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就站在尽头,提着沾血的刀,带着审视的目光,微眯着眼睛看她。
她收回那些冒犯高僧的话,是她唐突了。
第58章 算不算
花锦与沈昭对望着, 谁也不开口,见气氛僵持,安公公眼珠子一转, 吆喝着让侍卫提着刺客的衣领将人拖了出去。
人渐渐撤走了,方才拥挤的屏风后, 此刻就剩下三个人,安公公问沈昭:“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见沈昭依旧不言, 安公公笑容不减, 朝着门外走, 还朝着花锦笑了笑。
花锦干笑两声,等安公公将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她才大梦初醒一般, 瞄了眼沈昭:“殿下好计策。”
沈昭眼中闪过一瞬疑惑,几不可察, 但花锦还是捕捉到了, 她懊恼自己胡说八道了那么多, 现在只盼沈昭顾着那些计策, 并未听进去。
“我,何时给过你休书?”沈昭方才也在回忆, 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病中时,漏了沈炽传来的信,嘱托安公公做了什么, 但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
沈炽尊敬他, 也对花锦心怀感激, 安公公忠心耿耿,除非他开口, 不然不会擅作主张。
可她不止一次提起那份休书,方才的伤心也不是假的。
沈昭紧紧盯着花锦,她思索片刻,编不出借口,不想答,于是沈昭又问:“你死过一回?是你长姊做的?”
他以为她说的死,是被陷害到奄奄一息,幸得高人所救,苟延残喘又活了下来。
花锦目光下移,瞥到他手中提着的剑,血水顺着剑锋掉在了地上,见她盯着剑,沈昭忙将手背到身后去。
“我若不答,殿下也要砍我吗?”
沈昭:“我不会。我不会拖累你。我会杀了任何想伤你的人,我发誓,不会让你变成母后那样,我与父皇不一样,我做得到。”
花锦被他突然的认真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看着一本正经的沈昭,他身穿白衣,眉眼柔情,与大婚夜一身红衣薄情冷淡的沈昭好像不是一个人。
沈昭:“其实京城也不全是尔虞我诈,待此案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你爹被你长姊蒙蔽陷害,也要离京,从此京中,不会再有人勾起你的伤心事。”
沈昭本来也没想说这么多,他向来不喜多言,有时总觉得,等日子久一点,长一些,他清扫了一些障碍,可以慢慢让她看,让她定夺。
他大抵猜得到一些原因,想尽力弥补。
可他还是没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大胆的猜测花锦是重生来的。
沈昭:“我会杀了他。”
花锦故意逗他:“若有一天,你想伤我,你难不成还要杀了自己?还是别发这种誓了,小心天打雷劈。”
沈昭:“我不会再伤你。”
站的时间久了,花锦晃了晃脑袋:“你惯会骗人的,比沈焰那厮厉害,你说的我就全当是假话。”她困了,慢吞吞朝着床榻挪动过去,扛不住倦意,眼角沁出了泪水,还没坐在榻上,肩就被扶住了。
花锦怔了怔,没等沈昭开口,就拍开了他的手:“净手,否则别碰我。”
沈昭方才太紧张了,她从身边慢悠悠走过去,他只瞥见她眼角的泪光,情急之下就想再说些什么,见她是真困了,忙松开手:“事出有因,往后不会了。”
花锦不知道沈昭哪根筋搭错了,以为他要去处理刺客的事,但他净完手,换过一身衣裳,又躺下了。
花锦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她喝了酒,被刺客吓了一跳,现在缓过来,后知后觉的疲倦。
他听见沈昭在她耳边说:“今夜你为我挡刀......”
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矫情,斟酌半晌,扬唇道:“我很高兴。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花锦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絮叨。明明喝醉酒的是她,怎么唠叨的人变成了沈昭。
沈昭被陛下召入宫那天,陛下并未让人押着他盘问,只是与他端坐两侧,分别执黑白棋,陛下笑容祥和,姿态悠然,仿佛只是很寻常的一日。
可他们中间横亘着权势,那些利与弊,将看似亲近的父子俩推的很远。
沈昭下棋从来不掩锋芒,他并不阿谀奉承,下完一局,他险胜,陛下才开口:“李小侯爷递了些证据,告你包庇一罪,与贼人同流合污。”
沈昭也不急躁:“哦?”
