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谏之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上半身压过来,将少女笼罩在这一方尺寸天地间,说话时吐息尽数扑在撄宁可怜的耳朵上:“嗯?你如此关心,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撄宁瑟缩了一下,想伸手摸摸耳朵,奈何被“捆”的太严实,半点动弹不得。
她嘴巴撅得能挂起个油瓶,自暴自弃的开口道:“那你也得先放开我嘛。”
话音刚落,身边人果然退了回去。
大坏蛋!
撄宁心里小人无声的尖叫捶地,面上却只能不情不愿的抽出胳膊,给金尊玉贵的晋王殿下盖被子。
胳膊刚从被子里抽出来就试出了冷,撄宁犹豫着要不要诚实点说自己冷,一旁就劈头盖脸的蒙过来一床被子。随后,她囫囵个儿的被卷到了人怀里。
“老实睡觉。”
谁不老实了?
撄宁刚要回嘴,余光便瞥见身边人闭上了眼睛,高挺的鼻峰离她的脸颊至多五六寸。
她盯着宋谏之的睡颜,最后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
睡意来势汹汹,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梦乡。
三更天。
街上巡夜的梆子声还未响,州衙门口便聚集了上百人。
宋谏之警惕的睁开眼,正欲起身,十一便敲响了房门。
“殿下,情形有变,州衙外面聚集了上百难民。”
宋谏之的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事情发展与他们的预料不太一样。
宋谏之原以为盐政司的人会夜袭州衙, 虽是铤而走险,成了却能一劳永逸。
没成想他们会利用难民来做事。
宋谏之微微拧眉,开口时是毋庸置疑的语气:“不是盐场的人。”
若是盐场的难民被驱赶回泸溪, 盯梢的影卫早就来汇报了。
院外的喧哗声已经隐隐传了进来, 十一低声道:“殿下, 卑职看着像是泸溪本地的人, 只是不清楚是否混进了滥竽充数的。”
宋谏之起身便要出门, 衣角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说来也怪, 撄宁往常是天塌了也难醒的主儿, 今日却罕见的被二人交谈的动静吵醒了。
她一手拽着宋谏之的衣角, 一手揉了揉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嘟囔道:“外面怎么了?”
难民的争吵喧哗声越来越大, 宋谏之脸色也难看得紧。
“外头聚集了不少难民。”
晋王殿下少有这般被人算计时候, 连语气里都透着寒意。
撄宁本来被人圈在怀里睡得正安稳, 宋谏之一起身带走了不少热气儿,再加上外头叽叽喳喳的动静越来越大, 便勉强的睁开了眼,还不大精神呢,听到这话, 却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
“难民?是建昌盐场的难民吗?”
“不是, 盐政司搜罗来的人。”宋谏之去案边提起了剑, 回头看向榻上神色懵懂的少女, 难得多解释了一句:“盐场那边有人盯着,你在屋里老实待着。”
二人视线相接, 撄宁没忽略他眸中浮现的冰冷杀意。
“等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撄宁一骨碌滚下床, 蹬了鞋子就开始套外衫,嘴上还不忘跟宋谏之说话:“如果不是盐场的人,那应该还是前两年来泸州的难民,只算泸溪就得有数千人。他们没有本地户籍,朝廷也一直没有下令安置,正经行当做不了,年轻的力壮被衙门招去做些修筑堤坝的营生,剩下的老幼妇孺就只能做黑工勉强混口饭吃,或者乞讨度日,他们要闹事可不好办。”
撄宁对泸溪本地的情形再了解不过。中州两年间接连大旱,田地里别说庄稼了,就是野草都长不活几颗,当地十几万难民四散奔逃,朝廷下拨到各州的赈灾粮,经过层层盘剥,到难民手里就剩了点皮毛。
“你怕我杀了他们?”宋谏之侧头看了眼撄宁,瞧出她神色紧张,眸色忽的沉了下来。
“当然啊,你一副要去清除障碍的样子。”撄宁嘴比脑袋转得快,听到这话,她系衣带的动作顿了下,有点懵的抬头看着眼前人。
说完,她就见晋王殿下将脸又转了回去,他背靠着木门怀中抱着剑,分明没有什么讥讽她“豆腐心肠”的难听话,神情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半边脸隐在夜色中,辩不分明。
撄宁说不出来,却直觉他这份冷和方才讲到难民的冷漠不一样。
他眼里没了平时的讥讽和戏弄,却也没了热气儿,凭空的叫人生出距离感,像两人初见时一样,满眼的冷漠,连她的身影都容不下。
撄宁手上的动作慢了些,她借着梳发的机会低下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将这个话茬略过去。
