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在那天夜里决定结束生命时,有没有想起这幅未完成的壁画,有没有下意识地关心过明天是否会是个好天气。
可惜这些问题不会再有答案了。
中午的太阳太过刺眼,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墓地。很快亚恒就回忆完了那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午后,即使他想要尽力回忆起有关那个下午的一切细节,也不能将它描述得多么跌宕起伏。
不过那已经足够了——足够温芙将她所发现的一切串联起来,还原出整件事情的始末。
“我很抱歉。”最后亚恒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艰难地说,他大约也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使他的脸色显得苍白且沉重。
温芙理智上明白自己不应当将洛拉的死亡归咎于他,但情感上也很清楚只要他姓加西亚,那么他就无法和这件事情划清关系。
“谢谢你愿意诚实地告诉我这些。”温芙说。
亚恒苦笑了一声,他大约会觉得她在讽刺自己,但那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当温芙发现那个滚落到床底下的药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接连梦见洛拉在临死前向自己求救。温芙无法不去想她是否遭遇了和霍尔神父同样的事情:有杀手潜入她的家里,往她嘴里灌下了毒药,使她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因为来的人是你,才使我相信她起码没有被人逼迫着灌下那瓶弗敏尼。”温芙轻声说道。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呢?他们有没有以那个即将成人的孩子威胁她,使她自愿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又或者她是否知道了那块怀表的事情,为了保护一无所知的自己不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而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亚恒离开之后,温芙独自坐在墓地反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快要天黑的时候,温芙终于离开了山坡上的教堂,只身朝着林场旁的小木屋走去。
当她回到家时,温南从里面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你一下午都去了哪儿?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感到很疲惫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古怪的神情。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于是只好搪塞道:“进去再说吧,妈妈在里面吗?”
温南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过没等他说什么,厨房里的温格太太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木地板上传来一阵忙碌的脚步声,他们的母亲不高兴地冲着外面喊道:“是温芙回来了吗?让她进来,我得找她问个清楚,为什么让我们连同客人一块在家等了她一个下午!”
温南冲着站在门外的妹妹露出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随后领着她走进客厅。
温芙还没来得及理解那句话里“客人”的意思,随即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餐桌旁的男人。
泽尔文从餐桌旁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温芙怔住了,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温南,想要从他那里寻求答案,温南僵笑着对温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是下午来的,他说他在附近打猎,顺路来拜访我们。”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温格太太骄矜地对温芙说,“尽管早从一开始我就猜过你今天要带来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泽尔文先生。”
温芙无言以对地站在客厅,默默地和餐桌旁的黑发男人短暂地对视了几秒,见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顺势默认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当然,”温格太太温柔地看着泽尔文说,“我可不会忘记这双漂亮的眼睛。”
“谢谢,您也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您时那样美丽。”泽尔文温和地说道,相比于三年前,他无疑变得更加进退有度,面对温格太太的赞美也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他的恭维极大地取悦了这位可爱的夫人,她弯着眼角甚至忘记诘问温芙下午晚归的原因。
因为提前得知今天会有客人,所以温格太太准备了非常丰盛的晚餐。
温芙在泽尔文身旁的位置落座,趁着温南在厨房帮忙的工夫,她压低了声音故意问道:“在附近打猎?”
泽尔文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奥利普现在就住在镇上的旅馆,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拜访他。”
听说奥利普也来了镇上,温芙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和三年前的私自出行不同,即使出于安全考虑,花园也不可能让他们的殿下独自一人来到这样的乡下小镇。
泽尔文为自己铺好餐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倒是听说了我的侍卫长提前回城的消息,猜想你或许需要一位可以顶替他的客人不至于使你的母亲太过失望。”
温芙瞥了他一眼,准备说些什么,但温南和温格太太很快重新回到了餐桌旁,于是这个话题只能暂时被按了下去。
餐桌上的氛围比想像中融洽,尽管温芙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好在当温南谈到城里的颜料店时几乎有说不完的话,因此晚餐的气氛不算沉闷。
晚餐结束后,泽尔文自然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再在小屋留宿,于是送他回镇上旅馆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温芙的身上。
两人披着夜色出发,温芙拎着一盏煤油灯,带着他走向屋后的山坡,她准备穿过林场走小路送他去镇上。
泽尔文还记得上回来到这儿时的情景,从山坡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丁香镇,坡下的林场如沉睡中的巨兽,而它的周围是一条如银色缎带般静静流淌的小河。
他们两个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温芙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一点儿。”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泽尔文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奥利普为了确保加西亚家族对我的忠诚,私下调查了亚恒,没想到查出了点儿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或许是因为经过这段时间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消息:“加西亚或许是担心世人发现洛拉的存在,从而毁掉我父亲的名声。”
温芙听见这话讥诮地扯了下唇角:“他们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泽尔文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不由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做?”
