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二字一出,闲庭内倏然死寂下来,在场众人都意识到了嬷嬷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皇后也扭头看时瑾初,时瑾初脸色冷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起来,众人呼吸都困难了些许,许久,她们才听见时瑾初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
“一切以皇嗣为主。”
邰谙窈握住手帕的手一松,但又无意识地攥了攥手腕上的玛瑙链子。
风一吹过,邰谙窈浑身轻颤了一下,时瑾初看过来,邰谙窈垂眸,她抿唇对时瑾初摇了摇头:
“嫔妾只是有点冷。”
时瑾初一顿,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时瑾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离开了。
邰谙窈也只能站在原地。
那嬷嬷进去后,许是产房内得了消息,又许是嬷嬷们做了什么,她们只听见产房内云婕妤越来越凄惨的叫声,歇斯底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力竭,有妃嫔脸上褪尽了血色,堪堪低头掩住神情。
站得久,夜间也冷,邰谙窈只觉得有一股冰凉从脚底蔓延,逐渐而上。
在她全身都要被冻得僵硬时,产房内终于响起一声婴儿啼哭声,轻微,半点也不响亮。
邰谙窈却是被哭得立即回神,她抬头望向天际的那一抹灰白,后知后觉地想——里面是不是许久都没有响起云婕妤的声音了?
听见了哭声,众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松了一口气,但有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让她们都保持着沉默。
产房门被推开,嬷嬷抱着襁褓出来,跪在地上,恭敬地抬高手,她埋着头:
“回皇上和娘娘,是位小公主。”
许是有人终于不再紧绷着那根神经,再是沉重的气氛也有人眼神稍闪,邰谙窈敏锐地感觉到凝固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点。
邰谙窈轻垂下眼睑,余光觑见嬷嬷的手侧还有些未擦净的殷红,她视若不见地收回视线。
皇后沉默了片刻,听见里头传来的压抑哭声,她朝殿内看了一眼:“云婕妤呢?”
嬷嬷的头越发往下埋了埋,许久,才堪声:
“云婕妤诞下公主时,不幸血崩,已经去了……”
倏然间,闲庭中无数道视线落在襁褓上,一位生母早亡的公主,许是比不上皇子,但也绝对是个香饽饽。
除了产房内的哭声,没人替云婕妤惋惜和叹息,所有人的注意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落在了小公主归属上。
只有一宫之主才能抚养皇嗣,一旦她们能抚养小公主,不止代表她们膝下有了期盼,也代表着她们会升到主位娘娘的位置,有人呼吸都急促了些许。
如今宫中只有皇后、敬妃和邰修容三位主位娘娘,而皇后和敬妃都各有子嗣,今日敬妃甚至都没来颉芳苑,她们对这个小公主也不会有想法,唯一的阻碍就是邰修容。
众人视线隐晦地扫过邰谙窈。
谁都知道当初邰谙窈为何入宫,有人忌惮邰谙窈,但想起邰修容,又放下这点忌惮,皇上总不可能给邰家两个高位?
这个想法刚落,外间就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皇上!”
邰谙窈也和众人一样转头朝来人看去。
一个小宫人,满脸惊骇,他磕磕绊绊两声:“皇上,不好了!”
张德恭气得脸都黑了:
“狗奴才,好好传话!”
那宫人吓得一跳,额头都有冷汗,脸色煞白:
“蔌和宫传来消息——邰修容殁了!”
第79章
众人被这道消息砸得有点懵,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后最先反应过来,皱眉怒斥:
“到底怎么回事?!”
那宫人这个时候嘴皮子也麻溜起来:“是蔌和宫的宫人,夜间去喊邰修容时发现不对劲,连忙请了太医,等太医去时,已经晚了!”
“太医说是病逝!”
众人哗然,病逝?
