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谏之心中却生出了淡淡的快活,这般无聊的威胁,配上个天真懵懂的小蠢货,反叫他心头那点无端的恶念解开了枷锁。
这次的遭遇令撄宁平白娇气了起来,往常是看上去老实本分,实则内里狡猾赖皮,现在,被擒住腕子要哭,不给吃食要哭,训两句也要哭。
这个他相中的完美猎物,被欺负了也无处可逃,没法再像当初一样躲着不见人,只能在他面前,用那双澄澈的、写满信赖与无助的眼睛望着他,祈求他的一丝垂怜。
等到她清醒过来,回想起现在的情形,那该是怎样一幅模样?怕不是要怄到钻地缝。
“是你说要给我买糖葫芦,凭什么要我掏钱?”宋谏之压下眼中餍足的快意,眼尾勾出道昳丽的弧度:“明明是自己想吃,还要诓人。”
“小骗子。”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撄宁歪着头看他,她人虽然傻了,也知道‘小骗子’不是个好词。
“宁宁不是小骗子,”她声音里还有明显的鼻音,平添了几分可怜:“我和,我和夫君换。”
说着,她抻了雪白的脖颈往前凑,软乎乎的身子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眼看要亲到宋谏之的脸,却被他伸出的两根指头,夹成了委屈的鸭子嘴。
宋谏之毫不客气的从小蠢货袖口里摸出那半角碎银子,抬眸对上撄宁诧异的目光,使了两分力拍到她掌心:“去买。”
借花献佛,借的还是佛像门口自生自长的花,偏偏当事人浑然不觉,眼眶里的泪花收回去了,也不再往拍红的掌心呼气。
她跟个弹簧似的站起来,立时把自己的‘好夫君’抛到脑后,一蹦一跳的往外走,头顶那个可笑的发髻跟着一晃一晃的招眼,边走还边小声念叨着:“冰糖葫芦,宁宁要买冰糖葫芦。”
全然坐实了小骗子的名号,傻得冒泡。
宋谏之目送着撄宁出了门,难为她还知道有样学样的关上门,这才得了半刻安静,宋谏之微蹙着眉将案几上空碟子捏到一旁竹席上,专注的翻起泸州盐政司近十年来的捐输明细。
他专注的眼神扫过一笔笔的账目,在看到漠北战时泸州盐政司捐输细粮十万石、黄金三万两的公账时,长眸微微眯起,浓睫敛住一线日光,打在眼下留出淡淡青痕,更显得他眸色暗昧,潜藏静水深流般危险。
宋谏之心中大致有了断论,便不在账目上费心思,指节在矮几上沉闷的扣了两声,骤然想起那个出门已有一炷香时辰的小蠢货,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眼。
卖糖葫芦的小贩还在,却不见撄宁人影。
宋谏之拧着眉下了楼,眼底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上赶着想跟贵客打笑脸的小二都不敢靠近。
外头还下着迷朦的细雨,青砖地湿漉漉一片。宋谏之在客栈旁那家关着门的裁缝铺门口看见了撄宁。
路上行人不多,没几个人注意到这处。
她瘫坐着缩在屋檐下,紧紧环抱着屈起的双膝,头埋进臂弯里,一身娇嫩的新绿衣裙下摆沾了雨水和泥点子,落汤鸡似的狼狈。面前站着三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宋谏之望过去时,打头的那个朝撄宁小腿狠狠踹了一脚,揣的她整个人晃了两下。
“把银子交出来。”他如是道。
缩着脑袋的小蠢货声音里瓮声瓮气的带了哭腔:“宁宁没有银子了。”
“胡说八道,”另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根半丈长的竹竿,在积着水的门沿敲击两下,溅起了小朵水花,泼在撄宁鞋面上:“你买两根冰糖葫芦都能拿出五两银子,现在装什么穷?”
