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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都春(柳暗花溟)


有几个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放弃也挺好。不用再殚精竭虑地扛着燕北的所有,不用看着同袍像被收割的稻谷一样倒下,也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但是他又觉得,即便到了地下,也要带领着先去的英灵们杀出一条血路来对抗老天的不公,保佑燕北万民得安宁。
既然如此,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候,他就不能认输!
随后他就醒了,在清醒的状态下接受阿九以近乎虎狼的方式为他驱毒,咬着牙死死才熬过来,现在这个女人说他毫发无伤?
他不满的轻哼了声,结果却得到肖绛测过头,用力眨了眨眼睛的回应。
那样子仿佛和他有个共同的小秘密似的,令他心中又产生了怪异的感觉。
是因为死过一回吗?是因为她那么爱惜自己的人为了能找到刺客却甘用苦肉计,而且以身为饵吗?
不然为什么自从再见她,就觉得她诸般顺眼,居然还有点小可爱呢?
高闯定了定神,决定听下去。
“无论如何,这次对决你满盘皆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难道你不想死也死个明白吗?”
肖绛转回头去又继续说,“你知道,中毒和受伤不一样。受伤都是能看得到的,在明面儿上。哪怕是内伤,只要大夫够好,也可以诊断的出来。但中毒就麻烦多了,哪怕你知道这个毒药的制作成分,它也可能产生千百种变化、组合,解毒的方法也就有千百种。若错了其中哪怕一点点,那就不是解毒,而是再下一遍毒,治疗起来非常凶险,也非常复杂,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王上中的毒那样霸道,理论上更不可能解的这样快,这样彻底。”
听这样说,女犯本来一副绝对不合作,绝对不回应的态度似乎软化了,现在也支楞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这就对了。
人嘛,都有好奇心。尤其是对于自己的失败,还在特别不甘心的情况下,都是会想知道原因的。
而只要有情绪和语言上的交流,早晚能撬开对方的嘴。无论多少,总会有信息反馈的。
“但你也看到了,王上就坐在这里!他不会轻易被你们这些无耻的宵小之辈害死,也绝不会轻易被打败。一是因为王上是天选之人,真龙天子,自有神明护佑。二是因为他武功高,内力深,自身强大。这三嘛……”
肖绛还没说完,女犯就冷哼了一声,“狗屁的真龙天子!”
祝飞登时横眉立目。
肖绛却回过头,又对着高闯眨了眨眼睛:看吧,吹捧你几句,就诱供出来了。
原来这女犯恨的人,是你啊,我的王上。

“毒,是北刹毒。”肖绛说出答案,却情不自禁的嘘了口气。
在这个异时空的地理环境下,南疆是越国以南,北刹是燕北以北,武国就是中原地带。对照着现代的地理情况,北疆应该是俄罗斯那一块。所谓西域,就是现在蒙古,中亚一带。
很多时候,物品和物件,与掌握他们的民族所拥有的个性是有很直接的关系的。北刹的毒刚猛激烈而且直接,果断要人命,不留余地。如果是南疆毒,就会变得绵密而诡异,各种手法令人防不胜防。
“你是怎么知道的?”女犯忽然开口。
“推理呀,不是很简单吗?”肖绛故意这么说,其实其中的焦虑和困难,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块素糕是我亲手做的,面和馅儿是我的丫头亲手做的。在端上来之前我曾经尝过,那时候自然是没有毒的。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素糕上的毒是我端到万和院之后,布置在展台上,准备参加灯瓜节的时候被下的。”肖绛瞬间柯南附体。
阿泠和阿离因为这件事也受了牵连,虽然高闯清醒之后亲自盖章说凶手不是她,并且让老郭配合她行动,所以在暗中她是掌握了主动。
但,为了迷惑敌人,那两个丫头也被迫被关了起来好几天不见天日。
其实不仅是她们,所有经手过食材、食水或者出现在那附近的可疑人等,都被细细盘问过,并被控制行动。
在燕北这样的军事体制国家,高闯的管理又极其到位,还兼具有非常强烈的领导力,所以手下的行动力迅捷而且有条不紊。
这样的燕北给肖绛的感觉就像一部构造和机能良好的机器,只不过缺油,缺电,而且暂时生了锈而已。
“你知道毒下在哪儿?”女犯又问,有点怀疑。
“你这不是废话吗?”肖绛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如果找不到毒发的源头,大夫又怎么能找到相应的解药来给王上解毒呢?”
