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锦抬头看了一眼主子,知道她是还没有打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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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主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宫人都守在外面,里面只有一个玲霜守着。
赵修容面若冰霜,眉眼间凝着一股冷意,她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玲霜秉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许久,赵修容终于出声:
“查到了没有,是谁害了红绒?”
玲霜越发埋下头:“奴婢还在查。”
赵修容倏然抬头,玲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香炉上的烟圈都被打散了片刻,她额头一疼,她低头看去,只见膝盖边有一柄玉如意碎了一地。
娘娘的冷声从头顶传来:
“别人都把本宫的计划看透了,本宫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玲霜堪堪咽声。
红绒是她的人。
当初良妃宫中人全部被清洗,她怎么可能只是冷眼旁观,埋了红绒这个人,如今也恰好用得上。
于她而言,她下令后,奴才就会将她的要求办到。
至于是用了什么手段,她自不会去管。
所以,在听到皇后说,所谓的药材只有闻乐苑和蔌和宫有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被摆了一道。
红绒没那个能耐做到这一步。
最终的证据虽然都指向良妃,但皇上和皇后娘娘一定是怀疑上了她。
甚至在良妃心底,也认定了凶手只会是她。
红绒一死,死无对证,倒是将那个人做的手脚埋藏得一干二净。
怪不得,这次行事如此轻松,原来是有人给她行了方便。
赵修容攥紧了手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自从她在宫中羽翼渐丰,她很久没有栽过这种跟头了,赵修容冷声:
“查!看守梅林的狗奴才前一日接触了谁,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给本宫一一去查!必须把这个人揪出来!”
玲霜心底一紧,立刻恭敬应声:
“奴婢这就去办!”
坤宁宫中,皇后回来后,许久都没有说话,卷宗摆在案桌上,她也没有看去一眼。
问春一头雾水,她很少见到娘娘这个样子。
问春有点不安,犹豫地问:
“娘娘,您怎么了?”
皇后一点点回神,她视线落在那堆卷宗上,才缓慢道:“没什么。”
问春不信,娘娘摆明了是有心事。
但娘娘不肯说,问春瘪了瘪唇,没有办法。
她纠结了一下,才问:
“娘娘不是一直都对仪嫔颇有好感么?怎么这次会选择顺手推舟?”
没错,是顺手推舟,在查出铃铛的证词后,娘娘没怎么往下查,而是将这个证词报了上去。
皇后仿佛有点愕然:
“本宫对仪嫔有好感?”
她要被问春逗笑了,她对这后宫妃嫔怎么可能有好感?
只是懒得去管罢了,和她的利益无关紧要的人或事,不值得她费什么心思。
至于她今日为何这么做?
问春都说了,是顺手推舟。
仪嫔恩宠渐盛,她不会主动去除掉仪嫔,但如果有机会,她为什么不给背后人行个方便呢?
问春哑声,许是也被自己的问题蠢到了。
皇后想起今日朝阳宫发生的事情,她眼中的情绪仿佛淡了些许,许久,安静的殿内响起一声叹息。
问春不解地看向娘娘。
皇后只是问了一句无厘头的话:
“这宫中来来回回得宠的妃嫔太多了,本宫不需要在意的,对么?”
问春不知道娘娘在问什么,她半点没有犹豫,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道:
“您是皇后娘娘,其余人再是得宠,也不能和您比!”
皇后被逗笑了,她当真掩唇笑了一声,从朝阳宫回来后,她眉眼一直围绕着的情绪在问春这句话后渐渐散去,她说:
“是啊。”
她拿起一本卷宗翻开。
良妃得宠了七年,尚是这个结果,仪嫔如今才哪儿到哪儿。
良妃怀孕封妃时,她都没觉得有什么,怎么今日就对仪嫔生出忌惮了呢?