话音刚落,他单薄的身躯便被人一脚踹了出去,直直撞上桥边的栏杆,几乎要翻进河里。
另外俩小孩见了这情形,再看看面前陡然出现的面色阴沉的男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两个头。
也顾不上解救同伴了,忙不迭的往回跑。
宋谏之抬脚挑起地上的竹竿握到手中,从身后将领头的恶童踹翻在地,看着他瘫在地上一下一下往后倒退,眼底闪过一线冷然的杀意,竹竿尖锐的一段,迫近恶童满是惊惧的眼珠,只余寸许远之时,一双微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紧攥成拳的手。
微凉的触感顺着微凸的青筋直抵血脉,小猫儿一样的力气,却让宋谏之手上动作停住了。
“宁宁害怕,夫君,宁宁好冷,要回家,回家。”她面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鼻尖眼尾三点嫣红,脱了那冷硬的壳子,一句话说的艰难,显得十分可怜。
“啪嗒”一声,竹竿被扔到地上,顺着青石板滚了两圈,停住不动了。
瘫在地上的恶童仍是惊魂未定,另一个畏畏缩缩的站在街角,双腿显见打着哆嗦。
宋谏之不再理会他们惊惧交加的目光,俯身将浑身发颤的撄宁抱起来,哄小孩儿一样的姿势,单臂架在胸前,任她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渍环抱住自己脖子。
抱紧怀中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喊人的小鹌鹑,宋谏之快步走进客栈。
客栈一楼加上小二,也不过寥寥两三人。看到身量高大的清冷贵客怀里抱了个狼狈的少女,他不由得睁大了眼,极有眼力劲儿的从柜台拿了两根汗巾送去,抬手欲帮忙,却被一个凌冽的眼神吓得停了手,勉强维持住个笑模样递到贵客手中,怀里的少女却是一眼都不敢多看。
眼见着贵客把汗巾劈头盖到少女头顶,一瞧就是没伺候过人,小二有心提醒两句,也看出现在不是时候,轻手轻脚的回了柜台。
撄宁被宋谏之抱小孩一样抱在胸前,转脸就忘了方才的害怕,也不知道羞,高高兴兴的从怀襟里掏出两根包着荞麦纸的冰糖葫芦,其中一根被她压扁了,顶上两个山楂球扁的不成样子,另一根还算完整,但也浸了雨水。
她皱着两道细软的眉毛愣了下,眼巴巴的将那根完好的冰糖葫芦塞进宋谏之手里,小声叨叨:“夫君吃,宁宁买的冰糖葫芦,宁宁不是骗子。”
她听见身边沉郁的心跳声,呆了呆,探手往声源处摸索,却被人不轻不重的拿住了腕子
宋谏之看着她那双赤裸裸的澄澈眼眸,冷淡的撂下一句:“在我面前捱两句训就知道哭,被旁人踹了却一声不吭。”
说到最后,他几乎辨不清这句话的目的。
“宁宁给夫君吃冰糖葫芦,”那小蠢货听不懂,眼里无知无觉的放着光,一手指向在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小贩,鸡同鸭讲道:“夫君再给宁宁买,要一整垛。”
人傻了,做吃食买卖还是格外机灵儿。
宋谏之目光冷冷的睨着她,她却不害怕了,嘟着脸把嫩生生的手指头送他面前,近到险些戳到他眼睛,上面两道灰扑扑的鞋印格外显眼。
“宁宁手疼,要吃十串糖葫芦才能好。”
十一回来正撞上这一幕,刚要上去帮忙,就听到自家主子辨不出情绪的声音。
“去给她把那一垛糖葫芦买来。”
“还有,那三个孩子,找到他们家里人,”宋谏之抱着人上了楼,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宋谏之逮了撄宁这只落汤鸡塞进明笙房间, 撂下一句‘给她洗洗’便要转头离开。
可撄宁现在是个不知事的,加上刚挨了欺负,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还畏畏缩缩的不肯往里进, 好像屋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躲在宋谏之身后, 抱着他劲瘦的腰不肯撒手。
只敢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泪眼, 土拨鼠似的怯生生往屋里打量。
明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看着撄宁一身衣裳尽湿透了, 哭得眼圈红红好生可怜。
要知道, 她家小姐可是天塌下来都见不着半滴泪的脾气!
