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是颖宝林去中省殿,言明吉云楼的炭火不够用,话里话外都是蒋御女一个御女不需要这么炭火。
按理说中省殿没必要在意颖宝林的话,但谁不知道中省殿怎么就按照颖宝林的要求做了。
邰谙窈握住杯盏,炭盆就摆在她身后,烤得她浑身暖洋洋的,许是口渴,她低头,轻抿一口茶水。
直到这里,和蒋御女说得一模一样,蒋御女也怨恨地看向颖宝林。
颖宝林浑身一僵,她替自己辩解:“但嫔妾宫中从未出现过份例外的东!”
众人清楚,这就涉及到此事躺在殿内的云贵嫔了。
刘公公哭丧着脸:
“后来云贵嫔也派人来中省殿,道是颉芳苑的炭火不够用,常觉得手脚冰凉。”
云贵嫔的话可比颖婕妤有分量多了,云贵嫔怀着皇嗣,谁敢怠慢?
御前和皇后娘娘都有命令,要精心照看云贵嫔腹中的皇嗣。
但每个宫中的份例都是固定的,中省殿也不可能凭空变成炭火来,自然只能挪用其余宫殿的。
当日很巧,云贵嫔宫中的小林子撞见了颖宝林宫中的人,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颖宝林之所有还能有炭火用,全靠挪用了蒋御女宫中的。
阴差阳错,最后倒霉的就只有蒋御女了。
蒋御女找到中省殿时,刘公公不敢把云贵嫔牵扯进来,就透露了颖宝林,左右他也没说假话。
刘公公怎么也没想到蒋御女这么莽,居然敢直接质问颖宝林,还惊吓到了云贵嫔。
殿内陷入一片安静,众人都觉得有点哑声。
许久,时瑾初终于出声,他掀起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子,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朕挺好奇,中省殿什么时候变得谁的话都要听了?”
中省殿惯来是只需要听从皇上和皇后的吩咐。
刘公公听到这句话时,心底倏然咯噔了一声。
时瑾初懒得再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命令:“拖下去。”
刘公公浑身抖了一下,但没敢求情,谁都清楚,他被拖出去后,再不可能是中省殿的掌事公公了。
从此命运一落千丈。
秋鸣低着头,仿佛被刘公公拖下去的场面惊到,呼吸都轻了些许。
邰谙窈被炭盆烤得暖了些许,她褪下鹤氅,让秋鸣替她拿着,秋鸣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时瑾初朝她瞥了眼,片刻,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刘公公被拖了下去,但今日一事还没有结束,颖宝林和蒋御女跪在大殿中央,膝盖都疼得有点麻木。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清晰。
蒋御女仿佛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但事情不是这样算的,蒋御女是无辜,但颖宝林位份比她高,云贵嫔又是怀着皇嗣,都比她来得重要。
她有委屈,可以去找皇后做主,但不应该直接找上颖宝林,更不该和颖宝林大打出手。
云贵嫔是有错,但她腹中怀着皇嗣,就是有着免死金牌。
叫人意难平,但这世间有时是没道理可讲的。
是皇后娘娘打破了殿内的安静,她冲时瑾初服身:“会出现今日的纰漏,也有臣妾的错,请皇上责罚。”
时瑾初扫了她一眼,对这番话不置可否,没说她是有错还是没错,情绪淡淡:
“起来。”
皇后顺势站起身,片刻,她才迟疑地问:“那颖宝林和蒋御女该怎么办?”
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就在于牵扯到云贵嫔,偏偏云贵嫔还不是无辜的那一个。
但皇后话中提都没提到云贵嫔,只说颖宝林和蒋御女。
邰谙窈轻垂眸。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皇宫中,女子有了皇嗣,才是真的有了立足之地。
颖宝林也曾有过恩宠,却如同过眼云烟,轻而易举地烟消云散。
时瑾初没在二人身上费心思,他甚至看都未看二人一眼,语气平静:
“既然不守这宫中的规矩,也不必再出现在宫中了。”
颖宝林心底一紧,她仿佛听出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皇上!”