她们想起今日请安时还去了坤宁宫的邰修容,又想起她脸上厚厚一层脂粉也盖不住的病容,堪堪噤声。
有人想起什么,转头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仪婕妤看去。
周贵嫔最先想起的就是邰谙窈,她担忧地看过去,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有点缄口结舌。
邰谙窈站在原地,她像是没有听清,四周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她仰起脸,风吹过,她轻颤抖了下身子,脸和唇都有些苍白,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众人都在看着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极度的悲容。
她和邰修容惯来不亲近,这个时候过于悲恸反倒是显得虚伪。
她只是轻扯唇,黛眉都仿佛褪了些颜色,她说:
“皇上,嫔妾——”
她顿了下,像是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做点什么,杏眸闪过迷惘,她轻声说:“……嫔妾要去看看。”
她话落,转身匆匆要走,天空乌云密布,这个时候蓦然响起一声惊雷,四周人吓得一跳,闪电一刹间的白光,将女子背影照得格外单薄,仿佛不堪负重,轻而易举地就能压垮,她脚步有点凌乱,松垮挽着青丝的玉簪也在她转身时掉落。
落地,咔嚓一声,碎了两截。
她没回头看。
时瑾初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众人有一刻噤声,也有人意识到了什么,邰修容一去,那么没人能压住仪婕妤的晋升之路了。
凭借皇上对她的恩宠,她晋升主位根本就是指日可待。
有人皱了皱眉,也有人觉得苦涩,但摆在众人眼前的,也最叫她们牵挂的是小公主的去处。
在邰谙窈要踏出颉芳苑时,时瑾初提步跟了上去,皇后叫住了他:
“皇上,云婕妤难产而亡,小公主该怎么办?”
众人隐隐期盼的眼神落在时瑾初身上。
时瑾初头也没回,在风中撂下一句:“让嬷嬷精心照看着,明日再议。”
他和仪婕妤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皇后站在原地,望着宫门口许久,她才收回视线,神情一如往常,只叹息了一声:
“叫人进去替云婕妤整理仪容。”
皇后再看向抱着襁褓的嬷嬷,颉芳苑没了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即使有嬷嬷,她也不可能让刚出生的小公主一人待在颉芳苑,她吩咐:“把小公主带去坤宁宫。”
皇后朝殿内看了一眼,只听得见里头宫人的哭声,也没见人出来抱冤,她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居然真的是巧合么。
将颉芳苑的事情一再交代好,她才转身前往蔌和宫。
邰修容再如何也是一宫主位,是记在玉蝶上的妃嫔,也曾怀过皇嗣,她病逝,连皇上都去了,皇后当然不可能当做不知道一样。
今日小公主的去处定不下,众人再是焦急,也只能按捺住情绪。
周贵嫔早就忍不住了,她和云婕妤不亲不近的,来这一趟也是因为得了消息后睡得不安稳,她心底挂念着仪婕妤,早就想去蔌和宫了。
等一众妃嫔到蔌和宫时,就听见和颉芳苑内相差无几的哭声,格外压抑。
宫人正默默地替邰修容敛容,她们来时,恰好看见白布盖住了女子,她一身华服,却是消瘦得不堪,没了脂粉遮掩,脸上病容凹陷,让人陡然惊觉,邰修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模样了?
没人有答案,但她们看得见床榻附近的血迹,跌落在地面上的手帕也染着殷红。
殿内药涩味浓郁,让人忍不住地掩住口鼻,见到这一幕,谁都不会再怀疑邰修容是有病在身。
她们朝殿中间看去,只看得见皇上的背影,被他搂在怀中的仪婕妤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传来些许低泣声,她们瞧见皇上低声地安慰女子,即使看不见皇上的神情,这一幕也叫她们有些怔住。
周贵嫔都堪堪停住脚步,没去打扰那边。
但她不打扰,不代表其余人也乐得见到这一幕,皇后掩住唇,不忍直视地从白布上移开尸体:
“早上邰修容还去了请安,怎么会这样。”
是扶雪哭着回答她:“都是奴婢的错!”
