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谏之垂着眼,向她这边踱步过来,日头偏西,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将撄宁整个人拢到他的身影下。
他极黑的长睫轻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浅浅一层青痕,幽深的目光锁在撄宁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气?”
闻言,撄宁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掉进宋谏之乌沉沉的目光中。
她本该忐忑害怕的,但大约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惧,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细想。
撄宁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话里不自觉带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虽然贪玩嘴馋了些,但总体而言,大概、也许、八成还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这人,浑身都是逆鳞,毛毛虫似的,碰一下就要捱扎。
看着面前的小蠢货,宋谏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质疑自己,为何非要跟这个木头脑袋辨个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将她吊起来,教训一顿,料理老实了,再也不敢说那些不识相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傻样。
表面恭顺,说不定心里已经暗暗不服气了,连他因何生气都不明白。
宋谏之头一回有些怀念撄宁失智的时候,虽然粘人的要命,但胜在乖巧,被弄得金豆子直掉,也要巴巴的挨着他,不会清清楚楚的非要跟他分个你我。
可小王爷端着架子,心里念头过如千帆,也懒得跟笨蛋剖个明白。
“我很安分的,没有坏过你的事。”撄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挨着捋了一遍,自觉自己没错,有些不服气的顶了句。
这人太难伺候了,要小心哄着,还要高高供着,她虽有求于人,但泸州怎么说都是她撄小宁的地盘,就是他不肯帮,阿兄阿耶还在呢。
结果话音刚落,她嫩生生的脸蛋就被人捏成漏了馅儿的豆沙包。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宋谏之面色冷的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毫不客气的刺她。
撄宁却不复初见时的小心,被捏了脸,反倒把她捏出两分气性来,呲牙咧嘴的争辩:“要你管,我…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
活阎王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心里想什么吗?
宋谏之手上愈发用力,将撄宁捏成了说不出话的小鸡嘴,她被捏的垫起了脚尖。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晋王面上的每一寸肌肤,细腻如上好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凛凛的光。白肤、黑眸、红唇,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多艳。他素日被冷戾气质藏住的五官全部显露出来,放大在她眼前,昳丽的叫人心生不平,只想埋怨女娲造物为何如此偏心。
撄宁后知后觉的想起,宋谏之母妃越氏在宫中虽不得宠,却也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美人,连在泸州长大的她,都听过越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貌。
怪不得会生出这种祸水。
撄宁不大争气的掉进了男色陷阱里,眼珠子都转不动,看上去愈发呆了。
直到宋谏之冷哼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那恶人眉眼噙着冷意,食指恶狠狠地在她脸上搓动一下,令她一张白净的面皮跟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泛了红,才犹不满足的撒开手。
“豆沙脑袋,充个头装门面用的,能装下什么?”
怪不得他生的这么好看,有女儿的人家还要绕着走,性子坏嘴还毒,活该没有好姑娘肯嫁给他!
撄宁在心里把晋王殿下从头到脚贬了一通,全然没意识到她把自己从“好姑娘”堆里摘了出来。
“我就能装,就能装。”她皮球一样急得蹦高,不服气的嚷了一句。
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着烫,使她说话都带了点可笑的含糊。
她撄小宁内秀又机灵,只是不爱现罢了,非要跟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才叫聪明吗?
宋谏之睨她一眼,皮子还冷着,这下连充个头的体面都不给她留了,撂下句“小矮子”就转身进了门。
剩下撄宁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木着脸,虽然挂着可笑的红印,但表情还算平稳,等确认宋谏之进了院看不到人影,她才两手一抬,打了套虎虎生威的自创王八拳,用力到能听见拳头破风的细响。
撄宁努力想象着那活阎王被她揍到鼻青脸肿的模样,长长的出了口气,扯扯袖口整整衣衫准备进院。
结果她一偏头,正瞧见愣在一旁的姜淮谆和徐彦珩,她呆了呆,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姜淮谆刚下公差,听徐主薄说要去买驴打滚,他又正好要来州衙,便一并顺了路。
没成想在州衙内院前,能看到这种‘惊喜’场面。
他后知后觉的维护起自家幼妹的脸面,欲盖弥彰的假咳两声,清清嗓子道:“强身健体虽好,但也要注意场合。”
被迫强身健体的撄宁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装样儿,只是演技忒差了些,要上戏台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喝倒彩轰下来。
徐彦珩唇角微翘,压着笑意,没有点破这出拙劣的戏码,将两捆包的结结实实的油纸包递到撄宁面前:“答应你的驴打滚,可不要跟你徐叔告状。”
他不知道撄宁和自家阿爹刚在一桌吃完饭,只是俩人宴席上一句话都没说。
撄宁是怕说错话给徐知府惹麻烦,徐知府怕乱攀亲惹恼晋王,于是纷纷装起了老实巴交、毫不相干的鹌鹑。