抬眼又看到祝飞正瞪大着眼睛,目光烁烁的望着她,猜他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正在等她答疑。
于是就解释道,“那天在万和院要举办庆祝天仓节的仪式,院内最大的空地要摆放走马灯和祭祀的物品。还有那些贵妇和贵女们,还要来来回回的观灯,聊天,所以我们只是占了靠近边角门的一处走廊,顺带还能防风。”
“那天王上中毒之后,我也想了很久,到底是谁,才会有机会把毒药放在素糕之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并没有想清楚,只觉得侧边的院门是很可能做手脚的。所以就派人去查了查,果然侧门的铁锁有被打开的痕迹。虽然又锁上了,但上面的灰尘和锈迹与旁边不同。”
“直到我看到了你,一切就都清楚了。”肖绛指了指女犯,“灯瓜节,是我们讲艺堂举办的天仓节庆祝活动。除了我和我的丫鬟之外,参加的人都是学堂的孩子。伺候他们的丫鬟和小厮,也差不多都是同龄人,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三岁。这些孩子们全是高门大户的子弟和仆役,平日里行事都是有规有矩,有进有退的模样。可到底是孩子,玩高兴了就会忘形,四处乱跑。那天的情形就是如此,你利用自己先天的身材条件,打扮成小厮的模样,混在一群孩子中。当时天色已经黑了,院中一侧因为布置了很多走马灯,非常明亮。而我们的展台,虽然在糕饼上也插有蜡烛,但是闪烁不明。再说,人们的眼睛但凡看了光明的地方,再回视昏暗,视力就会更模糊些。你只要略微易易容并低着头,在那种混乱和吵嚷的情况下,很难会被发觉。”
她虽然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视线和大脑的连接好比一台全息的摄影机,能清晰的记录每一个细节。但是,当时孩子们纷纷围绕着她,争抢着显摆自己做的灯瓜,高氏姐弟还用一只猪猪糕来找茬。她分了神,就没注意到有一个“孩子”凑进了她的素糕,并做了手脚。
“事后我被关在小黑屋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破绽。但是当我看到你出现的那一刻,这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谁能想到呢?大高手是个侏儒,而且装成了孩子。
“我好奇的是,你是否藏在某个贵人的马车内,才顺利进得了王府。”肖绛反问。
很多事情,大人是做不成的,但是孩子可以。因为身量小,在座位下面都可以躲藏。
若是孩子身量的大人,若是还有武功加身,连呼吸都能被掩饰,那是真的很难防范也很难被发现。
毕竟高闯没有称帝,外人进入燕北王府也远没有进入皇宫那么复杂的安保手段,还能每辆车都仔细盘查的。
不过她相信,这些疏漏的信息传到了练霓裳的耳朵里,她下回就会采取相应的措施,提防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
所谓完美,都是在弥补各种漏洞中慢慢形成的。
“我就藏在廖夫人的马车里!”女犯忽然说。
一边的高闯不禁挑了挑眉。
肖绛也很意外,发出了一声轻笑,“你栽赃嫁祸也不要这么明显和直接好吗?”
满朝里,姓廖的,够资格参加天仓节的夫人只有一位,就是廖章睿的母亲。
廖章睿的祖父是官位仅次于丞相的平章政事,又因为燕北国仅有的一位丞相年老体迈,长期不管事,所以廖大人是实权人物。
听说廖老夫人性格随和活泼,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所以派了儿媳来参加。
“是吗?你确定吗?随你怎么想吧!”女犯冷笑,“就算你前面的所谓推理都是对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具体的下毒手法呢?”
“这么说你不否认是你下的毒?”