皇后扫了眼时瑾初,见他心神都在怀中女子身上,也知道他恐怕根本还没过问,皇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再看扶雪,也皱起眉:
“还不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雪又哭了几声,才竭力忍住情绪,回话:“奴婢听说云婕妤发动,来叫娘娘时,就发现娘娘没了气息,床边全是血迹,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没及时发现不对劲!”
众人从她话中也提取到重点,邰修容被发现时已经死了。
太医也诊脉确认,邰修容确实是油尽灯枯。
皇后眉眼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寡淡了些许,今夜云婕妤难产而亡,邰修容也紧跟着病逝,时间这么赶得及,当真只是巧合?
她总觉得她忽视了什么。
她扫了一眼扶雪,扶雪跪在尸体前痛哭,她双眼通红,谁都看得出她的悲伤,只恨不得随着她的主子一同去了。
邰修容入宫八年,皇后对这一对主仆也有了解,知晓扶雪的忠心。
她心底的狐疑散了些许,邰修容要真的是被人害死,扶雪只会恨不得拆其骨喝其血,又怎么会替人隐瞒。
在众人被邰修容的病逝吸引了注意的同时,颉芳苑格外安静,唯一的主子死了,能管事的主子娘娘也都不在,只剩下颉芳苑的宫人。
皇后娘娘临走前,吩咐让人替云婕妤整理仪容,没人敢怠慢。
宫人前前后后地进来,雅杏双眼通红,她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失神地看着没了呼吸的主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有宫人隐晦地看了她的背影,不待人发现,就立刻低下头,替云婕妤整理仪容的同时,将她口中含咬着的人参片也拿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袖子中。
产房内被打扫得干净,不止产房,颉芳苑殿内也被打扫了一番,香炉内燃尽的烟灰也被宫人倒掉,殿内铺着的青石砖也被人一一地擦过。
不待天亮,邰修容和云婕妤的尸体就被抬出了皇宫。
和邰修容不同,云婕妤是因为诞下皇嗣而死的,早朝前,时瑾初就下了旨意——云婕妤以修容位份下葬。
天彻亮了。
今日没有暖阳,乌云久久未散,不仅不散,还落了一场大雨,让宫中看不见摸不到的阴霾越发浓厚。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情,众人都是天际飘白后才回了宫殿,都是身心俱疲。
邰谙窈也是如此,她回到闻乐苑后,只觉得浑身都疲乏得没力气,绥锦打来热水,让她泡脚,替她揉按着站得有些充血的脚踝。
楹窗被合上,天气暗沉,殿内也没点灯,不免有些昏暗。
邰谙窈抬眼,无意间和铜镜中的自己对视,她问:
“都安排妥当了么?”
绥锦点头,低声:“都收拾干净了,主子放心,您也累了一夜,今日没有请安,您睡会儿吧,奴婢会记得叫您的。”
邰谙窈若有似无的地应了声,她躺在床榻上,一夜未睡叫人困倦,但脑海中还充斥着许多事情,让她一点也睡不着。
她在有些昏暗的殿内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绥锦见她许久没闭眼,就知晓她是不会睡了,她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奴婢陪您说说话?”
邰谙窈蹭着枕头,她有点不想说,但绥锦太了解她了,她闷闷道:
“他当时一点都没有犹豫。”
绥锦没去颉芳苑,但她也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主子觉得害怕了?”
邰谙窈也说不清,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体,若她真的怀上了皇嗣,她这般羸弱的身子也真的能平安诞下皇嗣么?
若是遇见和今日一样的情况,时瑾初会不会也没有一点犹豫地选择放弃她?