时瑾初的话却不因她而迟缓:
“将二人打入冷宫,日后不必来报。”
殿内哗然。
这是圣上登基后,第二次有被打入冷宫的妃嫔,如今今日很冷,众人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蒋御女惊恐地瞪了眼,她不似颖宝林,她不想去冷宫中度过余生,吓得浑身发抖:“皇上息怒!嫔妾知错了!嫔妾再也不敢犯了!”
邰谙窈也不着痕迹地轻皱眉。
她一直不对蒋御女出手,就是想让蒋御女占着合颐宫偏殿的位置,若是知道蒋御女会被打入冷宫,她早些时候留情作甚。
觉得惋惜是一回事,但让邰谙窈替蒋御女求情,却是根本不可能。
她可没有忘记,蒋御女曾经害过她一事。
她从不会以德报怨。
蒋御女被打入冷宫,至少在下次选秀前,还有一年时间让她独占合颐宫。
至于等选秀后,会不会有人搬入合颐宫,只能到时候再想办法。
颖宝林失魂落魄,她怔怔地看着皇上,许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她一时承受不住地直接昏了过去。
满殿内只剩下蒋御女的哭求声。
但很快,这道哭求声也消失不见,张德恭摆了摆手,很快有人拖着颖宝林和蒋御女下去,片刻,殿内恢复安静。
只是,殿内好像更冷了一些,有妃嫔忍不住拢了拢衣襟。
待一切结束后,太医终于从内殿走了出来。
邰谙窈扫了眼,不认识这个太医,但也知道皇上让宋太医替云贵嫔保胎一事,至于先前替云贵嫔请平安脉的太医早在云贵嫔被查出有孕后不久就被革职了。
太医院都清楚,这是敲打。
三日一次的平安脉居然查不出云贵嫔有孕将近三个月的脉象,岂不是无用?
宋太医垂头恭敬道:
“回皇上和娘娘,云贵嫔受到惊讶导致胎气不稳,臣已经给云贵嫔开了安胎药,之后还需静养几日。”
有人出声问:“宋太医是说,云贵嫔没什么大碍?”
邰谙窈抬眼看去,问话的是赵修容,她正坐在位置上,没有往日的漫不经心,好像眉眼有些担忧,她是云贵嫔的主位娘娘,有看顾云贵嫔的责任,由她来过问云贵嫔的情况再是合适不过。
只是问的这话,颇有点耐人寻味。
宋太医不敢应承这话,否则一旦云贵嫔后面出了什么事,岂不就是他的责任。
宋太医道:“云贵嫔到底是动了胎气,还是静养一段时间最为妥当。”
这下子,连邰谙窈都听得出云贵嫔其实问题不大了。
否则按照太医院将话往重了说的习性,岂会只说云贵嫔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即可?
细论起来,今日这事,云贵嫔才是罪魁祸首。
但她这一倒,谁都没办法怪罪她。
只不过……
邰谙窈隐晦地瞥了眼时瑾初,不怪罪是一回事,但心底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就另当别论了。
果不其然,时瑾初掀起眼,没什么情绪道:
“照顾好云贵嫔。”
撂下这声吩咐,时瑾初直接起身,也没有要去内殿看望一眼云贵嫔,径直下了台阶离开。
炭盆依旧噼里啪啦地烧着炭火,但邰谙窈坐得这么近,都觉得有点冷意袭来。
秋鸣将鹤氅重新替她披上,低声:
“主子小心身体。”
颉芳苑内没人想要说话,敬妃是最先开口的人,她宫中有小公主要照顾,惯来不会在宫外停留时间太久。
敬妃一走,邰谙窈也顺势出了颉芳苑。
周嫔和姚美人都一起退了出来,周嫔拢紧了鹤氅,她闷声,话音不明:
“这宫中越来越冷了。”
冷的是天气,怎么会是宫中?
但邰谙窈和姚美人都心知肚明,许久,姚美人轻声道:“她们也是咎由自取。”
周嫔沉默了片刻,她才说:
“我知道。”
但还是觉得唇亡齿寒。
谁能保证自己一直不犯错呢,今日是颖宝林她们,来日这一幕会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周嫔没有答案,但不妨碍她情绪低落下来。
颉芳苑内,很快恢复了平静,云贵嫔望着内殿的二重帘,她久久没有等来自己想要见到的人,终究是没忍住红了眼。
她偏过头,扯着唇,甚至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连现在,他都不愿进来看我一眼。”
她到底何处惹恼了他?
