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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嘉衣)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刻薄的人,撄宁抱着被子不吭声了,在心里冲晋王耍了一套王八拳,想象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心情舒畅多了。
“睡醒了就别装死,”宋谏之抬脚在她腿上轻轻撩了一下:“收拾东西回府,明天本王带你回门省亲。”
他原先对这桩婚事也不上心,又没什么规矩,忙得忘了也算正常。可撄宁现下愣愣的神情,倒让宋谏之觉得她不是不敢提,而是没想过回门这桩事。
“回门?王爷有时间吗?”小蠢货反问了一句,一副只要他说没空就会痛快否决这个提议的模样。
可惜他不是会顺着台阶往下走的人,反其道而行之的接了一句:“有空。”
说完饶有兴致的打量她的表情,挑了下眉,问道:“你不想回去?”
“也没有。”撄宁犹犹豫豫的挤出三个字。
“你父亲不敢抗旨,舍弃了你给姜家铺路,你怨他?”
撄宁这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你因为这事不高兴,不愿回去见他。”宋谏之敛着眼,眼尾勾起一道暧昧的弧度,凝视着少女的脸。
这下干脆换成了陈述句。
“没有,我都说了没有。”撄宁把被子裹到肩膀,抱着膝团成个球,转过身背对着讨人厌的晋王,只留给他个后脑勺。
宋谏之却不肯放过她,追加道:“不高兴还不敢承认。”
撄宁赌气的回过头,只觉这人烦人的不行,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看着宋谏之的眼睛:“我真的没有。”
她在宋谏之那双好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下低了头,抽抽鼻子轻声说:“不只是父母,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家子算过来二十三口人,确实没必要为我一个人豁出去。”
她食指勾着锦被上一点脱线的绣纹,一根一根的拨散了,继续道:“何况皇上只是赐婚,又不是叫我来送死。”
虽然眼前疯子是真的有可能杀了她,撄宁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宋谏之指尖轻扣在膝上,轻描淡写道:“父皇不会因为姜家推拒指婚事而灭口,你心里清楚。”
不过是不愿意为了女儿舍弃一家的锦绣前程罢了。姜太傅在朝中是为数不多的直臣,正气凌然刚直不阿,冒大不韪也敢谏言,可惜这份胆量没有放到家事上,是好官,可未必是个好父亲。
大约是官场沉浮多年,再软的心也磨硬变冷了。
“我清楚,又能怎么样呢?”撄宁眼睛睁得圆圆的,歪着头好似不解的看着晋王。
宋谏之屈起食指在她额上扣了一下,百年难遇的同人做起辩论:“不怨吗?”
撄宁放下抠着绣纹的手,认真道:“不怨,我一人赴未知的路,换一大家子的来日方长,当真是天底下最合适的买卖了,任谁来做这个抉择都是一样的结果,我大概也不是例外。”
她甚至从善如流的拍个马屁:“而且王爷颖悟绝伦世无其二,我跟着您能学到很多东西呢。”
宋谏之眼睛微眯,看她从方才无措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他轻笑道:“你倒是心宽,若是本王,此事定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撄宁蜷的腿酸,干脆支棱着腿靠坐在软枕上,直言直语的接道“那是因为在王爷心中,自个儿才是顶顶重要的,余下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往后排,旁人是死是活,怎么想怎么看,你压根不在意。”
“你说得对,所以本王活的痛快。”宋谏之掀眼瞥着这个心思通透的小蠢货,认同道。
撄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能怎么想怎么说:“可是王爷这辈子也不懂心中有牵挂的滋味。有根弦系着的心安,并不折磨难捱,反而像晨起喝上碗热汤一样熨帖。”
她说完才醒过神,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比了个缝针的动作,任晋王讥讽她,也不肯再开口了、
真把这个活阎王得罪狠了,是会要人命的。

第21章 二十一
明笙去小厨房送回食盒,回来时少见的挂了脸,她向来挂着张处惊不变的脸子,十一头一回见她拧着眉,走路都恨不得一脚一个坑。
