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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男子穿着玄色直裾常服,伫立在缚有羊皮舆图的木架前面,身与背皆似松柏,但也沉默不语。
刚从战场归来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饮水,水入喉中的咕噜咕噜声在帐中清晰响起。
林业绥撩起眼皮,循声看向仪容不整的老翁,情绪淡薄,嗓音也混合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然是尊长,但王桓闻之也战栗,然后想起男子是在国都长大,与太原王氏只需在隋郡与外敌交战不同。
天下权势,士族皆欲分之。
国都是权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后男子还在隋郡这种地方待了六年,以见血战争锻炼其见识心魄。
随后又回国都的风云之中浸润七载,谋算威势皆非常人,毫无波澜的一眼就有威压,何况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还是男子的部下,需听命于人。
一碗水饮尽还不解渴,王桓又饮下一碗,而后走去舆图前,与男子谈话:“不必忧心,有你的谋策在,胜利是必然的,但我听闻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为?”
老翁以手为杖,指向舆图几处,用数在与突厥作战的经历出策:“此战虽然艰难,但突厥在我们手中也是死伤无数,再坚决奋战几月,必然能够再将他们驱逐回突厥,甚至是夺取其单于的头颅。”
林业绥望向幄帐外,见侍从童官出现在门口,于颔首以后再无声隐匿。
他复又垂眼,踱步至几案后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从器皿中取水,然后是水缓慢倒流的声音,如用石击打水面:“王将军应该对国都传来的消息有所耳闻,李毓自称是太子谋害和帝,千余所官舍已经开始收到从国都而来的文书,上面是对太子的诛杀令,我或许也在其中。”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举止从容的饮水:“我自然能够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过是时日多少,但王将军又何曾想过,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此战我们已然艰辛,损伤卒士以万计。”
“战争会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载,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
“而那时,天子是谁?”
“天下众人只知道是李毓。”
“太子也丧命与野,是非明与明都无关重要。”
一生都在隋郡驻守国土的王桓果断拒绝:“那也绝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和,我们就是突厥的属臣,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灭以后,天下士族还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而后士族挟天子,再继续掌握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如今是外敌。”
老翁暮年喟叹:“若丧国土,你我又何以为家。”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数刻前与突厥谈完,双方很快就会始收兵,某也决意与李乙割席。”
他举起一捆夜半所写的竹简,喊来侍从命令:“送回国都。”
王桓本来以为男子是忠于太子,欲早日从战争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听闻后言,又目眦尽裂,怒吼一声:“林从安!”
林业绥平静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负愤恨的高声责骂:“昔日廉公向我举荐你,曾赞你非池中之物,但从此事来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时,也是我以管窥天,所以才会赏识你。”
林业绥对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开口:“自汉代豪门巨室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几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谋害,士族眼中有过君吗?而因权门兼并,天下田地虽有数万顷,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见过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为博陵林氏,我身为家主与大宗,只需对氏族负有责任,既然李乙已经无用,再如何为其谋策都无胜算,我为何还要劳而无功。”
他淡言:“王烹已与我共同向天子承认李乙谋反,我劝谏王将军也早日割席,不要将太原王氏引入深渊。”
太原王氏的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王桓愤怒气盛的大骂:“竖子何死!”
