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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都春(柳暗花溟)


如果这个女人能立下一功,说不定他将来会许她个好前程。
甚至让她离开,还她自由。
可一方面,之前如果燕北不是遭遇了如此的困境,他怎么会为了那些备受羞辱的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她的嫁妆很是寒酸,但那只是表面上。
整个送亲队伍压阵的,是那一车车的粮食!
当然婚姻不是唯一的条件。
那些粮食解了燕北的燃眉之急,但老天似乎硬要与他过不去,一场数年未遇的大雪不期而至。
不过一天一夜,已经压塌了无数民房,砸死冻死好多人,还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身为一国之主,他必须保护他的子民!
可惜他变不出粮食也变不出银子。
难道这女人能变出来吗?
“送亲的路上,从武国到燕北,最后一关好像叫玉峡关。”既然要直给,肖绛就直说了。
高闯点了点头。
玉峡关是武国和燕北国交界的地方,对双方来说都是重要关隘。
如今关隘的守将叫杨万金,是武帝赵渊的信臣。
武国的面积,十数倍于燕北。
就连玉峡关也号称一关镇两番,因为隘口左边面对的是燕北国,隘口右边隔着一座山的地方就是游牧外族的地界。
“我被送到燕北的时候,在玉峡关逗留了两天,不知道王上还记得吗?因为您还派人去迎接来着。”肖绛继续道,“那时候我虽然脑子还很糊涂,但是我有眼睛会看,倒是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玉峡关及周边市镇的粮价,比内陆产粮大区的粮价还要低。”高闯道,一只手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老郭终于不再退了,因为他熟悉高闯。
王上的这个动作证明他在思考,他肯考虑的话就不会被激怒,事情就应该不会变得极端和残忍,乃至酿成杀妻的人伦惨剧。
“王上英明。”肖绛挑了挑大拇指,倒不是有意拍马屁,而是由衷的赞赏。
她才说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事儿,高闯立即就想到了粮价,一是因为他足够睿智机敏,二来说明他对敌方了如指掌。
野心不小啊。
“玉峡关是军事重地,养兵千日,粮价却贱到到近乎伤农的地步,必定是因为军粮十分充足。”肖绛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踱步。
现在已经站到了高闯面前,两人只隔着一张大书桌。
“玉峡关的军粮不是充足,而是过剩。”高闯摇头道,“有利益的地方,若无制衡就必出贪腐。武军之中有人把余粮贱价卖出去以获利,于是无形中压低了整个地区的粮价。”
“但这些事儿得捂着,绝不能传出去。因为如果揭出来的话,就断了他们的生财之路,而且倒卖军粮不管到哪儿都是大罪,要杀头的。所以不管玉峡关的粮价有多么便宜,也流不出杨万金势力所及的范围。”

高闯深以为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是当利益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纸就包不住火。”
“不只哦。”肖绛在半路上,可是听严天东分析过很多次了。
“每年的军粮嚼用也不能富裕,最好还有点缺口才是最完美的。不然,来年兵部所批的额度就会相应减少。武国要防着燕北,防着西边的游牧民族,防着南部的越国,还要防着吏治败坏,内部的乱相,用兵之处极多,军中的大佬都想尽办法多养兵,毕竟兵多将广,立功封爵的机会就大。可想养兵,要么有威望,要么就是钱粮二字。那杨万金,明显就是后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旁边的老郭都惊呆了。
这俩人!
就这样咔咔一通说,严丝合缝,别人都插不进嘴去。而且那想法简直无比的合拍,好像天生就是联手而行的人。
谁以后再敢说王妃曾经是个傻子疯子,他跟谁急!