哦,如今该是叫做邰修容了。
有邰修容在,仪嫔再是往上爬,也不过一个婕妤的位置,连抚养皇嗣都不能。
她对于自己生出的忌惮情绪,有一点啼笑皆非。
但在朝阳宫时皇上看似无动于衷但其实一直护着女子的画面,仿佛印在了她脑海中,如何也驱散不了。
皇后按了按眉心,她翻看着卷宗,渐渐静下心来。
后妃再得宠,也和她无关。
她不能自乱阵脚。
冯妃去后,宫中很是安静了数日,但时日不长,因为太后娘娘回宫了。
这一日,皇后罢免了请安,众人都到神武门前迎接。
邰谙窈也在其中,她位份不高不低,位置也在众人之间,前段时间飘的雪还未彻底化掉,宫人们清扫出一条供主子行走的路,如今恰是落雪后最冷的时候,邰谙窈不仅披着鹤氅,内里还穿着袄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幸好鹤氅宽敞,不会叫人看得出内里她穿得臃肿。
她描了黛眉,脸颊饱满白皙透着点淡淡的脂粉色,青丝被玉簪轻巧地拢起,为表看重,她还簪了步摇,垂珠落在她额侧,和暖阳一起给她添了抹颜色。
周嫔和她站在一起,和她嘀咕道:
“听闻太后娘娘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又是个她不知道的消息,邰谙窈回眸,不解地看向周嫔。
周嫔和她并肩站着,四周瞥了眼,压低了声音:“太后母族是并州高家,你应当知道这一点?”
邰谙窈知道太后母族姓高,却不知道在并州。
如今知道了。
也猜到了周嫔要说什么,五台山正在并州附近,周嫔的声音传来:
“听闻在太后礼佛期间,高家有个小辈一直侍奉左右,这次太后回来,将其也一起带了回来。”
邰谙窈不着痕迹地轻拧了下黛眉,听出了周嫔的言下之意。
能侍奉太后左右的,自然是一位女子,而且,高家小辈么?
能留在宫中的女子,除了后宫妃嫔,也就只有宫女,谁敢让太后的亲侄女当个奴才。
这位高姑娘来京的目的不言而喻。
邰谙窈有点纳闷:“再有一年不就是要选秀了么?”
何必这么折腾。
周嫔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这宫中每隔数年都要添新人,这位高姑娘除了和太后娘娘沾亲带故外,也没什么值得叫周嫔在意的了。
周嫔得到消息也晚,否则早告诉邰谙窈了。
毕竟,周嫔也清楚,她和邰谙窈不同。
邰谙窈是倚仗皇上宠爱在宫中立足,宫中是否来新人,对她影响颇大。
她提前告诉邰谙窈这件事,也是希望邰谙窈能有个心理准备。
邰谙窈念她的好,冲她抿出一抹笑,余光扫了一眼皇后娘娘,她不信皇后娘娘会不知道这件事,却一点也没透露出消息。
邰谙窈轻敛下杏眸,想起冯妃事后皇后对她一如往常的态度,不禁觉得她越发看不懂这位皇后娘娘了。
邰谙窈和周嫔没有再说话,因为她们听见前面传来的动静,太后仪仗到了。
邰谙窈和众人一样恭敬地低垂下头。
许久,她听见前面传来一道免礼声,趁着起身的时候,她抬头朝上看了一眼,前面人头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隐约地瞧见那位太后娘娘。
她被人搀扶着,外罩着绛紫色鹤氅,她满头乌发被一丝不苟地拢起,眼尾只有些许细纹,犹然可见她年轻时的风貌,一身气度让人不敢直视,她平淡地朝众人看了眼,就收回视线,和身边的时瑾初说着话。
她眉眼也挂着笑,但就是让人觉得威严极甚,许是身份加持。
邰谙窈没敢细看,以防被人视作不敬,她及时地收回了视线,但许是周嫔的话给她留了印象,叫她余光瞥了眼扶着太后的女子。
恰是妙龄,一袭云雾色鸳鸯锦缎罗裙,将其衬得亭亭玉立。
她想,这位应当就是高姑娘了。
太后没管这些妃嫔,她和皇后说了两句话,半点不掩饰自己对皇嗣的看重,她直接问:“云贵嫔呢?”