当初冯妃害了良妃腹中皇嗣,皇上都不曾对冯妃这般绝情。
雅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觉得心惊胆战。
从主子有孕起,皇上就从未踏入过颉芳苑,今日是第一次,但主子依旧没见到皇上。
雅杏直觉,让皇上对主子态度骤然冷淡下来的原因,追究根本,其实还是围场一事,甚至和所谓的仪嫔和周嫔都没有关系。
——主子不该和大公子同谋的。
但雅杏不敢这么和主子说。
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没有用,当务之急是如何挽回皇上。
雅杏端来药碗,她压下忧虑,低声道:“待主子养好身体,得亲自去见皇上了。”
云贵嫔一顿,她听懂了雅杏的言下之意。
皇上不来见她,但她不能任由事情继续这般发展下去,她必须主动去求见皇上。
什么脸面、清高,在这个时候都是无关紧要的。
她必须挽回皇上。
云贵嫔闭了闭眼,她惯来挺直的脊背都弯了些许,她没出声,只是悄无声息地落了两行清泪,滚入青丝间,消失不见。
但还没完。
雅杏跪坐在地上,她一字一句地警醒主子:
“小林子不能再留了。”
数次事端都是由小林子而起,主子又为了所谓的脸面被裹挟着往前走。
今日一事如此,当初和仪嫔会发生龃龉也同样如此。
小林子是否忠心,雅杏也说不清楚,但他是个奴才,他不该忘记自己的本分。
云贵嫔一僵,许久,她侧过身,背对着雅杏,声音中压着情绪,她艰难出声:
“……交给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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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中,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圣驾也没来宫中,皇后去看望了一番二皇子,就回到了内殿。
她坐在梳妆台前,问春替她拆卸着首饰。
问春时不时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皇后看得眼疼,她从铜镜中扫过问春,拆下了护甲,平静问:“想说什么?”
问春再没有憋住,她扫了眼四周,才低声:
“仪嫔不是派人去过中省殿么?刘公公为什么不将这件事说出来?”
皇后手上动作一顿,她从铜镜中看向问春,反问:
“说什么?”
“难道要刘公公说,是仪嫔指使他听顺颖宝林的吩咐,挪用了蒋御女的份例?”
问春一噎,她迟疑地问:“不对么?”
颖宝林早被贬位,后来又不曾复宠,中省殿会顾忌云贵嫔,但根本不需要理会颖宝林。
偏偏中省殿就是按照颖宝林的吩咐做了。
这宫中没什么事能瞒过坤宁宫,而在刘公公做下这个决定前,闻乐苑的秋鸣去过一趟中省殿,问春不是傻子,当然能从中猜到原因。
皇后隐约笑了一声,让问春百思不得其解。
片刻,皇后才说:“你忘记了刘顺子到颉芳苑时是什么情景了?”
问春一愣,很快,她也想起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刘公公被带到颉芳苑时,仪嫔被叫到圣上跟前,和娘娘一左一右地坐到了皇上两边。
皇后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一点不满:
“那种情况,你觉得刘顺子会把仪嫔牵扯进来么?”
仪嫔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证据。
到时候,刘顺子不仅不能证明仪嫔和这件事有关,即使证明了,依着皇上如今对仪嫔的看重,也未必叫仪嫔有损失,反而会再得罪一位宠妃,对于刘顺子来说,根本得不偿失。
他能掌管中省殿这么久,自然也不是蠢货。
当时皇上态度明显,对中省殿行事不满,刘顺子不可能会平安无事。
瞒下这件事,仪嫔承他的情,不论他后来被贬到何处,仪嫔一句话也能叫他好受些。
问春听完,她没再问刘顺子为什么不供出仪嫔一话,而是依旧低声不忿:
“这也太便宜她了。”
皇后不置可否:“这也是她的能耐。”
问春找不到什么话反驳娘娘,只好郁闷地咽声。
其实她也不是针对仪嫔,她对后宫妃嫔没一个喜欢的,尤其是想起颉芳苑的情景,她就很难不生出不满。
仪嫔凭什么和她家娘娘相对而坐?
