斜插两柄在髻边。
林圆韫已经被乳媪带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 要伸手去拿书案的竹简时,忽然顿住不动,双眸一直看着眼前的铜灯, 像是被抽走灵魂, 一副若有所思的相貌。
没有半刻,女子眉头就紧锁起来, 突然感到胸间翻涌,那股感觉直冲向喉咙, 她匆匆搁下手里刚拿起来的竹简, 还在努力忍耐着这阵呕吐, 最后见实在忍不住, 她双手撑着书案, 膝盖离开坐席,顾不上滑落的鹤氅裘,连忙去到居室外面,走到稍远的地方呕着。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家中奴仆因为不需要再侍奉主子,所以大多都回到自己住处去了。
除了整晚都还在担忧着的玉藻。
坐在不远处拿热水洗女子贴身衣物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放下袖子,起身走过去,叹息一声后,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女君你风寒昨日刚病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吃油腻荤腥的饭食,家主明明都已经令疱屋做了淡口素食。”
呕完脾胃里面的最后一点,谢宝因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接过帕子,擦去唇边脏渍,听着旁边人的话,没有开口回应。
玉藻也没有再急着说话,看见女君还是不舒服,想要再吐,便赶紧回居室去拿来那件鹤氅裘,只是刚走进室内,身子滞住片刻,然后赶紧低头行礼。
等到再出来的时候,谢宝因刚好吐完。
玉藻快步上前,把鹤氅裘披在女君身上,又看了眼远处的居室,揽着人往庭院里多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女君是博陵林氏的宗妇,不再是渭城谢氏的女郎,就算是从前和十娘情义再好,还能亲过女君自己生的女郎。”
家主归家后,女君虽然是去亲自帮着宽衣,但是前面用晚食的时候,她也分明看见二人没有说过半句话。
谢宝因见玉藻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话,应该林业绥已经沐浴完,从湢室出来了。
她拿手帕抵着唇,低声咳了几下,把嗓子里那股异感咳走后,虚声道:“怎么就突然说到阿兕身上去了。”
玉藻知道女子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不依不饶:“女君一直都说只管自己的死活,我还真希望女君是这样,这样女君才会逍遥自在,不用为别人劳神。”
谢宝因紧攥着手里的手帕,垂眼不语,她出身渭城谢氏,是谢贤之女,就是再怎么无情,也很难去做到彻底绝情两个字,而且还有十娘、六郎他们几个,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渭城谢氏现在不能垮,离十娘出嫁也至少还需要三四年,只要脱离谢氏,哪怕日后那个郎君为了自保而舍弃十娘,自己也有办法保护,但是她也明白,洪水滔滔,不是人能够抵抗的。
天子这次突然对三省官吏动手,就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家中相处了十几年的兄弟姊妹,但是都免不了要各自走各自的路,眼睁睁看着高楼坍塌,她又怎么可能逍遥自在。
见女君在沉思,以为是听进去了,玉藻一鼓作气:“女君千万不要因为谢家而冷落了家主,那就是‘得不酬失,功不半劳’了,就算怎么样,女君也要想想大娘子。”
虽然玉藻遇到关于女子的事情,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是真要到女子心神被扰的时候,她脑子又能清清楚楚的。
谢宝因抬头望向屋檐下面那只从谢家来的鹦鹉,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而且也未必就是谢贤的尚书仆射被动了,只是想到谢氏将来的结局,心里就难免会生几分惋叹。
“这里好冷。”她终是说笑道。
听到这句话,玉藻安心下来:“家主在居室,女君快回去。”
谢宝因吐口出气,缓步走回居室。
室内,男子散着还带湿意的墨发,踞坐在几案北面的坐席上,重新看起了那卷论道的《坐忘论》。
她脱下披在身上的鹤氅裘,拿去东壁的横杆处归置好后,去到几案旁的东面跽坐,然后拾起交刀,干脆利落的吧烧完的灯芯顶端剪去,火苗闪了下,很快就燃得越来越亮。
眼前忽亮,林业绥抬眼,瞧着在安静忙碌的女子,主动开口说道:“郑彧调任为中书省长官,我到尚书省去填补他的空缺。”
谢宝因放下交刀,臀骨慢慢往后坐下去,并拢的双腿被压着,她重新拿起前面的竹简,听到男子说的话,直接便应:“陛下竟然让郑彧担任了中书侍郎?”
她倒是不奇怪皇帝能够这么顺心的就改变三省长官的任用,毕竟三族中的主心骨郁夷王氏已经罢手不管,她父亲谢贤又是司徒,郑彧心里肯定有所不满,现在他眼前就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而当另外两个都同意了,父亲要是聪明就不会反对。
只是中书省是三省中权力最高的,为事实上的第一宰相,中书令虽然是中书省长官,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仅仅只在太.祖朝和高祖朝任用过,其余时候都不常设,都以中书侍郎为长官。
自从前年中书侍郎病故,天子也不再置,政务都由几位中书舍人共同商议。
林业绥看不进去竹简上面的字,干脆不再看,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女子,开口答她:“任为中书令。”
不管是中书令还是中书侍郎,在这三年间,中书省都已经早被天子实际掌握,否则怎么还敢让郑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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