林业绥漠然放下漆碗,碗触案面发出沉闷一声的同时。
男子出声:“为王将军卸甲。”
从与郑大郎谈话归来以后,谢宝因就变得寡言,在室内倚着云纹大漆木凭几踞坐的她望着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时唤其“女君”“女郎”也皆是听而不闻。
及至黄昏之期,才从她口中闻到一声下意识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为何,命侍在左侧的媵婢出去预备所需之物,而后双手撑席,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将女子扶持而起。
随即,媵婢归来。
把室内比人高的树灯油脂悉数焚烧。
奴僕也奉匜奉巾鱼贯而入产室内。
在满室都被烛光照耀以后,腹部的疼痛也让谢宝因开始有所认知,为缓解身体的痛感,她下意识用力握着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贝。
玉藻见器皿热汤皆已预备,然医师、稳婆都未曾来,想起外面有卒士在围守的她躬身前去。
谢宝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从昼漏八十刻,到昼漏九十刻。
稳婆、医师终于来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后。
医师见女子气虚,愤而厉声的催促:“命疱屋熬煮汤药。”
一日未食的谢宝因在被喂入汤药以后,随着阵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时候就休息,几次以后,产户被撑大。
而玉藻已经无心于此,望着室外的眼里皆是忧虑之色。
其实不止室内的这两人。
中庭里还候有医师十人,稳婆五人。
他们皆是为救女子而来。
但郑大郎也在,还有那些操着干戈的士卒,其实都是为孩子来的,根本无人在意女子的生死。
很快,室内就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玉藻不再去注意中庭的其余人,当下欣喜而泣。
只要女君无恙就好。
失去力气的谢宝因则一直望着襁褓,随后有眼泪滑入云鬓之中,她知道郑太后所出必行,所以竭力伸手,只是想要见一见孩子。
但稳婆视而不见,直接就转身出去:“我先去给郎君洗身,再给谢夫人看。”
谢宝因闻言,举起的手遽然垂下。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耳畔只剩玉藻的声音。
“你们要抱郎君去哪里!”
“把孩子给我!”
“这是博陵林氏的郎君!”
闻言,郑大郎停下前进的步伐,好笑的看向身后那婢:“此为南康公主的继嗣,送还给其外大母郑太后在情理之中。”
玉藻奋不顾身的要去夺,随即被北军以手中戈逼近其颈。
对峙之际,留守室内的媵婢出来,大声号啕:“女君情况危急。”
少焉,玉藻便哭着往室内奔去。
【📢作者有话说】
[1]即三月二十五。古代都是天干地支纪年法。包括先秦。在先秦所著的史书中也可窥见。其他书中写到也会再次注明的。
[2]《诗经·召南·鹊巢》。
[3]南北朝·庾信《征调曲》。
[4]《孟子·滕文公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5]《南史·宋纪上·武帝》。

在春三月的月终。
国都建邺先后收到尚书令林业绥、建武将军王烹从隋郡、广陵郡二郡而来的文书, 天子李毓观览以后,大喜过望。
然后命黄门侍郎将两卷竹简所书之字与天下开诚相见,又下罪己诏, 言明长兄之过, 他身为其弟,也需代兄分责。
随即,国都之中开始日渐有人宣扬天子言行昭昭若揭如日月而行[1]。
时势在他,李毓若想使帝位安稳,也必然要顾及名声, 于是才授命黄门侍郎,有此挽救其声誉之举。
夏四月戊午[2]。
国都已然趋近安定, 天下士族与朝臣也缄口以慎。
毕竟林业绥、王烹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博陵林氏与太原王氏,而昔日曾有孝和帝在崩前召见林业绥是为“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3]”的揣度也随之土崩瓦解。