皇后不在乎这件事和仪嫔有没有关系,中省殿的掌事不需要她操心,皇上自有安排,但宫中一下子有两位妃嫔被打入冷宫,要她忙的事情也不少。
皇后疲乏地捏了捏眉心:
“摆膳吧。”
午后,她要忙的事情多着呢,哪有心思管一个目前还算安分的仪嫔。
闻乐苑中,邰谙窈回来时,午膳早被拎回来了。
踏入内殿,没了外人后,秋鸣才敢松了一口气,她心有余悸道:
“今日吓死奴婢了。”
从皇后娘娘派人去传刘公公时,秋鸣就在心底一直想着,如果刘公公提到她,她要怎么辩解,才能将自己和主子从这件事拉出来。
但幸好,刘公公根本没有提到她。
绥锦让小松子摆好了午膳,打断秋鸣的话:
“先让主子用膳吧,其余人待会再说也不迟。”
秋鸣没有异议,来去一趟,她也饿了,伺候主子用膳不需要她,秋鸣退了出去。
邰谙窈心不在焉地吃了午膳。
绥锦瞧在眼里,有点不解,但殿内没了其余人,她才问:
“主子怎么了?”
这时秋鸣也回到了殿内,和绥锦一样,不解地看向主子。
邰谙窈没有回答绥锦,只是颤了下杏眸,她轻声问:
“这宫中有事情能瞒过皇上么?”
绥锦哑声,一时没能回答得上来这个问题。
尤其是主子才从颉芳苑回来,这不由得让绥锦提起了一颗心,她谨慎地走到楹窗前,确认没有人靠近,她才低声问:
“主子是觉得皇上知道了?”
秋鸣惊得睁大了眼,脸色稍许白了一点。
邰谙窈没有说话,她只是在想当时颉芳苑内的情景。
一开始,她没有这样想过。
直到刘公公被拖下去也不曾供出她,这让她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即使刘公公不供出她,但在那个时候,难道不希望她替他求情么?
但纵是最提心吊胆的时候,刘公公也不曾朝她看一眼。
邰谙窈细想刘公公没有供出她的原因,很快得出答案,她不由自主地想,时瑾初从一开始让她坐过去,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邰谙窈一点点握紧了手帕。
秋鸣咽了咽口水,想起和这件事相关的人——除了一个有孕的云贵嫔——都被打入了冷宫,她心怀侥幸道:
“会不会主子多想了?”
绥锦没说话,她不敢抱有侥幸的心理。
殿内沉默片刻,秋鸣没忍住问:“如果……那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邰谙窈忍不住地黛眉轻蹙。
能怎么办?
错了,只好认错。
她扫了眼殿内的沙漏,确认时间还早,她交代秋鸣:“你去一趟御膳房,备一盅参汤,再送去御前。”
秋鸣不解其意,但还是应声退下。
御前收到参汤,张德恭没敢耽误地送了进去,时瑾初扫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直到傍晚敬事房的人端着绿头牌过来。
时瑾初直接翻了一个牌子。
张德恭瞧见玉牌上的字,立即让人去传话——今晚闻乐苑侍寝。
圣驾到闻乐苑不早不晚,恰是闻乐苑拎回晚膳的时候。
邰谙窈又等到了游廊上,鹤氅将人裹着,狐绒衬得女子脸颊越发小巧,时瑾初眯了眯眼眸,瞧出了某人的做贼心虚。
时瑾初一如往常,他将人拉起来:
“不是让你不要出来等?”
女子今日乖巧得不行,将手伸到他掌心,暖了许久,不怎么凉,她弯着杏眸,软声道:“嫔妾想早点见到皇上。”
花言巧语,怪是蛊惑人心,也是她常拿捏人的手段。
时瑾初意味深长地扫过某人。
晚膳被摆在黄梨木圆桌上,时瑾初和邰谙窈落座,她惯来细心,不论是菜色,还是期间她替他剔着鱼肉,都格外温柔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