太后也是从妃嫔一路走过来的,按时间算,云贵嫔也有孕四五个月,该是显怀了。
她刚扫了一圈,没见到有怀着身孕的妃嫔。
时瑾初散漫地甩了下腰间的玉佩,不着调地勾着笑:
“天寒地冻的,您不赶紧回宫歇着,找她作甚?”
太后没好气地打了下他的手,有点气恼他的漫不经心,时瑾初终于肯正经回答这个问题:“她在宫中待着呢,明日再让她去给您请安。”
太后觑了眼四周未化开的雪色,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她瞥了时瑾初一眼,问:
“哀家这一路回来,听说刚入宫的仪嫔很是得你喜爱?”
邰谙窈的位置也隐约能听见二人对话,毕竟,在二人说话时,其余人都保持着绝对安静。
她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提起来,不知道是福是祸。
时瑾初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冲站在众人中间的邰谙窈招手:
“过来,母后要见你。”
邰谙窈一懵,众人都顺着时瑾初视线看过来,她仿佛见到太后瞪了时瑾初一眼,也抬眼看过来,她顶着众人视线,难得有点浑身僵硬,半晌,她扯出一抹笑,挪着身子走到时瑾初跟前,冲着太后行礼:
“嫔妾见过太后娘娘。”
女子有点忐忑和无措,黛眉轻蹙,树荫洒在她身上,碎光如金,好一幅美人蹙眉图。
太后一见到仪嫔,就半点不意外仪嫔会得宠了,这般容貌如果恩宠平平,才会叫人不敢相信,她一出现,就将周围的众位妃嫔衬得黯然失色。
她若是皇上,恐也会偏爱。
时瑾初态度那么坦然,女子眉眼恭敬有余也藏了些许不安,叫人生怜,不舍得重语,不论太后心底是如何想的,但她没有刁难人,语气尚算和缓:
“起来吧。”
除此外,太后也没有再和邰谙窈说什么话。
趁众人不注意,邰谙窈隐晦地恼了时瑾初一眼,忽然这么一出,吓得她差点都行错礼了。
时瑾初半点没觉得不对,勾唇,对她慢条斯理地颔首。
邰谙窈噎住,一时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太后一路车马劳顿,她眉眼有些疲倦,转头对皇后道:“哀家也乏了,让她们都回去吧。”
皇后遣散了众人,邰谙窈犹豫着要不要跟着一起离开,有人扣了她肩膀一下,轻描淡写:
“跟上。”
邰谙窈愕然。
除了皇后,其余妃嫔都散了,只有她一个人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邰谙窈浑身不自在,她迟疑道:“嫔妾还是先行回宫吧?”
时瑾初觑了她一眼,邰谙窈立即咽下声音,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她被时瑾初留下了,邰谙窈明显察觉到其余人都朝她看了一眼,但碍于时瑾初,没人提出反对。
太后娘娘也没说什么,一行人朝慈宁宫去,邰谙窈这还是第一次来慈宁宫,也头一次见识到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住处,许是她经常出入坤宁宫,御书房和养心殿也不是没去过,这半年时间终究是将她眼界养宽了些,不会觉得惊叹。
邰谙窈这一路上也看清楚了那位高姑娘。
她年岁应当不大,恰是刚及笄的年龄,不会稚气浓郁,反而是大家出身的得体和明媚,她在初见邰谙窈时,惊艳有余很快回神,冲邰谙窈笑了笑,还轻服身行了个礼,礼数周全。
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这一路上,她偶尔惊叹地看过来一眼,太后都有点无奈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乱看什么呢。”
高姑娘掩唇偷笑:“钰儿一直听说宫中娘娘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假。”
一声娘娘叫问春不由自主地撇了下嘴角。
仪嫔算什么娘娘?