围守长乐巷官邸的七百北军亦被召回。
李毓对国都的统辖也日渐懈弛。
而明净的堂上。
以北为尊的方位放置着长五尺、高三尺的云龙纹漆木屏风,黑漆底的屏面红漆饰以云龙, 麻线、莞草为经纬,素娟包边的坐席则在屏风以前。
谢宝因穿着枣紫深衣跽跪在席上,身体端正, 衣上无纹饰, 惟有其衣襟边缘以深棕绢布所镶,绣饰以双菱纹。
衣襟处尚可见深衣以内, 还有白绢、玉白中单的两重衣襟。
她神色肃穆,像是在等待何人的来临。
侍跪以右的玉藻手中执着长柄腰扇送清风, 望见女子殷切所盼的神情, 默默低头, 。
顷刻, 有人在中庭步行。
然后朝南而开的门户, 迎着阳光出现一块阴影。
穿黑色曲裾的倌人低头拱手,十分敬重的行了一礼,同时将情况告知:“女君,天子遣来围守在家外的精兵已经悉数离开,家中众人已经能自由进出。”
谢宝因见是家中小臣,她褐眸中的亮光逐渐转为幽暗,似乎是心有失意,轻轻颔了颔首就不再言语。
倌人再次行礼以后,从堂上离开。
玉藻发觉鸡鸣就起的女子在跽坐数刻以后,产子尚未痊愈的身体渐渐羸弱无力,精神开始恍惚。
她迅疾命跪坐在堂上东西两面的两婢去将两足漆木凭几取来,置于坐席以右,漆几的几面扁平,中心往下弯曲,以黑漆为底,以红、绿漆绘云纹,与孩童同高。
谢宝因将手臂落在微曲的几面中央,支持疲弱的身体。
忽然一妇人迎着太阳光耀从外而入。
那是一袭黑色绕襟袍,白绢的边缘之上用勾陈、日月星宿与鬼神阴纹为饰,她伏拜顿首以请罪:“我因预备今日占卜要焚的香料所以来迟,望谢夫人宽恕。”
谢宝因已经太累,凭依几面不动:“无妨。”
妇人撑地站起,再恭敬低头:“那我就先开始了。”
谢宝因颔首,以示同意。
两面的媵婢也从地上起来,去辅助妇人把所有香料都在彩绘的陶熏炉中用火焚烧,有四个熏炉,分别放置堂上四面。
随即,妇人在陶熏炉所围之地中而舞,身上所系的锡玲也随之在响。
堂前开敞,玉藻望着在乐舞以占卜的巫祝,欲言又止。
而谢宝因手肘撑在几面,侧卧着以手支头,望着这些取悦鬼神先祖的乐舞,又入诡谲的梦幻间。
她看到了外大母、阿娘与阿翁。
乐停的时候。
巫祝停止悦舞,拿着龟甲去熏炉前跪坐,将其于烈火之上灼炙。
巫祝起身,把龟甲敬献给女子:“谢夫人,已卜好。”
谢宝因专心致志的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如往常那样的询问:“卜意如何?”
巫祝笑答:“为吉。”
谢宝因依然不放心,抬头追问:“那我的孩子是否安全?”
郑太后虽然是以南康公主的继嗣为名将她的孩子给夺走,但其心计莫测,惟恐是欲借此时机杀之。
毕竟昔年要她出适博陵林氏的是妇人,最后怨恨她的亦是妇人。
巫祝观了眼裂纹,很快应答:“谢夫人不必忧心,今日之卜也显示小郎君很好。”
谢宝因安心而笑:“那就好。”
巫祝知道这位夫人的郁结,见她容貌美丽,出身豪门巨室,又有亲生子女,终究可怜,为此而开导:“鬼神或可解谢夫人所疑所惑,但夫人的悲痛依旧还在,若要其消散,惟有直面它。”
闻见妇人的怜悯之音,谢宝因笑着摇头:“那他呢?”
巫祝被问住,看了龟甲许久也难以说出一言,最后语气不太确定的言道:“林令公..也尚安。”
即未必。
玉藻率先明白,恐女子再忧思,迅速朝妇人行了一礼:“多谢巫祝,占卜费力,请先去休息用食。”
有人援助,巫祝当下就伏拜离开。
谢宝因也只是看着妇人离去,或是还未解其意,或是知而不言,不愿发难于人。
忧心女子的玉藻则继续每日的谏言:“女君,巫祝之事不宜日日占卜。”
自从三月产子,女子在醒寤之后,并未有过悲痛相思,先是终日不言,而后就遣人从荆地请来巫祝在家中兴占卜之事。
每日一卜,以询鬼神。
谢宝因笑了笑:“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此间种种都是虚幻,但你又何曾知道我所痛,我经历失子之痛,无人能言,即使告知外人,他们也不曾躬身感受,又如何来体会我、安抚我,而你是我随侍,你知道我悲痛,但又何曾知道这痛有多深,所以不要再为此事多言。”
笑意淡下以后,她露出眸底血肉模糊的伤痛:“只要能让我远离痛苦,巫祝也好,鬼神也好。”
玉藻唯唯行礼以示僭越,随后取来汤药,扶持起女子。
谢宝因离开漆几,重新端正跽坐,将黑褐色的汤药以及碗底所沉药石末一并饮尽。
随后,林圆韫、林真悫来到堂上。
他们小小的手中一人握着一卷竹简。
谢宝因把漆碗递给随侍,从容有常的笑对子女:“我们阿兕、阿慧昔日不是鸡鸣就会来?”