只有在晋王提出要补捐输时才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惊慌,另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无助,总之都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席面上。
“我才不会,一言九鼎,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虽然早晨才吃过,但撄宁在零嘴上一向是嫌少不嫌多的。
她拍着胸脯保证一番,而后喜滋滋的接过油纸包,前额细软的一撮胎毛都跟着招摇了两下。
没出息,但架不住可爱。
徐彦珩收回手负在身后,拇指下意识摩挲着方才被撄宁触到的一小片肌肤,落在她头顶的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自满自夸的卖瓜姜婆,被兄长摁了脑袋:“别贫了,进屋再说。”
“去徐彦珩屋里说,”撄宁从善如流的推着兄长的后背往屋里走,说的话却露了怯。
“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姜淮谆嘴上说的硬气,脚步却自觉转向了那间南屋,毕竟在晋王殿下眼皮子底下说话,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正好明笙领着李岁出来找自家小姐,撄宁干脆将惴惴不安的李岁一齐带到屋里。
州衙内院离衙门两三里,平日里并没什么人住,钦差刺史之流嫌此地不够气派,一般都是在官驿落脚,也就州衙公差忙的来不及回家,才会就近凑合一晚。
徐彦珩倒是个例外,他任职主簿,说着体面实则繁杂的事务官,户籍、缉捕、文书,样样都要干,他性子又认真端正,凡事从不应付,忙到申时都是常有的事儿。
所以一年到头,拿州衙当家住。
南屋光线通透,没什么贵重的家伙事儿,最值钱的大约就是那架楠木的矮案,徐彦珩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叫人看了都觉得舒服。
他进屋便从柜中拿出一只素白碟子,给撄宁倒她的豌豆黄。
眼看着一大一小吃上了,也没人说个话,旁边的徐主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姜淮谆没忍住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率先开了口:“他是?”
李岁嘴里的豌豆黄还被咽下去,手里又被撄宁塞了一个。
“说来麻烦,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事了之前我想先让他呆在我身边,等他和父母重逢再说,反正和我们此行要查的盐行有点关系,”撄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也说不大准。”
宋谏之说一句话藏半句,专门钓她胃口。
她只知道建厂的盐井和盐行脱不了干系,却看不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李岁睁着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快要贴到撄宁身上。
“你们要查要查盐行?”他脸色一白,小声说:“我没骗你,你不要去,去了的人都跑不出来。”
他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盐行管事的,只手遮天,人命在他们眼皮底下都不算事儿,他咬咬牙补充道:“你要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偷偷给你递信儿。”
“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帮我呢?”撄宁跟孩子说话也不客气,三言两语打消他冒险的念头:“我最惜命了,命都保不了的事儿,我才不管。”
徐彦珩目光落在李岁身上,略一思索,轻声询问道:“听口音,你是中州人?”
“嗯,”李岁点点头:“我和阿爹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前两年中州大旱,不少难民一路往北逃到泸州,他们没有户籍没有登名,就是悄无声息死了,也没人知道。
撄宁也一下子想明白其中关窍,放在案边的手紧了紧。
“你不要查这件事了,你们管不了的。”他圆眼睛澄澈的一下子能望到底,写满不安和担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溺人,一线光从窗格露进来,明晃晃的白,却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撄宁有样学样的敲敲李岁脑袋瓜儿。
“我很聪明的,比你聪明多了,没有我想不出法子的事情。”她一脸认真地自夸,怕说服力不够,话里还带上了宋谏之:“而且,那个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哥哥,吓人不?他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也会帮我的。”
她板着一张正经脸,大言不惭的颠倒了黑白。
“可…他看上去不听你的……”
李岁年龄小,但是人不傻,他还记着撄宁挂在人胳膊上荡秋千的事儿,有些怀疑的看着她:“我阿爹说,骗人会变小哑巴的。”
撄宁虽然有些心虚, 但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极可靠稳妥的模样。
她无视了自家兄长忍笑忍到隐隐发颤的身影,一板一眼的同李岁讲起道理:“你就说,他是不是放过你了?是不是也老老实实等我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 好像也没错。
李岁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 神色纠结的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呀, 那不就是听我的话吗?”左右当事人不在, 撄宁鼓着眼睛, 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 虽说求人的过程……略屈辱了些, 但结果没差嘛。
撄小宁说话还是很好使的!
“反正这件事你不用管, ”她轻咳两声,又抬手捻了块豌豆黄送到孩子嘴边, 堵嘴的招法用得相当熟练。
姜淮谆笑过了劲儿, 也正经的板起脸, 指尖往案上一敲,道:“可你让他在哪儿安身?我今早安排好官驿, 本打算回禀晋王,他身边近卫又说先不去官驿了。”
白忙活一通,他不由轻啧了声:“内院就这么几间屋, 他总不能跟你一起住, 不如让他跟我回去。”
李岁一双大眼睛里写满紧张与无措, 巴巴的望着撄宁。
“不要, ”撄宁斩钉截铁的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才不放心把人交给你。”
姜淮谆闻言一下子直起了腰:“胡说八道, 怎么跟你兄长说话呢?”