“我为什么要否认?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否认?”女犯人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来,越过了高闯,钉在肖绛的脸上。
刺杀王上,形同谋逆,即便燕北国被武国和越国称为蛮夷之地,理法方面不甚讲究,那也是要诛九族的。
这说明,这个女人要么是独自存活于世,要么就是仇恨大到要拉着九族一起下地狱。
她什么也不在乎,包括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

“这么轻易就供出了廖大人……”高闯忽然开口,“本王知道你是谁。”
君无戏言,而且他的神情那样冷静和镇定,这句话肯定比真金还真!
那女犯听到,不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高闯却不理会了,只以眼神示意肖绛说下去。
之前凡此种种,他已经听老郭跟他说过一遍,但是他还想听肖绛亲口来解释。
“北刹毒和北刹人一样,比较粗犷。所以这毒药并非无色无味,因为北刹人好酒,这毒也有淡淡的酒味,本来也是掺入酒中的。而素糕都是用发面蒸的,我的丫鬟本来弄得挺好,只是我手脚太慢,造成了面二次发酵,有点发过了。所有人都知道,面如果发大了就会有一种淡淡的酒味,正好掩盖了毒药的气味。”
肖绛有点愧疚的看了高闯一眼。
如果不是她厨艺实在是太垃圾,也许敏锐如高闯会发觉到那块素糕有些异样。
“至于,你是通过什么方法把毒药撒到我的素糕上的……”肖绛拖了一下尾音,看到祝飞张大了嘴巴瞪着她,一脸急切想知道答案的模样,说,“是蜡烛!”
咕咚一声,祝飞咽口水的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十分明显。
食物有毒,一般情况下,所有人都会调查食物以及食水的来源,经手的人都是谁,都做过些什么。
但当老郭查了一遍还是毫无线索后,肖绛给了新提议。
毕竟,既然食水都没有问题,前一刻她才吃过也没有问题,那么下毒药事件就只能发生在外面介入的东西之上。
那么,也只有蜡烛,插在灯瓜上的蜡烛。
当时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把自己的灯瓜摆上,伺候他们的丫鬟小厮就跑来跑去插蜡烛,并点燃。那个时候,实在太容易做手脚了。
要不怎么有个词叫混水摸鱼呢?
高闯心血来潮……
应该是心血来潮吧,要吃她做的素糕,咬下去之前,自然是拔掉了蜡烛,随手放在了展台之上。因为灯瓜节开始了有一段时间,那蜡烛烧得只剩下一点,这也在客观上加重了毒性的渗透。
幸好在小魏氏直接指证肖绛是凶手前后,她也吓呆了,站在原地没有动,相当于变相的看守了物证,让旁人没办法掉包。而当她被人按在地上后,她又机智的大叫封锁现场。
老郭和练霓裳的反应也够快,立即调了兵士来,把万和院,以及里头的人全部盯得牢牢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都不能移动分毫,迫得那女犯只能自已趁乱从提前留好的侧门逃走,却没有机会处理首尾了。
当时王府内外大乱,谁会留意一个“小孩子”吓得四处乱走呢?
只是,这个女犯也没想到小小的蜡烛会坏了她的大事吧。
后来阿九连夜查毒,因为肖绛嫌疑最大,先查的就是插在她做的素糕之上的那一小截,一下就确定了这正是下毒的媒介。
在他的指挥下,其他大夫也检查了其他食物,结果唯有肖绛的素糕才有毒。
万幸的是,阿九曾经游历北疆,正好识得此毒。
当时北疆某权贵中了这种毒,还是阿九帮着解的。只是那人没有武功,体质又不行,还混着喝了太多酒,解毒之后也成了个残废,没多久还是死了。
据肖绛猜测,这个毒大约是会攻击人体的中枢神经,让各脏器衰竭。
高闯就不同了,发现自已中毒后,他立机立断,先以内力压制,随即阿九施针护住了他的心脉,加上肖绛的洗胃大法,诸法并用,这才能够保全。
所以刚才肖绛说什么真龙天子,神明护佑也不只是拍马屁。
有实力的人,总是会幸运,可不就是天选之子吗?