在府里时, 她常常因为偷溜出门被罚跪家祠,腿麻的走不动路, 只差把祠堂地砖跪出俩窟窿。却从来没哭过。连夫人都偷偷劝她, 掉两滴眼泪老爷就心软了, 结果小姐憋了半天,泪珠子就是不往外掉, 落寞内疚样儿倒是会装,但老爷见多了压根不吃这一套。
明笙只当自家主子受了欺负,没准罪魁祸首还是眼前的晋王殿下, 又急又心疼, 要上前带着撄宁回屋。
可她往前走一步, 撄宁就往后退一步, 直接绕着宋谏之转起了圈,边退边眼巴巴的望着她的好夫君, 等他开口解救自己。
明笙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对, 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吓到她,问了一句:“小姐, 这是怎么了?”
二楼走道上无人。
宋谏之神色冷淡的摁住撄宁那颗不安分的豆子脑袋,言简意赅道:“被人下了蛊。”
“这,这可怎么办……”明笙讷讷的追问,显然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宋谏之没应话,抬脚带着他身后的小尾巴进了屋。
“自己去洗。”
这话是说给撄宁听的。
说完他抬起手,无情的把环在自己腰间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奈何撄宁现在就是根粘人的扭糖,掰开了又粘上,最后两只爪子都被人攥住才老实下来。
可等到宋谏之松开手,她又皱着包子脸整个人都挂到他脖子上,嘴巴嘟得像包子尖儿的褶口,无助的小声抽泣:“宁宁乖乖的,不要冰糖葫芦了,夫君别不要宁宁。”
她湿淋淋的一对衣袖就这么缠在矜贵无匹的小王爷身上,明笙看在眼里,吓得瞠目结舌。
自家小姐这是中了什么蛊,能有胆量拔老虎胡须。
明笙余光瞥见晋王冷清的脸色,心中暗自为小姐捏了把汗,恨不得捂了自己耳朵,不敢再听。
宋谏之懒得再跟这个听不懂话的小蠢货讲理,捏着她一双腕子交到明笙手里,转身欲走,身后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了。
一张冷清的美人面先是被雨水冲过,现下又被泪水洗了一遍,白玉似的反光。她半张脸都贴在宋谏之腿上,露出点软嫩的颊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让她去上刑。
撄宁十八般撒娇武艺尽数使上了,一个人生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夫君不要宁宁了”“宁宁听话,宁宁最听话了”。
宋谏之紧咬了下牙根,提溜着土拨鼠的后领子把她拎起来,和撄宁脸差不多大小的手包住了她小半张脸,捏着她尖尖的下巴,神色瞧上去丝毫不动容:“再敢窝里横,就真把你扔了。”
“不要,不要,”撄宁扒着他的胳膊急的小声嚷嚷:“不能不要宁宁。”
宋谏之长眉微挑,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看她:“怎么不能?”
撄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眼里包不住的金豆子扑簌簌往下掉,这一天简直要把前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一次补齐了。
她哭得面上泛出粉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依赖和无助,下眼睑红红的,头顶那个不成样的发髻几乎是缀在脑后了,活像街边被主人扔掉的小野猫。
她不知道窝里横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眼前人是自己清醒时避之不及的活阎王,也不知道他平日对自己有多恶劣。她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宋谏之,虽然这人对她时好时坏,也总比自己孤零零的呆着要强。
撄宁额间一撮乱糟糟的发丝上坠下一颗水珠,滴进她眼睛里,她眨巴眨巴眼,忍住了不自觉的泪珠,不屈不挠的看着她“夫君”。
宋谏之深深地望着她的眸子,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你老实去沐浴,就不扔你。”
撄宁半信半疑的松开了手,抽抽鼻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明笙去了内室。
“啪嗒”一下关门声传来,明笙没拽住她,只见少女可怜兮兮的扒在屏风上,探出小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间的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明笙怕她再掉金豆子,忙不迭的劝慰:“小姐听话,咱们先沐浴,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撄宁一双小手紧巴巴地抻住自个衣袖,留下一路湿淋淋的水迹,跟明笙泡澡去了。