"这是怎么了?”十一看着她忿忿的脸色,纳罕地问道。
明笙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别到襟领边,动作里带着情绪,闻言剜了十一一眼,嗔怪道:“还不是你家.….?”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儿,她瞄下垂着帘子的营帐,重又开口道:“有人在背后嚼王妃舌头。”
她从小厨房出来时,见樟树底下三四个太监宫女围作一团,闲着嘴碎。钻进她耳朵的第一句就是 ‘那位主子看上去冷清清的不沾世俗,原来也着急着出来显摆自己,人不可貌相啊。”
这群人仗着主子们不会来小厨房才敢在背后嚼舌根,但也不敢指名道姓。
明笙听着一耳朵心中就有了数,她大半身子掩在营帐边,屏住了呼吸不动声色。
“你们没瞧见昨天的架势,那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这俩人凑一块了,听说她嫁过来之后就不怎么招…”小太监声音压得几不可闻,继续道:“不招那位主子的待见。”
他旁边穿着藕粉宫服的侍女离明笙不过两丈远,是个熟面孔,跟在六皇子身边伺候的,明笙这几日来领食盒常常看见她。
那宫女感叹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嘛。”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明笙听得火大,站出来厉声训斥道:“嫌自己命
她的语气太严肃,气氛瞬时间僵住了。一个小太监眼尖认出了明笙,当即吓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的应好道:“姐姐说的是,奴才该打。”
说着响亮的一巴掌扇在白己脸上。
身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有样学样,七嘴八舌地道歉,场面好不滑稽,不知情的还道明笙在欺凌他们。
明笙懒得同他们多言,转身便离开了。
这件事憋屈的地方在于,她没法子上去为自家主子反驳,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你要是自己把这盆脏水认下了,算怎么个事儿?
可她心里又着实难受,十一问这句话 “啪”地一声把她心中那罐怒火点着了,两条眉毛拧的打结:“我家小…王妃脾气好没心眼,素日里安安分分从不冒头掐尖儿,怎么到他们嘴里就是爱出风头了?”
此事归根到底是因为晋王,她的话意有所指,很难说没有迁怒的意思。
十一平日里话不多,是个老实厚道的性子,现下也憋不出安慰的话,弄巧成拙的接了一句:“无碍,不必管他们,有王爷在,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了。”
“你说得轻巧,名誉受损的可是王妃。”明笙眉毛皱得更紧了,她叹口气:“真是晦气。”
十一放下怀中抱的剑,不明白自己怎么把人劝的越来越生气了,他挠挠头,认真寻思道:“我倒觉得,王妃也未必在意这些虚名吧。”
明笙心中还气愤着,连珠炮式的回嘴道:“王妃是不在乎,那是我们王妃人好,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也不是他们嚼舌头的理由啊!”
她家小姐定然是不在意这种事的,明笙有时都觉得她心性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虽然聪慧机灵,但心宽的要命。
在家里就是这般,被老爷夫人训了从来不恼,嘻嘻哈哈的讨巧卖乖,但打死不改。
初识时,叫人感觉是个最好捏圆搓扁的没脾气,熟识后才知道压根儿不是这样,人家是凡事不挂心。
明笙自然是一句和自家小姐有关的坏话都听不得的。
“那我去杀了他们?”十一话里没犹豫,又提起了手边的剑,示意的眼神看向明笙,只等她报出那群人的名字。
“说什么胡话呢?”明笙吓得后退半步,小声道:“我就是埋怨两句,你当什么人都能杀得?”
十一抬脚便走:“那便偷偷杀是了,我去小厨房那看看。”
他板着一张本分厚道的脸,开口却是令人畏惧心惊的话,明笙一下子明白,自家小姐为何那般害怕晋王殿下了。
明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着急道:“回来。”
十一不欲跟她争,顺着她的力道,被扯得后退两步,明笙刚要松口气 ,十一又执着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
“回来!”明笙知道他真做得出来,又抬手拽住他。
十一回过头,神色认真的问道:“那不管他们了?”