哦,是他掌控的情报部门这样汇报的,那现在他急起来连自己都想打。
“所以最大的驻虫就是杨万金,不是他主使,也是他纵容。”高闯露出鄙夷的神情,“军中之人若只为争权夺利,心中却无大局天下,就是必败之师。”
肖绛耸了耸肩。
武国看似强大,但隐患却来自于他们的天子,龙座那一位。
赵渊骄纵任性,有时候行事完全不像个皇帝,却像个孩子般,由着性子胡来。
这也是“她”从严天东那边听说的第一手资料。
杨万金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的利益,是兵部在武帝赵渊的强行授意下,不得不在军事资源分配上过度倾斜。
玉峡关一地所得军备,比同样体量的军镇重地的三倍还要多。
东西就那么东西,你多占了,其他人就不够。
杨万金得意洋洋,却不知早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凭的,不过是赵渊还没继位,甚至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两人就是日日玩在一处的死党。
少年情分,总角之交,本就珍贵。
再加上赵渊觉得好兄弟为了他去守国门,吃了苦了,所以总是心有亏欠,恨不能对杨万金再好一些。
钱多,粮多,富得流油,兵士们打仗也有劲儿,他兄弟就能安全,将来平步青云,早晚回到都城来。
“所以,不是没人查杨万金,也不是查不到。”当时严天东对小徒弟兼干儿子阿土说,“更不是我严某人胆大包天,真敢压着下面报上来的事,那可是有真凭实据的,赖也赖不掉。是皇上不想知道,知道了就会伤心,生气。咱们做奴婢的,难道不该为皇上着想吗?难道不该为皇上分忧吗?既然皇上想睁只眼,闭只眼,咱们自然让这事石沉大海,不让皇上烦恼。呵呵,这皇宫内外的事,哪一件不是皇上的意思呢?外头人只道奸佞,其实那才是愚蠢。”
寻回这段回忆的时候,肖绛甚至对武帝产生了好奇之感。
因为,都说天家无情,天子更是寡人。
但这个赵渊,虽然胡闹,却像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
大概是误入古代异时空,好久没有与人推心置腹的缘故。她的回忆,还有她的想法,居然也就这么自然地倒给了高闯。
高闯安静的听着,又沉默片刻,想到了自已小时候。
但他很快抛开过去,回过神,挑了挑眉,“你是让本王去玉峡关劫粮吗?”
那又与外族扰边有什么区别?
燕北虽苦寒,他却一直努力通商或者交换,以换取各自所需。尽管边境偶有摩擦,却也不曾侵边。
因为他不愿意两国边镇的百姓为此结下世仇,水火不容,那于他大计不利。
可若逼得狠了,为了百姓不被饿死,他也可能这么干。
之前和重臣们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的时候,他动过这个危险的念头。所以这女人一提玉峡关的异常,他立即就想到了。
只是杨万金也不是吃素的,人多势众,装备优良。一番小战下来,燕北虽必胜,却也会损失珍贵的兵员。
他还远远没有准备好,动了手,就是提前撕破脸。
“如果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本王可以宽恕你的无礼,你可以走了。”高闯在桌面上点啊点的手指停顿,而后回缩,轻轻握拳。
这证明这女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他白白浪费了时间。
然而肖绛却摆了摆手,“强抢?那多没有技术含量。再说,抢劫也算不上卑鄙,那是暴力,真是委屈了卑鄙这个词。”
高闯强抑住抚额的冲动,刚刚交流融洽的好感登时烟消云散。
卑鄙是个会被委屈的词?这女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之前我说了呀。”肖绛连忙解释,“调查杨万金私卖军粮的密折,已经送到开阳府的皇宫,但是让严天东半道劫下了。重要的是……”
肖绛笑眯眯,像一只看到鱼干的小猫,“严天东把证据带在了身上,本想着回程的时候去大敲杨万金的竹杠,顺便施恩于人。”
又笑着看向高闯,仿佛后者是更好吃的鲜鱼,“成亲那天,严天东作为送婚使却想连夜逃出胜京,逃出燕北。他为此不惜利用武国布在燕北的暗哨,虽然王上什么也没和我说,但以我准确的情报和王上无敌的铁骑,想必严天东目前还留在燕北‘享福’。我的提议是:王上不如跟他打个商量,把那证据借来一用。”
“我去我去我去!”场面静默片刻,旁边传来巨大的噪音。
老郭一蹦三丈高,“对付太监什么的,我们和尚最有本事了,天生的优势。”
肖绛吓了一跳,刚才聊得太嗨,对方又退得太远,忘记身边还有这么一位了。
高闯明显看到她一哆嗦,不禁觉得好笑,又对老郭点了点头。
老郭之前虽然还笑呵呵的,其实内心中一筹莫展。
看似无解的死局现在突然有了解决方案,还是神来之笔的意外,简直兴奋到无以复加,手舞足蹈,真的久旱逢甘霖一般!?

