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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拜林卫罹为骁骑将军,赐车马金钱。
拜袁游为符节令,赐金钱。
拜裴敬搏为廷尉,赐金钱。
立羊元君为皇后,其所生四子封王,食邑千顷,陪葬于怀陵,废孝和帝昔年以其仲子、李毓以林业绥仲子为南康公主继嗣。
而孝和帝之庙,以哀献皇后配享祭祀,追尊号曰献和皇后。
废李毓为庶民,以乱子贼臣论处,不入孝和帝陵。
孝和帝妾郑氏,在诛杀以后口塞粟壳,白布裹面以沉入陵江,不废其位,要她永生永世都为孝和帝与献和皇后的家僕,及至黄泉亦要跪侍献和皇后左右。
废乱子贼臣李毓所封南康公主、衡阳公主食邑及封号,另赐封食邑之地。
在夏六月庚辰,李乙以天子之印,命征虏将军王桓为帅,统领前军将军王烹与骁骑林卫罹征讨突厥。
冬十一月辛酉终。
国都的大雪降下。
谢宝因跽坐在宫室的堂上,坐席左右的三尺之外都置有盆盎,盆里盛有因烈火而鲜红的薪炭,她低头看着身前几案上的帛书。
从汉中郡而来。
她的食邑地。
其上乃她的家臣所书,将汉中郡所食税邑千家以公文报之。
被遣去寻物的随侍也低头而来,在左右的绢席上跪侍好,双手奉印:“女君。”
谢宝因轻松就将其握在掌中,指腹也缓缓摩挲着这方仅有指腹大的铜印龟纽,以丹阳铜为材质,串孔饰绢,印面阴刻篆书「汉中君」。
天子封她为汉中君,享用汉中郡的食邑,而非是林业绥,无异是忧虑男子手中权力会过剩,以后将会对皇权有所威胁,犹如昔日之王谢,然男子的功绩彰显于天下,天子或是重视与男子的情义,或是不想刚即位就损害自己为君的声誉,所以才要她来分忧,将爵位赐与她。
随即,她在帛书的封泥之上压印汉中君,再遣人送回汉中郡。
在睡卧的林真琰也很快就醒寤。
傅母低头抱来。
而林真琰看见阿娘,嘤嘤的张开双手要抱。
孩子已然八月大,开始认人。
虽然男子常常为此而妒,但亦无可奈何。
谢宝因双手抱住其腋,然后将林真琰放在坐席上,使他两足落地而站立。
闻见门庭前孩子成群的欢乐之声,她半垂的浓睫将眼里笑意掩蔽,然后抬头命令:“去遣人备热汤给女郎与郎君。”
自秋九月以来,战胜突厥的消息传回国都,林卫隺丧期结束,博陵林氏快开始预备林卫罹的亲迎礼。
因为郗氏尝病,在七月大病后,身体也已然衰弱,未免再遇服丧,于是欲将林卫罹的婚姻之事迅速完成。
而谢宝因产下林真琰,天下形势也再三而变,未曾用心调养,以致身体存有痛痹,虽然非大病,但再也难以承受寒风。
她在十月有头痛,林业绥为此而发怒。
于是袁夫人暂掌家中事务。
其两子也常来这里嬉戏。
宫室中庭内,高树生白。
林圆韫、林真悫姊弟与林明慎、林礼慎兄弟在以雪为乐,虽然只是从兄姊弟,但四人也友爱非常。
傅母及奴僕就恭敬侍立在侧。
袁慈航从远处走来,朱红直裾之上纹绣以蝉纹,革带左右各系一组玉杂佩,翘头履平履白雪,高髻簪步摇。
其身后随侍四人穿绕襟袍,无纹无饰。
林圆韫率先看见,当下就朝女子疾奔而去:“叔母!”