“不管了不管了,随他们嘴碎去。”
“好。”
谁知十一应完这句还要往前走,明笙彻底没了辙,快跑两步展臂挡在他身前,红着脸神色古怪道:“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迁怒你……”
十一低头看她一眼,表情有些讶异,嘴唇嗡动两下,犹豫着没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是要去拿些吃的,早晨没有用膳……”
明笙羞愧地想以头抢地,这块活木头,早点说明白不行吗?!
他们为了闲人嚼舌根的事儿掰扯了半天,丝毫不知营帐里俩人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
说是俩人,其实宋谏之的东西十一昨晚就收拾齐整了,只有撄宁一个人在忙活,抱着小木匣一件一件理自己新得的宝贝,这个是贤王妃送的鲜奶羹食谱,回府一定要试试;那个是明笙方才带来的牛乳糖,正好留到路上垫肚子。
宋谏之懒得看她乌龟似的磨蹭,见撄宁抱着木匣子蹭蹭蹭把自己身边小跑过去,他不耐烦掐住少女的腕子:“本王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撄宁冷不防被拉了把,眼看就要倒在晋王身上,余光扫见少年凌冽的眼锋,刀片一样刮在她脸上。
她非常识相的歪了下身子,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左手死死护住怀里的木匣子。疼倒是不疼,但宋谏之出手太突然,撄宁反应慢了半拍,坐在地上呆愣愣的望着他。
呸呸呸,听听他说的话。‘本王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撄宁不满的抬起头,刚要噘嘴,又记起面前这人最爱掐她脸,只能低头把下巴藏起来,一次又一次的抬眸瞪他,不厌其烦,试图唤醒活阎王那点指甲盖大小的良心。
可惜宋谏之半分良心都没有
反而被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薄唇微翘出一个弧度。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确实饿了她两顿,这小蠢货不声不响的记着仇呢。
麻烦精,他心中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快点,”宋谏之站起身,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少女的后领,把她提起来,阔步往外走去:“再晚你自己靠那两条小短腿往回走吧。”
撄宁只恨自己胆小嘴笨,脸皮也不够厚,做不出那等当面翻旧账的事儿。不过她向来擅长宽慰自己,没办法,她撄小宁就是宽厚大度,有容人之量。
才不像有的人,又小气又幼稚。便是再智谋无双雷厉风行,她也不会生出一点点倾佩之情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贤王妃送来的七巧酥装进木匣子里,预备回府路上吃给那个活阎王看,只给他看,不给他吃。
这是贪嘴嗜吃的撄宁,小脑瓜里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法子了。
回京次日是个晴日,天和气清,日头赤朗朗的,这才像是开春的光景,一扫前些日子的阴沉雾霭。
正巧赶上燕京的早集,西直门人来人往密似海潮,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不过街上再热闹,也不妨碍晋王府的马车前行,路人瞧见恨不得避个十丈远。
撄宁在马车上坐的不安分,一会换一个动作,‘坐立不安’四个字简直刻在了脑门上。
宋谏之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抬手从小几上拾了个雪梨抛过去,正巧抛到撄宁怀里,还‘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撄宁多少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她虽不怨恨,但也没法子说服自己一点都不难受,出嫁前她和阿爹都没说上两句话。况且,回门之后,晋王的冷脸不得叫阿娘更挂心她?要不她干脆把约的事情告诉阿娘?