宋谏之外袍被撄宁沾了个透,他沐浴完出来简单理了下账本和定国工送来的往年卷宗,倒头回屋时,便瞧见了在塌边坐着的小蠢货。
她只穿着白色的亵衣,头发擦得已干了大半,毛绒绒的披在肩上,额顶两根不听话的头发支愣着,和它主人一样不安分。
她一只手拿着根糖葫芦,一只手拿着个兔儿爷,怀里还抱着那垛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盘着腿坐在塌底的毯子上,自己跟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见宋谏之回来了,仰着张洗得白净的小脸卖乖:“宁宁沐浴完了,宁宁听话。”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车熟路的掐上少女嫩生生的脸。撄宁被掐的皱了眉,却还是老老实实的不挣扎,甚至歪了歪头往少年炽热的掌心凑。
结果头上冷不丁挨了个暴栗。
“小蠢货。”宋谏之敛着眼睨她,一双无情无觉的眸子中,闪过一线危险的锋锐。
撄宁噔噔蹬跑去把兔儿爷放桌上,把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架住,回身小鸟归巢般张开手,要抱他。
宋谏之毫不留情的将食指点在她额头上,把人推开。
可惜眼前是个不识相的,不光没有往后躲,还赖皮的扭了下身缩进他怀里。
“天黑了,宁宁要睡觉。”她绿豆馅的脑袋难得灵光一回,想起眼前人那句冷冰冰的‘那就买’,急急的补上一句:“宁宁要和夫君一起睡,自己睡好冷。”
宋谏之没应声,今天被这个小蠢货哭得头疼,看她眼睛一挤下一秒就要掉金豆子,冷着脸警告道:“要睡觉就老实点,敢动弹一下就把你扔出去。”
将人缠得死紧的撄宁闻言愣了一下,呆呆的抬起头看着宋谏之,缠人的时候,亵衣错开的领口松了两寸,露出一小片晃眼的白。
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紧张的看着他,大约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憋了一半的泪花还在眼眶里打转。
她眼里那种无由来的信赖,令宋谏之心底那点莫名的恶念无所遁形,周身都是阴沉沉的危险的气息。
偏生撄宁看不懂,得了宋谏之的首肯,她撒欢的跑到塌上,拿被子将自己裹成条春卷,只露出个圆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下一下勾着人看,碎碎念道:“宁宁乖乖的,夫君陪宁宁一起睡。”
宋谏勉强按耐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冷着脸上塌躺下。
撄宁中个蛊变成了小话痨,小声问道:“宁宁今天是不是……”
“再说一句,就把你扔出去。”宋谏之阖着眼,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这句话。
撄宁立时闭上眼,她现在没心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睡着了。
宋谏之睡眠轻,不知过了多久,他模糊感觉到怀里凑进来个毛绒绒的脑袋,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按耐住了第一时间要杀人的冲动,神色凛然的睁开眼。
只见身边裹得密不透风的被子里,撄宁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却白的渗人,半丝血色都无,蠕动着往他怀里蹭。
他直觉不对,抬手摸上撄宁的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
撄宁勉力睁开眼睛,带着哭腔嘟囔:“冷,夫君抱抱宁宁。”
她边说边从被子里挣出只手,胡乱的摸索。
宋谏之一把捏住她腕子,把了下脉,并未发现异常。心中思忖一刻,大约猜到是蛊虫的影响。
干脆把两床被子一并扯来裹到撄宁身上。
好一会儿,她的体温才回升起来,牙关也不再打哆嗦,却不肯老实睡觉,莽莽撞撞的挣开被子往宋谏之怀中躲。
“宁宁害怕,要夫君抱。”
撄宁睁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贴在宋谏之怀里,吐出的气息都扑在他温热的脖颈上。
“再说一遍。”
宋谏之听到自己暗存诱导的声音。
他喉结滚动一下,想起那些暗昧的梦境,心底浮现出难耐的躁郁。
在稠黑的夜幕中,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危险和占有欲,打量着怀中人,
撄宁迷迷糊糊的冻醒,害怕的不行,只觉得温暖的被窝也不够安全,缠麻花一样缠上宋谏之,专注的望着他,颤着嗓音道:“宁宁害怕,想要夫君抱。”
他听见脑海中一根弦骤然绷断的轻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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