邰谙窈稍有些赧然地垂眸,却没有接话,说什么谦词。
毕竟,高姑娘是在和太后娘娘说话,谁能确定高姑娘就一定是在说她呢。
时瑾初也仿佛没听到这番话,他扫了一眼慈宁宫外的梅林,专心致志地赏景,他手中拿着一个橘子在扔高又接住。
邰谙窈看见太后朝时瑾初瞥了一眼,像是被他这番态度噎住,没好气地恼了他一眼。
邰谙窈不知道这母子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敢掺和进去,她安静得一言不发。
皇后正陪着太后说话,她惯是体察人心,太后都将高姑娘带入宫了,闻弦知雅意,她一点也不介意给太后搭个梯子:
“高姑娘从并州陪着母后一路回来,也是辛苦,不如就在宫中待着,也陪陪母后。”
高姑娘垂眸,有点不好意思:“臣女谢过皇后娘娘。”
时瑾初不扔橘子了,转而将橘子剥开,将其中的橘子肉顺手递给了邰谙窈。
邰谙窈一愣,迟疑地不知道该不该接。
时瑾初淡淡道:
“要朕一直举着?”
邰谙窈麻了,琢磨不透他要做什么,只能接下。
那边三人的对话已经停了下来,时瑾初置若罔闻地问她:“甜么?”
邰谙窈艰难地堪声:
“甜。”
听到这个回答,时瑾初扔了一块橘子肉在口中,遂顿,他不紧不慢道:“是不错。”
太后朝这边看过来,脸上的那点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邰谙窈后悔了。
早知如此,她该是昨日就要装病躲在宫中不出来的。
一个橘子吃完,时瑾初没再给邰谙窈,他慢腾腾地自己吃了下来,然后他仿佛才发现殿内的安静,他转过头看向太后,道:
“母后累了?那儿臣不打扰母后休息,就先回去了。”
邰谙窈余光瞥见那位高姑娘黯然地垂下眼眸。
她隐约有点猜到时瑾初今日为何是这个态度了。
太后惯来知道时瑾初的狗脾气,眼不见心不烦道:“赶紧走。”
时瑾初站了起来,他觑向邰谙窈:
“还不走?”
邰谙窈不会和时瑾初反着来,再是忐忑,她也是起身向太后告辞:“嫔妾告退。”
时瑾初拉着邰谙窈离开,至于皇后?
她不是很会讨太后欢心么,想来也不需要他过问。
出了慈宁宫,邰谙窈一直没有说话,张德恭已经让銮驾在殿外等着了,显然是猜到了时瑾初在里面待不久。
銮驾中,邰谙窈安静得太久,时瑾初把玩着她的手指,淡淡问:
“不高兴?”
邰谙窈咬唇,她闷声:“您和太后娘娘置气也要拉着嫔妾,一点也不替嫔妾考虑。”
时瑾初勾唇笑:
“满宫的妃嫔,朕只让你在母后跟前得脸了,还叫不替你考虑?”
邰谙窈噎住,她哪里想要这种得脸?
时瑾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轻描淡写道:“放心,她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你有意见的。”
再是不满,也只会冲着他来。
邰谙窈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时瑾初没有再解释。
许久,邰谙窈迟疑地问:“您到底为什么和太后娘娘置气啊?”
太后不是才回来么。
时瑾初不答反问:
“太后想让高家女高位入宫,你觉得朕该不该答应?”
邰谙窈顿住。
高位?什么位份在太后眼中才算高?
邰谙窈还有点犹疑,这个问题,该是时瑾初问她的么?
但不等她回答,时瑾初已经替她回答了,垂下视线,慢条斯理地勾着她的手指,语气淡淡:
“朕不想答应。”
于是有了今日的场面。
在銮驾内,她没有对高姑娘高位入宫一事提出评价。
说难听点,这也不是她能评价的事情,时瑾初在表现不想的情况下,她不可能和时瑾初反着来。
同样的道理,她也不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否则传到太后耳中,岂会有她好果子吃?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不愿意高姑娘高位入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