她与阿弟林真悫、从兄弟林明慎、林礼慎皆不相同,她性情开朗果断,与尊长最为亲近。
心中始终都想有一小女能伴在身边的袁慈航唇角扬起,用温热的双手去抚其颊:“好冰。”
林圆韫把小手覆在叔母的手背之上:“手不冰。”
见到阿娘与从姊的亲密,林礼慎恍若心爱之物被他人夺去,可怜的嘟囔着:“阿姊,这是我阿娘。”
林圆韫收回手,继续去嬉戏:“知道了。”
袁慈航无奈笑着摸摸幼子的头顶。
林礼慎也终于开心。
从西阶上堂后,袁慈航见林真琰四肢落地在熊席之上爬,被封汉中君的长嫂,她笑了笑,面朝女子抬臂行礼:“长嫂。”
谢宝因惊愕看去,命傅母将林真琰从自己所跽的席上抱走,又令奴僕送汤来,然后重新端正跽坐,同时望向西面:“却意在佛寺如何。”
袁慈航屈膝跪坐,迅速与北面的女子对视:“她居住之处有竹林高树,生活恬淡且平安,宿疾有所舒缓,我也已遣人送去金钱成衣,她得知自己四兄卫罹将要成昏,如孩童一样雀跃,还问及长嫂的身体。”
谢宝因安心颔首。
而袁慈航心中还有其它事情,她犹豫开口:“听闻君姑在七月大病以后,开始常常与随侍左右言及欲见却意,有时要见圆韫、明慎,有时还要见卫隺,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妇人的精神已经恍惚昏乱。
谢宝因沉默顷刻,而后淡言:“你所言之事,我也不能决定,还是命君姑身边的随侍去与你长兄言明,看他如何决断。”
昔年,妇人是被林业绥严令迁居家庙,并不让妇人见其子孙与他,而自己产林真悫时,几近丧命。
她也并非是宽宏之人。
袁慈航闻言,颔了颔首:“我明白。”
在漫谈陈说数刻后,她带着两子离开。
谢宝因也缓步走出厅堂,见林圆韫还带着林真悫在中庭砸雪以乐,而侍立在侧的玉藻与傅母都难以制止。
她温婉笑着,柔声喊道:“阿兕。”
虽然长女为人聪慧开朗,但也比阿弟更不能被拘束。
听见阿娘,林圆韫惊恐到乖巧站在原地不动,还迅速将手心所握成团的雪给拼弃在地,然后再去管束被她扔到浑身是雪的阿弟林真悫。
玉藻见状,与傅母去握女郎与郎君的手,再从中庭走至堂前。
林圆韫嘻嘻眨眼笑着:“娘娘,我听话吗?”
她们二人之间有约定,林圆韫可以不受拘束,但在父母唤她第一声的时候就要乖顺,不可违背。
“听话。”谢宝因顺其心意称赞,然后拿出佩巾给他们拭去衣服上的雪,“看你们姊弟都成了何模样。”
林真悫闻言,将双手举起,再耷拉在头侧,配合的吐出舌头,笑道:“我成司马相如了。”
司马相如的小字,乃犬子。
想是刚与他耶耶学到司马相如的辞赋,又见他扮成小狗的模样,谢宝因浅笑皱眉,在融化的雪水在浸湿衣服与头发之前,命傅母将姊弟两人带回居室去沐浴更衣。
在国都城中以西南。
忽然有庶民生乱。
负责徼循国都,执捕奸非的左右武候得知消息,骑马率领带诸卒士前来驱赶,听闻与博陵林氏有关,又欲动武将众人给遣散。
见大道之上有车驾,执金吾喊停其车:“林著作。”
随即将事情简单告知。
林卫铆闻之惊异,竟敢如此污蔑博陵林氏的女郎,他直接掀开马车的帷裳:“那人在何处?”
武候看向后方,卒士迅速将人推至车前,是一名黑色绕襟裾的妇人,衣上无纹彩,仅是庶民或某家奴僕。
林卫铆出声诘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此诋毁我博陵林氏。”
妇人抬手行礼,然后对答:“我所侍女君乃吴郡陆氏的崔夫人,家中六郎乃我抚育教导而大,他在去岁冬十二月纳正室陈夫人,但在今岁冬一月就常常不在家中,陈夫人与崔夫人皆以为其忙于公事,然于春三月,陈夫人初有妊娠,郎君依然久不归家,崔夫人因此有所狐疑,遣人跟随,发觉郎君居然是与前妻[2]林氏在会面,有所私爱,所以崔夫人遣我来询问博陵林氏是否家学就是如此教育族中子弟的。”
“然家中即将产子的陈夫人对此仍不知,倘若晓喻以后在悲伤之下,为此而母子丧命,博陵林氏又是否要以权势来逼迫。”
林卫铆,因愤怒而嗔目,但他所诵读皆是君子之书,故心中的愤懑又难以对人发泄,于是态度也被迫温和:“此事仅凭你吴郡陆氏一家之言,如何能取信?昔年是你家崔夫人要遣返我阿妹,为汉中君躬身驱车接回家中才使阿妹声誉未受损,如今又欲来诋毁声誉?”