她听见了云婕妤的惨叫声,像是生不如死。
即使云婕妤今日的结果几乎相当于她一手造成的,但她也不免觉得些许兔死狐悲。
她从未忘记围场的事情,也一直都记得她和云婕妤的龃龉,云婕妤死后被封为了修容,若她活着,还诞下了皇嗣,必然也会升位,一个有皇嗣的主位娘娘在宫中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待到那时,对邰谙窈一点好处也没有。
恰好邰修容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机这么巧合,她不利用一番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邰修容平日中看似与世无争,整日都待在蔌和宫中不出来,但依着邰家对她看重和她在宫中八年的根基,她能用的人手只会多不会少。
邰谙窈不觉得她要真心想害一个人,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也证明了她的猜想。
邰谙窈蹭着锦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绥锦的问题。
害怕么?也不至于,但迟疑是在所难免。
邰谙窈有点烦躁地闭了闭眼,没了邰修容,她前面没了阻碍,距离主位也只有一步之遥,且明年就到了选秀时候,她若是要有孕,这段时间是最好的时机。
陈夫人那日的话忽然回荡在她脑海中。
邰谙窈一顿,她深呼吸一口气:“再等等。”
舅母说得对,没什么值得她拿命去赌。
她让自己闭上眼,睡觉前,不忘了嘱咐绥锦:“别忘了名单。”
邰修容死了,她手中的人手名单当然也要交出来,这也是当初邰谙窈和邰修容交易的条件之一。
绥锦替她掖了掖被角:
“您放心,奴婢都记得的,您安心睡下就是了。”
邰谙窈没再说话,绥锦没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有人在陪着她,夜间弥漫入心底的凉意终究是一点点渐褪,她心头一松,困意很快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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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皇后一出蔌和宫就意识到她疏忽了什么,她叫来问春,低声交代:
“云修容刚走,颉芳苑恐是六神无主,你去一趟,瞧着不要出了什么纰漏。”
她稍微咬重纰漏二字。
问春难得聪明了一次,听懂了她的暗示,忙忙领命离去。
雨声嘈杂,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明明一夜未睡,却是半点困意都没有,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能安稳睡着的人可不多。
问春回来得很快,隐晦地冲娘娘摇了摇头:
“颉芳苑的宫人妥当,除了雅杏伤心过度,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闻言,皇后才拆下金钗,青丝立时披散下来,她不轻不重的应了声:
“本宫知道了。”
即使当真有什么不妥,这么久的时间也足够人扫清痕迹了。
皇后没再白费功,她问了一番小公主:
“小公主如何?”
问春摇了摇头,一脸唏嘘:“太医说是小公主受了亏损,日后许是要养得精细点了。”
精细点?那到底要多精细?
谁都不得而知。
但也不重要,谁叫小公主会投胎,出生于皇室,再精细也是不为过的。
皇后对于养一个小公主可有可无,她扫了一眼殿外:“二皇子呢?”
问春忙忙道:“二皇子昨日睡得晚,还没醒呢。”
问春也想起了二皇子经常往皇子所跑一事,要是宫中养了个小公主,有了新的玩伴,二皇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惦记着大皇子了?
问春不得而知,但瞧着娘娘的脸色,应是也动了这个心思。
她便顺着娘娘的心,道:“小公主一出生就没了亲娘,也是可怜,您是她的嫡母,由您来照顾她,最是妥当不过。”
皇后扔下了金钗,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
“小公主的去处,皇上自有定夺。”
别人想得再多也没有用。
但别人不这么想,总想努力一番,皇后一日都没来得及休息,短短半日功夫,坤宁宫前前后后迎来数批人,话题聊了两句,就转到了小公主身上,来意都是不言而喻。
见得多了,皇后也觉得烦,她疲乏地按了按眉心:
“仪婕妤有什么动静么?”
问春摇头:“听说回去后又请了一遍太医,殿内煎了药,喝下就睡了,奴婢问过了,是安神药。”
皇后平淡地点了点头,自然而然道:
“她身子骨弱,片刻离不得药,也不怪闻乐苑上下这么谨慎。”
但闻乐苑上下照顾一个仪婕妤就费尽心思,还有心神照顾小公主么。
问春没听出娘娘的话里有话,撇嘴道:“还不是皇上看重她,底下的人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