这也是温芙思考了一下午的事情,她准备怎么做?报复加西亚家族吗?他们逼死了她的老师,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守住了一个秘密。而事实上,真正做出了这个选择的是洛拉自己。
温芙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低头继续朝着山坡下走去。泽尔文跟在她的身后,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他就明确地预料到她和亚恒之间再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并不希望她贸然地选择报复加西亚家族,可当他发现她似乎并不准备这样做时,又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嫉妒。
“因为他你宁愿放弃报仇?”他快步跟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还记得三年前你在这里怎样质问我吗?只因为我说她是个……”
“闭嘴!”在他说出那个词之前,温芙厉声打断了他。她像是缺氧那样剧烈地呼吸,看着他的目光也带着冷意。
泽尔文有些后悔,但他的高傲使他不愿意低头,温芙并没有捕捉到他眼底的懊悔,她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如果我真的要报复某些人,那么我首先应该报复你的祖母。”
泽尔文握着她的手一紧,温芙已经继续一口气说道:“她骗了我,她说她不知道是谁杀害了洛拉,但事实上她一直知道。如果三年前我就知道了真相,我不会在杜德留到现在!”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所以现在你准备离开?”
温芙不说话,她伸手试图拂开他握着自己的手。可泽尔文并不松手,他坚持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温芙也抬起头看着他说:“是的,我会离开杜德。”
“为什么?”泽尔文沉着脸问,“就因为你不能和亚恒结婚?”
温芙突然感到疲惫,那些怒气慢慢消失了,就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她意识到了这场对话的可笑。她听见自己冷静地说:“我不觉得得罪麦尔斯男爵和得罪加西亚家族有什么不同。”
“你如果可以为了拒绝麦尔斯男爵的求婚而选择加西亚,为什么不能为了拒绝加西亚而选择其他人?”泽尔文用银灰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缓缓说道。
他握着她腕骨的手微微发热,拇指放在她的手腕上,仿佛正好能够触摸到她的脉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似乎能够感到她手腕上传递来的心跳有了一阵剧烈地震颤。
漆黑一片的山坡上,唯一的光源是温芙右手的提灯。那些沉默的心事都藏在黑暗中,唯有火光隐隐绰绰地映照出两人的一小面侧脸,仿佛泄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温芙好一会儿没说话,汹涌的情绪如潮汐渐渐退去。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温芙说。
她曾经想过借由亚恒的求婚来摆脱麦尔斯男爵,但事实上逃避从来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说完这句话后,她感觉到握在手腕上的力气渐渐消失,夜风穿过指缝,带来一阵凉意。温芙尝试冷漠地抽回手,可紧接着那双手又迅速地握了上来,并且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使她几乎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泽尔文低下头,当他的呼吸靠近的时候,温芙仓促地微微转开脸,于是那个吻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夜风拂动发丝,萦绕在两人的鼻尖旁,温芙感觉到自己吐出的呼吸如同高热复发那样滚烫,又或者那呼吸并不是她的。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您还记得……”
“记得。”泽尔文冷酷地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他一手握住她的脸,用不容抗拒的力气将她的侧脸转了过来,于是温芙不得不正视着夜色中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但泽尔文的视线却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就像你说的,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温芙的心口猛地一跳,随即滚烫的呼吸贴了上来,泽尔文不容回避的坚持在黑暗中吻上了她的嘴唇。
那是一个很短暂的吻。
尽管当泽尔文的呼吸靠近时,那种压迫感叫人感到无所遁形,可是当那个吻真正落下来时,依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小心翼翼。温芙起初想要挣扎,不过泽尔文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下颌,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任由他的嘴唇一动不动地贴着自己。
夜风略带凉意,有好一会儿,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她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只有泽尔文压抑的呼吸。他们静静地站在无人的山坡上,像是一对相爱的男女。温芙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的平静,就像这个短暂而又冲动的吻终于抚平了他的情绪,但这个吻显然激怒了温芙。
“您想证明什么?”当贴在嘴唇上的温度离开之后,她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且说道,“一个掠夺来的吻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它只证明了您的傲慢。”
她将手里的提灯举起来,像是想要看清他的脸,同时泽尔文也从她的眼底看到映照出的火光:“但是殿下,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你高高在上地掌握着这座城市最高的权柄,因此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渺小如蝼蚁……”
“我没有这样想过。”泽尔文用异常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是吗?”温芙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敢说你从没有轻视过我的工作?你喜欢那些住在花园的客人?你不觉得那些艺术的创作不过是无病呻吟?”