妇人还未言语,有士族家僕驱驶马车而来。
武候认出车驾乃天子赐给林令公的车马,低头恭敬拱手。
而驱车的奴僕见家中二郎在此,又有武候与妇人在其车驾前言语,迅速与男子言明。
林业绥屈指敲击右侧车壁:“过去停下。”
两车逼近之际,林卫铆与长兄陈其始末。
林业绥默默听完,语气辩不出喜怒:“她在何处?”
妇人始终在注意着二人谈话,随即高声:“在被崔夫人发觉以后,他们十分警戒的更换居处,夫人所遣之人皆搜寻不到,若非如此,又岂会遣我来长乐巷。”
林业绥凛然:“去玄都观。”
林卫铆放下帷裳,在车内端正跪坐,命驭夫跟随其后同去。
见况,武候当下开口询问:“林令公,那此妇人..?”
车内男子情绪淡薄的言道:“你们身为武候,有卫戍国都之责,此事应当如何就如何。”
武候拱手禀命,看着车驾离去。
车马在玄都观停下。
青色绕襟袍的随侍从神殿诵读经文出来,看见拾阶而上的两个男子,心中惶惑俄顷,在想要转身去躲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林卫铆已然对其责问:“你们女郎在哪里?”
随侍惊惧低头,不敢与男子对视,惟恐有所泄露,言语间亦是期期艾艾:“女..女..女郎身体不适,在静室休息。”
林业绥走至殿外,抬眼望着神君塑像,闻言睥睨一眼:“果真是忠心,趁我如今还愿意管束她,再问最后一遍,她和陆六郎在何处?”
陆六郎..
随侍自知事情泄露,战战栗栗的伏拜在地:“在距玄都观有两百步的室庐之中。”
她昔日跟随女郎来玄都观,以为女郎是襟情豁然,但在数日以后,女郎在吴郡陆氏的前夫也忽然来此,二人可谓亲密无间。
但陆六郎已然有后妇,她劝谏无用,还被女郎要求共同以谋策来对谢夫人所遣的豪奴甲士进行遮蔽。
林卫铆也在意识到那妇人所言的皆都是真相,心中未曾有愤怒,仅是对她的叹息与无奈。
雪簌簌落了起来。
林业绥一双漆眸中倒映着无数雪点,他不露辞色的无声吐息,似乎是因这事给困扰不已,在思量过后,从奴僕手中接过所撑开的十二骨罗伞,沉默步入雪中。
林卫铆而后也撑伞前去。
随侍忧心女郎,随从在后。
从玄都观离开,未乘车驾。
男子几人与部曲侍从徒步至不算精美的室庐。
随即,林业绥看向左右。
随侍迅疾去叩门,而后吴郡陆氏的奴僕,见是随侍林妙意左右之人,毫无警戒之心的退避一侧,然在看到不远处所站的男子以后,当下要关门。
但博陵林氏的部曲侍从已然将其擒获。
林业绥漠然瞥去一眼,抬脚缓慢步入门庭,然后在中庭停下,缄默的望着不远处。
开阔堂前的樟木地板之上,置有四足黑漆几案、猩红的炭火、又在几案东西两面设有坐席。
一男一女席地对坐,欢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察觉有人在注视,好奇去寻,最后终于见到在赭色深衣下,外搭黑绒裘衣的男子,威严溶于其平静的眉眼。
她肃然敬惮的面朝男子所站的方向:“长兄。”
林业绥履雪而过,对其置之不理,看向东面之人:“你家中有夫人即将产子,居然敢诈欺我家妹来此,欲致其失行,意气不小。”
陆六郎从席上起身,以身体将林妙意护住:“林令公,我与妙意是举案齐眉。”
林业绥嗤笑出声:“举案齐眉..?”