其实局势一直都很明朗,陛下不是昏君,鲜少被阴谋诡计蒙蔽,如今权力都握在陛下手中,他不是无能的帝王,他看中谁,谁才有资格继承他的位子。
所以从知道此事的那一刻起,沈昭只简单做了些准备,至少陛下若是不选他,他还可以自保留在京城。
除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根本就没得选。
他不是沈焰,沈焰是带着宠爱与希冀出生的,有很正常的情感,会讨陛下与皇后开心。
沈昭自嘲的笑笑:“父皇怎么看?”
陛下没想到他会反问,怔了怔,这一愣神,就下错了棋,沈昭也没有让他悔棋,当即落定了白子。
陛下轻笑一声:“若是太子,一定会让朕悔棋的。”
沈昭并不意外任何偏向沈焰的答案,他自来不曾奢望过的东西,如今也不会陷入质疑自己的漩涡。
置之死地而后生。
焉知不是一种机会?
陛下遥望着远方,忽然说:“近来病着,总是忆起十几年前,你母后才怀了你,在你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高僧说是朕,杀孽太重。于是朕与你母后,许久不再见。”
“刘太傅总与朕说,你才该是东宫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观察沈昭的表情,沈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陛下才继续说:“朕欠了你母后的,在她心中,只想让太子坐上这个位子。”
沈昭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沈炽是言淑妃所出,不得不说,像沈炽那种生来断臂的怪胎,是怎么都活不下去的,在天家威仪下,言淑妃拼尽全力将沈炽保了下来。
皇子们在一处学骑射,沈炽学不了,他天生残疾,受了不少白眼,他就只能眼巴巴站在远处,盯着马匹上的兄弟们。
因为沈炽,言淑妃也糟了许多白眼,陛下有一阵也对她十分嫌恶,她生下了“怪物”,但她家室摆在那,身段与性情都让陛下弃之可惜,她从不嫌弃沈炽。
沈炽渐渐开始学着骑马,他总是摔跤,总被捉弄,沈昭看不下去,就有意无意护着沈炽。
沈昭说不清为何护着沈炽,他并不是好心肠的人。
或许是看着言淑妃为沈炽愁碎了心的模样,心中生出一种他自己都不敢言的羡慕。一日,沈炽摔下马去,磕的鼻青脸肿,吓得沈炽不敢去见言淑妃,在沈昭处养了好些日子。
沈昭问,为何不回去。
沈炽答,母妃看了,要心疼坏了,她又要哭了。
沈昭点点头,不敢再问下去。
沈炽在言淑妃的教导下,渐渐学会了很多本领,他决定出征那一年,沈昭担心他的臂膀成为桎梏,沈炽摆摆手,自信洋溢:“母妃说了,我一定行,那我就能行。”
沈昭听刘太傅说过:“虎毒尚不食子。”
可他仰头,皇后眼下一片阴翳,给他递来一碗黑到发苦的药。
他从来都不是皇后的孩子。
一瞬,就一瞬,沈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不若真就甩去京中一切,带着花锦迁出京城,可是——以后呢?
他不夺,让沈焰坐上皇位,沈焰怎么可能放过他。何况,他为了这个位子,也付出了许多努力,培养了许多亲信,甩手不干了,从前的努力岂不是全部白费。
沈昭甩去心中杂念,正想与陛下说些什么。
陛下补充道:“太子没主意,轻易就会被人蒙骗,于情,朕想选他。于理,你要比他合适。”
沈昭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
在宗人寺关了许多日,外面的人听了他的指派,一直在搜集证据,同时放出风声,说陛下并不想严惩他。
祝绻与芙蓉阁老板感情深厚,他一点拨,不久,又传出来了以前为韩烨鸿通信的仆从回京了,拿从前的信件做买卖,燕王已经派人掳走了那仆从。
沈昭装病这些时日,是真的喝了赵太医配的药,他病得奄奄一息,东院的侍妾轮番来看他,他知道奸细就在其中,并未让安公公悉数拦下。
侍妾严谨,不敢轻易露出马脚。
沈昭也没有将此事告知花锦,一个是,她知道的越少,日子过的越安稳。一个是,除了病重的借口,他无法时刻将她留在身边。
或许是陛下太冷酷,病着的这几日百无聊赖,偶尔看看信件,听祝绻说一说情形,闲来只能被迫着回忆。
他将往事回忆尽了,就格外不想自己待着。
她在做什么呢?