偏偏眼前是个再小心眼不过的家伙,哪怕她这次轻轻揭过去,等事情结束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屋里一时间静的出奇。
撄宁磨蹭了一会儿,可她的头发再梳也梳不出花来,再加上外面情形不明也拖不得,她只能抬起头,眼神巴巴的看向宋谏之,小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谏之没有接话,连眼刀子都懒得飞她一个。
撄宁只恨自己嘴笨心虚,她越说声音越小:“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来的石块被掷到了院中,“咚”一声响,随即是更大的喧哗声。落石声也渐渐多了起来,有块石子甚至突破了窗纸,咕噜咕噜滚到撄宁脚边。
宋谏之这时才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我会。”
“什么?”撄宁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了一句。
他看向撄宁,下巴倨傲的抬起,愈发显出凌厉的侧脸线条,眼中是翻涌着的杀意:“死在我刀剑下的人不说成万,也有上千,你怎么知道其中有没有‘无辜’?”
撄宁衣裳穿好了,发髻也扎好了,手头实在找不出什么能忙的,最怕尴尬的时候没有事情做。
她有些认命的叹了口气,嘴里费劲的挤出一句:“我知道,你一开始不是还想杀了我吗?”
提到初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撄宁却没意识到,她满心想着怎么把自己话里的窟窿补上,只管低着头说话:“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呀。”
她一根指头缠着衣角绕了又绕:“我又没有观音大士的菩萨心肠,若让我在自己活命和救旁人之间挑一个,那我肯定是选自己的。以前我不清楚,反正来泸州的这一路上,我不觉得你有枉杀的人。”
“那你今天就能见到了。”宋谏之唇角漾起一丝冷笑,毫不给面子的回应道。
撄宁噎了一下,正色道:“太子的人把难民搜罗过来,就是想激你动手,你真要动手不就中了他们圈套啦?”
“他们激我,我就不敢吗?”宋谏之眼中是藏不住的狂妄:“我便是动手了又如何?”
“但是泸溪的难民又几千人,州衙外面的只是一部分,他们闹得沸反盈天我们该怎么办?”撄宁走到他身边,却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这人把她脸掐露馅,而是隔了一小段距离,解释道:“难民也不尽是良善之人,为什么只来了这么一点儿人?是太子的人搜集不来吗?我觉得不是。”
她自己问完就抛出了结论:“我猜外面除了老弱就是妇人,剩下的人在暗中等着,等他们枉送了性命,再站出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好坐收渔翁之利。”
撄宁自小混迹在市井街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旁人心思也能摸得透。
当然,除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晋王殿下,她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
当年,中州的一部分难民逃来泸溪。
徐知府虽然不是绝对的清廉,也算守本分,换而言之就是胆子小。朝廷的赈灾粮一下来就在城南开了粥棚,奈何赈灾粮有限,衙门填补了三成,也不过只够供月余。
姜家也支了小粥棚,撄宁和姜淮淳日日都去施粥,阿耶还在粥棚旁开了义诊,可再阔的人家也有短粮的时候。
告知明日不再施粥的那天,整条街的难民都闹开了,哭号的、求救的、辱骂的,更有甚者要上前动手,若没有阿兄拼死相护,撄宁就要被见乱闹事的拉到难民堆中。
正因如此,她才能将外头人的想法猜个七七八八。
“难民现在知道你在州衙,被唆使着来找你、找朝廷要个公道,你要是动手,只怕弹劾你的折子都要把父皇的御书房淹了。”
宋谏之神色幽幽的盯着她,没有接话,撄宁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了,这人怎么还是副冷冰冰的模样。
她想了想,只能继续顺毛哄。
于是昧着良心大赞晋王殿下的英勇:“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麻烦我们能躲开就躲开不是?要是你回京被圈禁起来,可吃不到招福徕的菜了。”
“饿死鬼托生。”宋谏之的神色这才将将化冻,不再是那副满身长刺的凌厉模样。
他抬手狠狠拧了一把撄宁的脸,讥讽道:“本王差那口吃的?”