在整件事中,那么多细节,但凡其中一个出点纰漏,或者有任何不确定,今天就不是这个大胜的局面了。
“我猜想你一定是把毒药粉抹在了蜡烛的底部,随即趁乱换了我本来的蜡烛。”肖绛神思发散只是瞬间,很快又集中精神,面向女犯,“后来郭大管家调查的时候发现,你那支蜡烛还是特制的。当它燃烧,周围的腊质就会发热变软,更容易令药粉的毒性渗入食物之中。”
女犯抿紧了嘴唇,虽然她不吭声,但显然肖绛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做了这些的手脚和计划是很费了一番心力和心血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只是要杀了我吗?我是从武国嫁过来的,在嫁过来之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扪心自问,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特别是燕北人。”肖绛目光明亮,说起整件事最重要的部分,“若说我没有价值让你这样浪费时间和精力,那么你的目标难道是王上吗?”
“就是他!”女犯忿然。
“那么新问题又来了……”肖绛好整以暇,“你是怎么知道那天王上会回来参加天苍节,并且能算准他吃了我那块素糕的呢?”
“我是从廖大人那里知道的!”女犯道。
“回答的这么快,都不想想的吗?”肖绛因为渐感寒冷,就轻轻捧起了那盏热茶,“而且,就算是你从廖大人那里知道了王上要回胜京的消息,那确切的时间也应该是天苍节之后。因为王上是临时决定急行军的,所以比原先的预计时间提前了一天。这件事连统领王府内外的郭大管家都不知道,所以并没有设仪仗相迎,廖大人又怎么能够预知呢?何况这预知还被你准确获悉了。”
“我就是知道又怎样?”女犯低吼了声,开始胡搅蛮缠。
“不,你不知道。”肖绛摇了摇头,看起来胸有成竹,“所以你的目标并不是王上,而是我。”
“你自己也说了,你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为什么为了你而费心费力呢?你值得吗?”女犯口出讽刺之言,脸上也露出鄙视的神情。
高闯微皱了皱眉,很不爽。
他的女人,凭什么让这种货色来质疑和侮辱?!
嗯,他的女……

肖绛看到,还以为高闯又不舒服了。
毕竟他是一个中了那么重的毒,从生死线上闯过来的人,是格外需要看顾的病号。如果在现代,估计他现在都不能出ICU,更别说理事了。
又看到他的茶杯已经空了,这时候千牵又不能进来。于是也就没多想,狗腿子地跑上去,把自己的茶杯放在高闯的手里。
“这杯我没有碰过,就是捂了捂手。”
她的行动纯属自然,就是正常的关怀。但是做出来之后才发现根本没有过脑子,于是连忙尴尬的解释。
她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忘记自己是身在异时空。而且对方是封建帝王,她这种“同事爱”非常不合时宜,甚至是非常无理的,不是随手的事儿。
房间里所有人都被她这个行为给震住了。
老郭目瞪口呆,情不自禁的和祝飞交换眼色:这个……也不是不行……但是实在是很亲昵的举动。
而且贫贱夫妻才会如此吧?还是很恩爱的那种。
可那是王上……
“本王不渴,你接着捂手。”高闯费了点劲儿,才能保持脸色的平静,同时把茶杯又递过去。
无意中指尖相碰。
目前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可是这个女人的手居然还比他的还要冰……
到底是有多怕冷。
而高闯淡定的神情,瞬间解开了气愤的绷紧。
算是解开了吧……
肖绛连忙接过杯子,继续专注于审问,掀过这无关紧要而且很无聊的一篇。
“值不值得这种事儿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肖绛重新坐下,再度捧着茶杯,“你不用否认,你确实是想对我下手,但是你的最终目标还是王上。我这样解释你不服气吗?那好,我就分析给你听。”
“你根本就不知道王上会在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回王府,也不知道王上突然参加了天仓节的庆祝。所以,那块加了料的素糕本就是给我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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