她的手落在他的额头,嘟囔道:“怎么又热起来了?”她在房中踱步,翻看他的信件,还要抱怨:“无聊。”她将侍妾端来的糕点吃的干干净净,与婢女嘴贫:“我若是燕王,定要日日求美人伴在身侧,做好吃的给我。”
萤雨气急:“您休要胡说,还不如与美人取取经,学学怎么做。”
花锦就坐在榻边的台阶上,嫌靠着太硬,就将他的手拽过去,枕在他的手腕上:“我学怎么吃好就够了。你也来,尝尝。”
萤雨:“奴婢不敢。”
花锦就起身,硬塞在萤雨嘴里:“怕什么?他又不知道,诶,你去找些好看的钗子,给美人送去。”
她从前爱漂亮,极爱打扮,可是花瑟归家以后,沈昭听说过许多风言风语,总之再见她,就是一身素衣静丽端庄,再不显从前娇俏模样。
沈昭又开始回想,渐渐觉得,她不想留在京城,或许是因为花府。
沈焰要比他想的浮躁,看来韩烨鸿从前真的与沈焰做过什么事,让人拿了把柄。
刺客居然挑了上元夜来行刺。
从前总是他为别人挡。
沈炽被沈焰刁难,沈炽本着不给母妃添麻烦的目的,忍气吞声,没想到沈焰变本加厉,拿着鞭子就要甩到沈炽身上。
沈昭眼疾手快将沈炽拽开,鞭子直直打在了他的手腕上,留下了很长一道疤。
安公公问他傻什么,做什么给旁人挡。他没敢说,因为他觉得,他受伤、哪怕是死了,都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祝绻顽皮,常被家中人收拾,沈昭也不厌其烦的给他挡了。还有许多人,沈昭总是习惯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在蔚云州冒险,除了花锦,不会有任何人问他,为了权位,将命丢了值不值当,也不会有人为他调转生存的活路,只为了救他一起走,更不会有人怕他被刀砍了,就生生挡在他面前。
可是花锦做了。
他不敢深想,只敢记住,窈窈本就是很好,很好的女娘。
沈昭侧过身去,用眼睛细细描绘花锦的面颊,他是真的,很想将她留在身边。
门被扣响,安公公不敢敲重了,轻轻地扣了三声,沈昭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上元夜,阖家团圆,他年年都要赴宫宴,却总觉得自己飘荡在云中,面对与他看似亲近的亲眷,如临大敌,总要把力气用光,才能应付完这一场。
沈昭走了两步,回头望了眼被关上的门,安公公轻咳一声,沈昭才回过神来,轻笑一声:“怪不得,人人都喜欢这上元夜。”
安公公见他心情松快,也跟着乐了起来。
不知道算不算,苦尽甘来。
花锦没睡多久就被添云吵醒了。
天将亮, 东院的侍妾还不知道沈昭已经“重回康健”,早早等在院外,等着进来探病。
花锦不知道沈昭的计划, 不知道他想不想暴露身体康健的事实,她本想闷头不理, 但没过一阵子,添云又走了进来,说外面下起了小雪, 侍妾守着不肯走。
花锦只好爬起来, 她昨夜才从沈昭的话里猜出来, 侍妾中有沈焰派来的人,时时盯着府中动向,与外面通信。
可她瞧着一双双柔情似水的眸子, 怎么瞧都不觉得谁像奸细。
今晨起来的侍妾还是那几个,花锦都眼熟了这几个美人, 常吃的点心也有美人们送来的, 吃人家的嘴短, 她撑着伞将人请了进来。
杨美人身子羸弱不堪, 病恹恹的,养着一只狸奴, 昨夜喝了些酒,杨美人突然哭了起来,说自己身世多么凄惨, 若不是幸而被皇后赐来燕王府, 沈昭见她过得凄苦, 帮衬了她家中许多,想以此作为交换让她离开, 她自愿困在这里,也不愿离开。
她说自己奉沈昭为救命恩人。
花锦对房中这些侍妾有些了解,除了杨美人,都是上一世的熟面孔,她思索片刻,心中轻叹一声,不想相信奸细就是杨美人。
这房中坐的女娘都太苦了,花锦环视一圈,竟找不出一个日子过得舒坦的女娘。
她严肃的模样让众人心中一紧,下意识担心起沈昭来。
花锦找了个借口,就将侍妾都打发了出去,杨美人像往日一般,从食盒中拿出一碟点心,她来时路上吹了寒风,止不住咳嗽,脸都惨白一片。
上一世,她可没有对沈昭这么殷勤过。
花锦握住了杨美人的手腕,扬唇道:“你若无事,陪我一会儿,可好?”