他以言冷静驳之:“昔日崔夫人欲遣返我家妹,你对崔夫人是‘敢不承命’,如今居然与我言‘举案齐眉’,梁鸿、孟光是恩爱和睦的夫妻,然你的妻是陈夫人,那她是何地位?或是于你心中,举案齐眉不是将其纳为正室夫人,而是违礼义,弃伦理。”
最后,陆六郎钳口结舌。
不敢再言。
见光耀不再,惟恐女子还在家中等自己,林业绥懒得与其纠缠,眸光凛冽的看过去:“以略卖罪把他送往京兆尹。”
略卖人为妻妾子孙者,黥面,徒刑三年。
林妙意闻言,迅速从男子宽厚的身躯后走出,声音哽咽:“长兄不要送他去京兆尹,此事并非是他欺诈,是我自行而来。”
林业绥虽然数载未在国都,但亦深知家妹的性情,平日怯懦,而倘若有人鼓动,又比所有人要放纵。
他冷声诘问:“不送?难道要吴郡陆氏以此事将博陵林氏任意轻侮?倘今日是崔夫人所遣之人来到此处,将事情弄得天下皆知,士族豪门又将会如何言及博陵林氏,自后世代子弟都将背负家世卑污之名,而今日因你,陆氏一奴僕就敢言我林氏家学不堪。”
“你不以为羞耻,但博陵林氏及子孙,倘若你有气节,先与林氏割席,再行失行之事,生死与我何干,我何必对你管束?你若再为他言一字,我就以绞刑之罪送去。”
他执掌中书、尚书,拜为国相。
天下士族、天子都在看博陵林氏。
随即,林卫铆在长兄的命令下,躬身将人送去。
屡乞无用,林妙意忽然望天,最后又看向男子,恸哭而诉:“倘若我是小妹,长兄今日还会如此吗?”
林业绥拧眉,不知其意:“我既为你们长兄,就身负训导之责,违背礼仪伦理是寡廉鲜耻之举,即使是阿兕,我亦会如此,与谁无关。”
林妙意倔强抬头,想起家中的女子,开始望门投止:“我要见长嫂。”
在幽暗的中庭内,林业绥眉眼带着厉色:“你长嫂从十月以来就头疼,此事不必让她知道,我会遣人在夜半以前驱车送你去外郡,部曲、豪奴皆是我从隋郡带来,常人难敌,你何时醒悟就何时归家。”
林妙意再次跪在席上,伏案悲泣。
林业绥毫无怜悯的望了一眼,命令跟随而来的部曲。
已经黄昏,大风从北方而起。
谢宝因站在甬道之中,明眼里隐隐有忧虑。
在其左右侍立的玉藻自知制止无用,于是去拿来麑裘搭在有精美五彩纹绣的黑色直裾之外,为她助温。
然后谏言:“三女郎此次失行并非是家中之事,损害的是士族声誉,既然令公已躬身处置,女君也勿再为此劳神。”
吴郡陆氏的奴僕虽然很快被武侯驱散,但在外宣扬之事依旧有所流言。
谢宝因默然望向庭中的高树。
少顷,男子撑伞在大风中而归。
她眸光变得柔和起来。
林业绥也不言而喻的看向相连馆舍房室的甬道,将手中罗伞递给奴僕以后,徐步朝妻子而去,掌心抚过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为何不在居室?”
谢宝因以双手抱住男子的腰身,嫣然一笑:“在等你归家。”
林业绥微怔,然后从容应对。
进到室内,谢宝因主动给他脱下黑绒裘衣,然后在男子右侧先后屈足,臀股缓缓压着脛骨:“妙意她..”
林业绥长眸微眯:“我说为何幼福突然如此缠我,她已被我送去外郡,陆家那个在京兆尹。”
他手肘撑在案上,好整以暇的撑头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说说想如何援之以手?”
见妻子不言,他语调轻扬:“嗯?”
谢宝因将裘衣叠好放在案上,微微歪头:“我在养疾,如何援助?”
林妙意屡欺诈于她,既然已经不顾及博陵林氏的子弟以后要如何在天下自处,她亦壁上观。
林业绥温和笑着,满意的拉女子入怀。
谢宝因笑了笑,顺势坐在男子大腿之上,她心中所想的是其它事情:“我小妹棺槨迁居渭城谢氏的事情如何?”
谢珍果在暮秋之月长逝,以三尺白绢结束一生。
后来白姮与她言及其中始末,小妹在兰台宫被强迫的时候,李毓曾任她逃走,随她去向卢家求救,但最后也是卢家亲自将其送给李毓,以谋范阳卢氏能再次成为士族的时机。
李毓被诛杀以后,卢家开始对其恶言以向,最终使她郁于胸,奔赴黄泉。
因谢卢未分离,所以在殒命以后要遵丧礼之制,葬入卢氏的坟墓,但小妹对随侍左右有所遗命,请求长兄谢晋渠将她带回渭城谢氏,在阿娘范夫人身边瞑目。
而范阳卢氏不愿。
于是谢晋渠来长乐巷为小妹而请求阿姊。
借助男子能颠覆天下的权势。
林业绥将妻子冰凉的双手握在大掌之间,颔了颔首。
“可以迁居渭城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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