林圆韫跑过去,在莞席边脱下丝履后,依恋的用手去努力环住阿娘的腰,然后看向跟随而来的小郎君:“阿弟睡懒觉!”
林真悫虽然寡言,但与阿姊争辩的能力又似乎是天资,他也脱履,在另一侧去抱住阿娘的腰:“才不是,明明是阿姊!”
只有两人不伤手足亲情,谢宝因从来都不会为此管束,在她眼中这也是骨肉相亲,于是就笑着观望。
媵婢把几案摆置好后。
小女郎跪坐在几案前,腰背挺得笔直,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地把竹简展开。
林真悫也学之。
而后,跽在二人中间的谢宝因将手指轻轻落在被抚到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温柔,声音似清风拂柳那般轻声细语,清脆悦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林圆韫诵读出下句:“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随后林真悫诵读:“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林圆韫:“相彼鸟矣。”
林真悫:“犹求友声。”
随即姊弟两人皆缄口。
林真悫的学习能力与其阿姊旗鼓相当,于是常常都是由她诵出第一句,而后他们分句读之。
见他们都不会,谢宝因摸着女儿的发顶,一字一字的读给二人听:“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4]。”
林圆韫从竹简中抬头:“娘娘,这首诗也是祝颂辞?”
他们才刚诵读,未学具体。
谢宝因耐心为其解惑:“是宴享诗。意为‘鸟鸣是为求知音,而鸟雀都求友欲相亲,又何况人,天上神灵请聆听,赐我和乐与平静’。”
林圆韫好学,只需听一次,自己就能诵读,最后为不让阿娘劳累,她还会亲自去教习阿弟。
一首诗歌将要学完的时候,媵婢急迫仓皇的跪在堂上。
谢宝因望而皱眉。
两个孩子也停下诵读声,好奇的看过去。
“女君,六女郎病势沉重。”
在进入京邑的吴道上。
一驾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马进入国都建邺。
经过长乐巷时,童官忽然迟疑,以致车速减慢:“家主,是否要先去家中。”
在知道郑太后夺子的当日,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之中,虽然望着国都的方向沉默不言,但因为隐忍心中痛苦,一双黑眸也已然充血发红。
及至夜半,男子才行尸走肉回到居室。
翌日又有医师来诊治其发疼的眼睛。
他们也刚从江淮郡王的食邑之地吴郡驱车而来。
林业绥阖上双目,那种疼痛感依然清晰存在,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先去天子宫殿。”
天下时势多变,此事确实更为重要。
于是童官禀命再次驱赶马车。
随即车驾沿大道进入兰台宫,在阙门下车以后,所去之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饱食终日的李毓高坐在明台,见男子入殿,当下就拾起岸上的简牍,低头观览。
林业绥也当然明白其中含义,要自己主动朝其北面称臣,他黑眸微合,正立行礼,嗓音毫无温度:“臣拜见陛下。”
坐北朝南的李毓终于舒意,放下简牍,像以往每个帝王对远道归来的臣工言道:“林令公路途辛苦。”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虚假而笑,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还未能全然放下:“令公是否知道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得知。”
闻此言,李毓的神情顷刻变得阴狠:“听闻令公在回国都时,于途中转道去了吴郡的江淮郡王的官邸,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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