还有外人在呢, 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他眯着眼警告自家幼妹。
撄宁却没接到他的眼神, 抬手指指他刨了线的袖口,一脸认真:“袖口刨线都没注意到,过得忒寒碜了。”
姜淮谆今日穿了身淮绣的便服,云脚工整行针繁密,但袖口一根线头被刨散了,长长的溜了一串,颜色都比别处深上两分。
撄宁分析的有理有据,一则姜淮谆公务繁琐、在家的时候少,二则他日子过的确实凑合,从州衙回家的那条路,摊子小铺都被他吃遍了,总是夜里值完勤随便找点吃的凑合。她在泸州时还好些,见天变着花样的做饭,给阿兄去送,她走这一年,简直不敢想。
撄宁边想边默默摇了下头,总不能让李岁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
奈何姜淮谆眼中怨气太重,话本子里的痴情女遇上负心汉,大约也就这般幽怨了,撄宁再迟钝也多少察觉到一些,及时转了话题。
“不如先让李岁去老住两天?阿耶喜欢小孩子,而且还有人照顾。”
她摸两把李岁头顶的小小发髻,寻思道。
要不是今天一早就晋王那厮带出去,撄宁本打算上午便回趟老宅的。
姜淮谆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同你说呢,阿耶前些日子去邹县了,那边闹了疫病,满泸州就他一个人有治愈疫病的经验。我也劝了半天,让他别折腾自己那把老骨头,被大棒子轰出来了。”
他现在讲起来,还有点身临其境的意思,缩了下脖子,继续道:“算起来,去了有半个月了。不过你别担心,邹县疫病不算严重,大多住在一条巷子里,没有蔓延出去,而且还有学徒跟着。”
姜老前脚离开泸溪,撄宁后脚才到,正好岔开了时间。
“阿耶的犟脾气,拦也拦不住。”撄宁心中担忧,面上却还稳重着,她这手装样的本事,在燕京磨砺了两年,使得越发炉火纯青:“有人跟着就好,他自己出去才要命。”
忙起来不分日夜的。
一直沉默的徐彦珩适时开了口:“不如让他跟我同住?”
他摸出片麦芽糖,蹲下身递到李岁手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有的人天生就讨孩子喜欢,连李岁这般难讨好的刺头,都小声冲他道了句谢,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和刚才面对姜淮谆的态度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就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撄宁:“晚上我就在内院住,也方便,白日我若在衙门,你也方便照看他。”
“这不合适……”
“你不嫌麻烦就好。”
兄妹俩说的话南辕北辙,姜淮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还记着昨晚晋王殿下阴恻恻的神情,自家妹妹还应的这么痛快,属实是…不要命了些。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茬,她和徐彦珩自小玩到大,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笑弯了眼,道:“等我请你吃饭,聚香坊,福满楼,随便挑。”
身上只有十两银子的撄小宁大方的充起了阔佬。
“那我等着。”
徐彦珩眼中噙着笑意,低声应下。
解决了李岁的安身问题,也算了了一个心事。
徐彦珩带孩子去沐浴,阿兄又有公务在身,撄宁站在院子里犹豫一下,不敢回屋直面阎罗。
她踮着脚尖贼兮兮的扒上北屋的窗户,舔了下指尖,小心翼翼的在角落戳个小洞,打量屋里的形势。
奈何她扭着身子换了好几个角度,腿扭得跟麻花一样,也只能看到干干净净的桌案,瞧不出屋里有没有人。
撄宁为自己辩白的时候挺有气势,事后却蔫成了秋后的蚂蚱。她有些泄气的站直身子,略一思索,转身去了明笙屋里。
今日是十五,泸州没有宵禁,夜市繁华,属十五的晚集最热闹。
正阳街上车水马龙,三米一铺五米一摊,人挤人脚撵脚,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反正也不敢回房,本着躲一时算一时的缩头乌龟本能,撄宁高高兴兴领着明笙上街玩去了。
明笙自小是在京中长大的。在燕京,便是寻常大家闺秀,也没有随便上街抛头露面的,更不用说她一个高门大户的侍女。街市上有八成是男子,泸州虽也是男多女少,但街上女子人数也能占到四成。
今天李岁弹的那一下,倒给撄宁提了个醒儿,为着稳妥起见,明笙翻出自家小姐失智时穿过一次的男儿装。
没成想她换上身男装更招眼了。
刚到正阳街,眼尖的成衣铺掌柜就认出了撄宁,笑呵呵的招呼一声:“姜小公子最近在哪儿发财?”
“没发财,没发财。”撄宁穷得叮当响,连忙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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