她愁得要命,这才是她不想回门得原因,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不如做只缩头乌龟。
宋谏之一个梨子扔过来,撄宁还以为自己无形之中把他得罪了,警惕的掀眼看向晋王,看他自始至终合着眼,才安心的拿起梨子啃起来。
她向来是有吃万事足的,眼下啃着梨也顾不上七想八想了,一手撑住马车的坐台,挪动着往后蹭了蹭,想倚在马车壁上。
可这马车是照宋谏之的身量打造的,等她脊背贴到马车壁,双脚已然离地半尺高了。
撄宁不自在的晃晃小腿,调整成最舒服的姿势,津津有味的啃着梨。
日光透过小窗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小王爷高挺的鼻梁上。
撄宁顺着光线看过去,这人闭着眼睛也是一副冷峻的凶相,看着就不好相与,可生的实在漂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浅浅的青痕,眼尾划出昳丽的弧度。
撄宁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自己的睫毛,暗叹一声输了。
正在此时,宋谏之睁开了眼,斜对面的少女抱着个半边脸大的梨,一边啃一边瞧向他。
见他睁眼,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胡转两下,最后若无其事的落在毯子上,专注的好像地上有金子等着她捡,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宋谏之扫她一眼,尾音调高了,给蠢兔子抛下个圈。
撄宁啃着梨蹬了蹬腿,不自在的别过脸,分不清是在回答还是在问自己:“没有吧?”
“没有你就坐安分些,”宋谏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看着盏中旋成小漩涡的绿茶叶,眼神淡泊胜水色,他没什么情绪的补充道:“怕你阿娘担心,就把契约之事告诉她。”
“嗯?”撄宁惊得梨子都忘了啃,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可…可以吗?”
她还当这般辛秘的事,叫旁人知道了会脑袋落地的。撄宁正犹豫着要不要求上一求,没准晋王殿下善心大发,如果他真的有善心这个东西。
没成想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打的小算盘,似笑非笑的讽了一句:“不可以。”
什么嘛。
那恶人又阖上了眼,神色安然,全没有出尔反尔的愧疚感,撄宁气不过,朝空气一阵乱蹬。
可宋谏之大约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撄宁左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就掀开了眼。吓得撄宁动作一僵,尴尬的摸了摸脖子,两脚缓缓地再蹬两下,强行解释道:“别说,这养身健体的法子还挺有用,我就试了没几下,感觉筋骨都舒畅了。”
宋谏之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一下,顺其自然的接过话茬:“是吗?那王妃再多蹬一会。”
“那…那还是不要了,”撄宁老实的放下腿,只怕这人强迫她一路蹬到太傅府,脑瓜子转得飞快,想寻个借口,最后呆呆的捧起手里的梨子,小声补充道:“我还得吃梨呢。”
这么一番折腾,她全然忘记了方才发愁的事儿,只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窃喜,啃着梨,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
多亏她撄小宁机灵,有这般移花接木换话茬的本事。
才多久啊,不到半月,她就能从活阎王手下讨到便宜了。
撄宁自得的翘了尾巴,梨子啃完了笑还没压住,生怕被人发现,她伸出两根抿平了嘴角,搬出那张正经的木头脸。
日光忽深忽浅,春风拂过门帘,吹起宋谏之一缕垂在身前的发丝,发丝飞扬间,少年五官俊美如工笔篆刻,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小蠢货绿豆大的脑袋,约摸也只能搁下一件事儿了。
姜父好静,崇德帝特意赐了一座东延门外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宫城。来往人少僻静,离官员聚集的西直门又远,免了不少来往交际,正合姜父性子。
只是苦了撄宁,要偷跑出去逛个集市,来回少说两个时辰,还得紧赶慢赶的。若想留在集上喝碗糁汤吃碗云吞,时辰就更没数了。
想不被府里人发现都难。
姜父自从在早市的点心铺子上抓到过撄宁两次之后,每日下朝都会坐轿去早市上绕一圈。如此坚持了半个月,便把这活儿抛给了长子姜淮旭。
结果就是撄宁跑的更勤快了。
姜淮旭一直偏心这个幼妹,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十几年的爱宠,撄宁再一撒娇,便什么事都依了。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幼妹人懂事心眼又实,不过是贪嘴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光纵着撄宁自己出去吃,自己下朝还会徒步绕到糕点铺子,买些吃食给她带回家,颇有些助纣为孽的意思。
直到撄宁连着三五日晚膳时没吃两口就说饱了,姜太傅才察觉到不对劲。
姜家家风向来严谨,姜淮旭弱冠之年拔的科考头筹,入仕为官一路顺风顺水,朝中人私下都说他是姜太傅的接班人,是以,姜父对这个大儿子要求格外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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