“我差,我差,”撄宁被拧得龇牙咧嘴直跳脚,干脆一下抱住他胳膊埋下头试图躲开:“我是饿死鬼托生好了吧,你被圈禁的话我肯定也跑不了,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外头间有传来的落石声,撄宁十分识相的钻进了宋谏之胳膊底下,而后悄悄瞄了他一眼:“我们出去吧?”
苍天有眼,她撄小宁这颗聪明的脑袋可不能被砸到。
宋谏之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寻思什么,刚要开口刺她一下,手上的剑便被人握住颠了颠。
“剑还是要拿着的,保命要紧,到时候我负责跑,你负责断后。”
撄宁半点不脸红的划分好了任务。
想了想,她也觉得不对劲,有些心虚的补了一句:“我拉着你一块跑也行,泸溪的路我特别熟,闭着眼都能走。”
宋谏之把原本要刻薄她的话暗暗吞回肚子里,低头对上她澄澈的双眼,突然莫名其妙的低笑出声。
撄宁心中的小人也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把这活阎王哄的正常了些。
大约是真的老天有眼,去州衙门口的这几步,俩人并没有被石头砸到。
有颗不长眼的石块越过院墙,正冲撄宁的面门而来,宋谏之眼疾手快的持剑格挡开了。
他们二人刚到门口,徐知府和姜淮淳也领着衙门的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朝廷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吗?”
“两三年了,赈灾说了多久?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吗?”
“朝廷的人来泸州都是悄悄地来,看样子是不准备给我们一个公道了。”
“今天必须给个说话!”
“对,给个说法!”
徐知府先是给晋王行了个礼,随后面向人群,抹了把汗高声道:“大家伙儿稍安勿躁……”
可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难民讨要说法的呼号中。
他们一行人也是接到了信儿匆匆赶来,是以只带了三五个差役,根本拦不住人。
眼见着主事的人都出来了,难民一边推搡着一边往前挤,想要上前拉扯众人。
姜淮淳心中一紧,想起了之前施粥发生的乱子,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妹,却见撄宁已经被人牢牢挡在了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安抚似的看向他。
姜淮淳暗暗松了一口气。
撄宁看向此处的目光却一下变了,眉毛也紧紧拧了起来。
叫嚷声、吵闹声如魔音贯耳。
徐知府臃肿的身躯在人群中简直挪动不开, 他唯恐引发众怒,干脆壮着胆子凑到晋王身边,低声道:“殿下, 您不若先避避风头, 卑职已经遣差役快马去调请厢兵了, 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到。”
混乱中, 有几双骨瘦嶙峋的手已经伸到了州衙众人面前。宋谏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脸色难看得非同小可, 他太阳穴的青筋跳了一下, 还未待发怒, 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没人注意到,被他挡在身后的撄宁脸色也一样难看。
她扯着宋谏之的衣袖, 脸色是少见的严肃, 语气也急切起来:“别动手, 我们先回院子里,他们耍诈。”
宋谏之偏头睨她一眼, 虽不知道撄宁说的‘耍诈’是何意,却也瞧出她脸色不对,颔首示意几人退到屋里。
他转身把撄宁护在身前, 袍角却被几只手一齐拽住了。
两旁的差役自顾不暇难以脱身, 撄宁的脸对着门外, 正好看到了一幕。
“松开!”她高声喝道:“再不松开就别怪我手黑了!”