还没踏出门的侍妾都羡慕的看她,杨美人连忙应下:“王妃若是觉得无聊,妾身陪您下下棋?”
待侍妾都走了出去,花锦抬眸瞥了眼,萤雨关上了门,将风雪声隔绝在外,添云将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就静静地站在杨美人身后,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杨美人是真的病了,她咳得喘不过气来,惭愧道:“妾身坐远些,别将病气渡给您。”
花锦:“我很喜欢你。”
杨美人怔了怔,脸上透出淡粉,羞涩的笑笑,但她懂察言观色,见花锦并没有笑意,连忙要跪下:“妾身可是犯了什么错?”
花锦搀住她:“太子对你有什么恩情,值得你命都不要了,出卖燕王殿下?”
杨美人眼底闪过一瞬惊慌失措,不过她转眸,迅速将情绪掩去:“王妃说什么呢?哪里的事?”
她怕花锦是在诈她,更怕沈昭正藏在某处,等她说漏嘴,横竖都是要死。
花锦本不想救杨美人。
不过吃人家的嘴软,她吃了这么多日香甜的点心,见杨美人病成这样都能爬起来算计沈昭,心中佩服,又有种难言的情绪。
二人对视良久,花锦不愿多缠,怕沈昭突然回来,思索片刻:“以他手下人的速度,今日回府,就一定能查到你,信不信由你。”
这话里的信息太多,添云轻轻地摇头,示意花锦不该说这么多。
“你今日回去思量,入夜前,遣人来与我说,我可以让人送你离京。你也可以将我今日的话传给沈焰,继续通风报信,把命搭在燕王府。”
杨美人唇瓣抖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抑制不住咳嗽,花锦挥挥手,萤雨上前来,将人搀着离开了院子。
杨美人想回头瞧瞧,但外面下着雪,萤雨撑伞稳稳扶着她,她一有动作,萤雨就会警惕的瞥她一眼。
门敞着,添云察觉寒风灌进来,想关上门,花锦制止了她。添云不赞同道:“您不该怜惜旁人。”
花锦捻起一块儿点心,塞进了嘴里,她将那股香甜咽下,摆摆手:“我给她选的机会。她若执迷不悟继续通信,一定会死。”
沈昭逮不住侍妾中的奸细,可见杨美人细心,要不是她有着上一世记忆,察觉这些侍妾中只有杨美人忽然出现,她也无法推断出杨美人。
添云:“可您打草惊蛇,坏了殿下计策,惹恼了殿下该如何是好?”
花锦:“我的好添云,你也来尝一口,怕他做什么。”
想起昨夜出丑,花锦扶额,甩去脑袋里那些令她尴尬的记忆,吃着点心,忽然嘀咕:“看在她没毒死我的份上,帮她一次。”
她是真的喜欢杨美人,也喜欢她养的狸奴。
添云气急,花锦连忙认错。
入夜,杨美人还是没有来,花锦心中遗憾,用膳时心不在焉,要不是添云一直给她布菜,她就要光啃眼前的饭了。
沈昭见她这般模样,轻咳了一声,花锦还是呆呆的,沈昭摸不清,看向了添云,添云默默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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