背后插刀子什么的,只要是对坏人,感觉真是爽。
肖绛很理解,话到嘴边却变成,“大管家你克制一点。”
老郭却完全放飞自我,自顾自地原地转圈圈,“有了这个把柄,咱们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向玉峡关借粮。而且这个借还是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对方还不能且不敢把这事传言出去,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半个屁也不敢放,吃个哑巴亏。哈哈。”老郭仰天大笑,光头都似乎被窗纸上透过的雪光映照得熠熠生辉,说话也开始暴粗。
哪有点大师的样子?完全是挖坑埋人的快乐。
“这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仅半点不卑鄙,还是孙子兵法中的上等智慧。哎呀呀,第一次觉得卑鄙这个词还怪可爱的是怎么回事。哈哈。”他又大笑几声,转头跑出去了。
从另一方面讲,解决了救灾问题能这样开心,可见真是为国为民的人。
为此,肖绛也对大和尚增加了几分好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
门被兴奋的老郭撞开了,寒风卷着几片飞雪飘进了屋内。
这风不识相,在不经意的时候冲了进来,吹拂在高闯的脸上。
天色渐渐昏暗,应该掌灯了。
只是雪光莹然,照得似乎连那个女人也有点隐隐约约的散发着光芒,晃得他下意识的眯了眯眼睛。
“哇,好冷。”蓦然出现的声音,打破了这在繁杂吵闹之中的、难得的片刻静谧感。
没错,就只是这么一个女人,说的还是正经事,怎么就让他感觉整个鹿鸣院都这么闹腾了?简直比朝臣们都聚在一起因为某件事情而争执、议论还要热闹些。
就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起来。
从昨晚到现在,他忙了整整的大半天,再加上大半夜,好不容易清静一点……
高闯用手指捏了捏眉心,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喜欢这种感觉,还是厌恶。
眼见着一个“麻包”快速滚动到门边,奋力的把门关上,又快速的滚了回来,他那种瞬间有一点头晕的感觉,又瞬间消散了。
他的大脑,他的心,重新变得清晰,清醒而且理智坚定。
“你想要什么?”他问。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邪门歪道,真的瞬间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不得不承认,她于燕北的这次雪灾而言,是立下大功一件。
“啊?”肖绛却怔了怔,随即又赶紧敛了神色心情。
完蛋了,刚才沟通的太顺利,太开心,顺利坑了一把坏人的同时,拯救了那么多平民百姓,她真的特别开心,开心到有点忘乎所以。
自从穿越而来,她一切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奋斗。对任何国家,对任何人,她也没有归属感和亲近感。
内心之中,她无比孤独。
但现代的时候,她毕竟是军人。
虽然只是个文职人员,但那种正义感,那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是深刻在骨子里,不能轻易被磨灭的。
所以此时民,她的快乐也是发自于内心的,纯属自然。
让那么多人可以有衣穿,有粒米可以入肚,有片瓦可以遮头,避过这冷酷的严寒,她就是高兴,怎么了?不可以吗??
高兴是本能,又不是罪过!