她抽出宋谏之腰侧的剑, 抖着手,剑尖颤颤巍巍的对上了难民。
但这几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晋王衣角, 显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撄宁无法,一手拽着宋谏之前襟, 不让他回头,一手持着剑试图将他衣角斩断,奈何角度死活对不上。
“别回头!”她咬了咬牙,持剑胡乱的向难民手上砍去。
有人惨叫着松开了手。
宋谏之的剑早就开过了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撄宁觉得自己分明没用多少力气,几人的手臂已是皮开肉绽,迎面溅来一道血光。
哪怕她匆匆的合了眼,眼皮上还是传来了一阵温热。
撄宁眼皮颤了颤,剑“哐啷”一声脱了手。
宋谏之察觉身后一轻,他没犹豫,就手挟起撄宁,三步并作两步退回院中。
差役们终于关上了院门,短暂的挡开外头的咒骂声,几人一起顶着门防止被人群冲开,所幸,那群难民还没有胆子破州衙的门。
宋谏之松开怀中的人,却见她紧紧闭着眼,手抖的跟鸡爪子一样,颤颤巍巍抹了把面上血珠。
见晋王殿下脸色冷的要结冰,徐知府本欲开口先告个罪,却被他这神情吓得不敢再吭声。
只见他垂下头,眼底寒意稍退了些,抬手要去捏自家王妃的下巴,却被晋王妃一偏头躲开了。
什么郎有情妾无意的场面。徐知府赶紧埋下头不敢多看,奈何他能闭上眼,却闭不上耳朵。
“怕成这样,还要动手?”
宋谏之语气还冷着,却莫名让旁人察觉出了亲昵。
明笙也紧跟着凑了上来,拿着帕子要给自家姑娘擦脸。
撄宁却闷头倒退了几步,拉开了与院中其他人的距离。
“不是……”她声音里掺着微不可察的哭腔:“外面不少难民染了疫病,身上都是红色的斑疹。”
晨光熹微中,她抬起了头,薄薄的眼皮上还残存一抹红痕,努力睁大的圆眼睛里有点潮意,说的话却格外明白。
“你们都离我远点吧,我身上溅了他们的血……你们离我太近,会被传染的。”
话音刚落,她就紧紧抿住嘴,嘴角往下拉了个难看的弧度,眼角也迅速红了起来。她强撑着没有哭,只是慌乱的瞥向宋谏之时,才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眼底泄出一点无助。
“先别慌,”姜淮淳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嘴上却说着安慰的话。他接过明笙手里的帕子,赶忙去厨房浸过水递给自家妹妹:“不一定会传染,我去请大夫,这边后墙有多高?”
明笙闻言也醒过神来,赶忙领着他去后院矮墙处,州衙没有后门,现下又出不得门,要请大夫只能翻墙去。
转身前,姜淮淳看了眼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的晋王,暗暗叹了口气。
他原还以为晋王对自家妹妹有几分情意,现下看来不过尔尔,但也不难怪,天潢贵胄万金之躯,怎能来担风险?只是他作为兄长,难免为撄宁抱屈。
若是撄宁真出了事……他不敢再想,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走,脚步匆匆的赶往后院。
院中剩下的几人大约也是害怕,各自散开忙了起来,只剩下宋谏之和十一在旁。
撄宁还在胡乱抹着脸,白瓷般的面皮被她搓成了淡粉色,她害怕的时候话就格外多:“我会发高热,然后长斑疹,吃什么吐什么…今年的樱桃刚开始熟,我还没来得及尝尝……”
十几年前,泸溪也闹过疫病,她那时虽不记事,也记得阿耶从医观回来时发出的沉重叹息。
终于,她没忍住说出了自己最深的忧虑:“我会不会死啊……?”
宋谏之没有回应。
他恣意畅快的活了十九年,从来没尝过情绪被旁人牵绊的滋味。
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容易了,为人行事的准则只凭两个字,他想。
想作孽便作孽,想杀人便杀人,从没遇到过他不敢、不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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