泽尔文哑然,他狼狈地说:“那不能代表我对你的看法……”
“但是那些你所轻视的东西构成了我。”温芙打断了他的话,“想想你的父亲吧,你以为百年之后的人将如何回忆杜德?他们将从诗人的口中听闻那些传奇,从学者的笔下得知这段历史,从画家的画布上窥见这座城市……”
温芙在黑暗中抬眼朝他看去,用倔强地尚带一丝颤抖的声线说道:“我敢说,百年之后历史可能会忘记你,但是这个时代或许都将以我为名。”
似乎被温芙这番大胆的宣言所震慑,泽尔文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确信那是她心里的声音,因为即使是她自己,似乎也在说完这番话后,发出一阵后知后觉的颤栗。
许久之后,温芙感到那双握住她下颌的手缓缓松开,泽尔文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相互取暖一般贴近了她的身体,喟叹般说道:“那很好,那样我们将出现在这段历史的同一页。”
夜风卷起山坡上的草叶,沉默的森林能够守住所有的秘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温芙告诉温南和母亲自己打算留在镇上住一段时间。
温格太太虽然感到意外,但温芙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因此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倒是温南在离开前悄悄将她拉到了一边,担忧地问道:“是因为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温南甚至不记得她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但是温芙否认道:“我厌倦了肖像画,我想待在没人的地方试试看画些别的。”
这个理由成功地说服了温南,尽管他依然有些不放心,但他还是迟疑地对她说:“好吧,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妈妈永远支持你,就像你支持我们一样。”
“谢谢。”温芙伸手拥抱了他。虽然温南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的话对于温芙来说依然是莫大的慰藉。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温芙为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她住在乡下的小木屋里,白天去林场附近散步,晚上则留在房间画画。就像她对温南说的那样,最开始的时候,她发现面对画布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发现起初令她感到恐慌,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厌倦画画,但好在丁香镇的乡间风景治愈了她,她很快意识到她只是厌倦了画人像,于是她开始在家尝试进行一些风景画的创作。
林场是她画得最多的场景,她画了林场清晨的雾气和夜晚的河流,那些画使她感到平静。
这段时间,除了每周到镇上来送信的信差,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温南会在信里详细地告诉她这段时间在城里的发生的事情,颜料店已经正式开始营业了,他变得十分忙碌。温南的来信中有一次提到了亚恒,他来过一次店里,看起来有些消沉。温南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此小心翼翼地询问温芙是否可以告诉他有关她的近况。
思考如何回信花了温芙很长时间,最后在那个星期她也没把回信如期寄出去。好在下一周,温南的信还是准时寄到了,他没再提起上一封信里提到的事情,兄妹两个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温芙有时候也会想起泽尔文,自从那天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以至于再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吻,温芙有时会恍然间误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境。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温南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公爵的头疼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全城的医生都汇聚到蔷薇花园,但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每一个从宫里出来的人都面色凝重,人们都在猜测,或许上帝很快就要带走他了。
据说导致公爵的病情突然加重的主要原因是瑟尔特尼亚那边传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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