这样想着,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伪装。
所以,她肃立片刻之后,整个人又重新松弛了下来,板着的小脸儿也露出一个笑意,是那种露出了小白牙的那种大大的笑意。
“我不想要什么呀。”她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肯定自己心意般的说,“如果您说的是我献上的计策……举手之劳,如果能够帮到王上,帮到燕北的百姓,我觉得就很值得了。”
高闯又觉得晃眼了,这一次是被那个笑容和那排小白牙晃的。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情绪和表情都素来控制的很好,心志坚定,从不动摇。
那是经历无数磨练,无数的生死和险局才做到的。
但现在莫名的,轻易的有些破功,第二次伸出手指来,按了按眉心。
可是这肢体动作在肖绛看来确是有些不耐烦和十足的疲倦,于是她干脆实话实说。
这样,大家都会感到比较轻松吧。
高闯那样的人,身居关系复杂的权力中心,已经习惯了利益交换。现在她这样无欲无求的,对方反而不踏实。
“实话说,我确实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机会,用这个能威胁杨万金的把柄换点好处。同时证明我对王上是有用的,这怎么着也算得上奇货可居吧?”她很认真的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不想提什么交换条件了,因为我得到好处了呀。助人乃快乐之本,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她站在那张大长桌的边上,这时候双手很不合规矩,甚至是很无礼的撑着桌面,“能帮助那么些无辜的人,让他们吃着杨万金那昧着良心的饭,花着他黑漆漆的银子,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报偿,不需要别的了。”
“坑人才是你的快乐之本吧?”高闯哼了声。
他那样板正,威严,又高高在上的冰山男突然这样说,带着一点挖苦人的意思,肖绛不想很无理的,可却真的被逗乐了。
“那不然这样吧?”她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要,但求王上一个恩典。就算是王上许给我一个好处,将来万一我做了什么惹怒王上的事情,或者犯了什么错处,王上能够免于我的处罚,或者看在这次我出了个好主意的份上,处罚的能轻一点,这样行吗?”
“你这是不要好处吗?你这是要了个大好处!”高闯又哼了一声。
“可是,这确实是在我预料之外的,之前并没有这样想过,这不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吗?”肖绛嬉皮笑脸,因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忽然有一种在现代的时候面对校长的感觉。
犯了错各种痛快认错,率先求饶,能多不要脸就多不要脸。
她却不知道,之前除了老郭偶尔的插科打诨的,还没有人敢在高闯面前这样做过,这样轻松和随意。所以对于高闯来说,体验也有点新奇。

高闯确实是愉快的。
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仿佛被这个女的拿着小刀玩笑似的撬啊撬,就这么松动了,从心尖上滚了下来,让他连呼吸都变得畅快。
而他“龙颜大悦”的直接后果就是……
对着肖绛点了点头,“好,本王准了。”
肖绛本来就是试探着说说的,仗着高闯现在正高兴着,也未必怪罪她。
但没想到,居然就真的拿到了这好处!
那不如……
“王上,虽说君无戏言,但您能不能给个凭证?”
过分了啊,这次真的过分了啊!
肖绛心里说着,但却偷偷看向高闯。
哎呀,这个男的真是帅!
不是颠倒众生的那种。
她也不喜欢颠倒众生那种。
高闯的长相正是她的菜。
就好像一座精致的石雕,俊美得沉静,硬朗,全身都散发着威严和冷酷的气息,却安全感都十足,存在感也十足,就好像天地在的时候,他就在了。
肖绛只看了一眼就快速转开目光,生怕自己失了方寸,到最后自己的连立锥之地也失去。
她爱美男,但是更爱自己。
“你还想要凭证?”高闯意外的挑了挑眉。
这个女人真是花样百出。
“那……戏文里都说了呀,有功之臣的手里都有一块免死金牌,可以当传家宝那种。”既然刹不住车了,只好一飙到底。
“燕北没有免死金牌。”高闯却忽然正了神色。
不过他嘴上虽然拒绝,却仍然提笔蘸墨,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字。
“但是本王许你,可以凭此相抵你犯的过错。”
哎呀妈,这回赚大发了。
肖绛强忍兴奋,捧过那张纸。
雪白的宣纸,正中央只写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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