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将剑丢在地上,目不斜视的离开。
韩嘉鸿并没有挣扎多久,因为他本就没得选。
见韩嘉鸿走神,花锦便先开口道歉:“对不住。并非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有些......也罢。”
她信得过韩嘉鸿。
正是这份犹豫过后选择的信任,更让韩嘉鸿羞愧难当,但他不能再任性了。
韩嘉鸿摇摇头:“我此番离京,过不了多久便要回来,如今家中出了乱子,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花锦:“小将军有难处,不帮我也在情理之中,我可以不走的。”
她不想为难韩嘉鸿,韩嘉鸿又是重义气的粗人,答应了她,可能会不计代价地帮她离开。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韩嘉鸿鼻尖酸涩,强忍着胸中澎湃,韩嘉鸿手心已经被自己攥出血了:“助你离京,只是顺手的事,并不难,如今事情已安排妥当,你安心走便是。”
花锦没应下。
韩嘉鸿怕她真的反悔不走,沈昭是真的会置他全家于死地。
韩嘉鸿终于逼迫自己麻木起来:“你不信我?”
花锦只是怕韩嘉鸿有难处不提,见他像是伤心了,连忙宽慰道:“怎会。我只是怕连累小将军,我信小将军,小将军是好人。”
韩嘉鸿:“明夜你出了府,我的人会接你到营中,天亮便出发,出发后,你想去哪儿?”
花锦没想到事情又变得这么顺利,松了口气,没压住心里的愉悦,面上也喜色地说:“蓟州,我还是想去蓟州。”
韩嘉鸿:“蓟州好山水。我会遣人,一直护送你到蓟州。”
花锦眉眼带笑:“那就多谢小将军了。既打消了疑虑,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花锦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怕临行前太赶,来不及再谢过你。虽然京中许多事让我苦恼,但幸好遇上你愿意帮我。”
她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我思来想去,小将军什么都不缺,送什么都显得多余。这玉佩是寒山寺高僧所赠,可保平安,我从前戴它,是因为京中狡诈之人太多,往后不在京中,这个送给小将军。”
“愿小将军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平安归来。”
韩嘉鸿手心冒血,不敢抬起手,他红着眼眶垂头,片刻才说:“这玉佩太珍贵,知敬不敢收下。若你平安去往蓟州,再将这玉佩给随从,带回来给知敬吧。”
花锦没有强求,再次谢过他,才离开茶馆。
韩嘉鸿一拳砸在桌上,鲜血直流,一直在门外的侍卫进来,韩嘉鸿偏过头说:“与殿下说,事已办妥。”
侍卫咧嘴一笑,退下禀报去了。
添云也从庆国公府回来了,花锦还是留了个心眼,让添云去打听韩嘉鸿的消息,敬皎皎说,韩小将军的确要离京了,并不是诈她。
花锦想起方才韩嘉鸿对她的关心,有些懊恼:“怪我在京中,总是草木皆兵,疑心了小将军。”
添云:“那您,真的可以离开了。”
花锦望着燕王府的牌匾,紧绷了几日,终于敢流露出一丝渴望。
她想走。
花锦垂眸,浅浅笑道:“小将军说蓟州好山水,清熙说蓟州的酒和点心独一无二。蓟州是个好地方。”
小将军,也是好人。
第50章 作数
月色如银, 花锦踩着脚下婆娑白光,端着药进了屋,她身影纤瘦, 几许柔和月光渡在她的面颊上,让她透明了起来, 好像下一秒就要随月亮走了。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沈昭隐忍地垂眸,他起身, 自然地接过药碗。
花锦已经换了昨日的药, 今夜这碗药还掺了点东西, 让沈昭明日午后再醒都绰绰有余。
沈昭没有犹豫,将药一饮而尽,随手抓了一把蜜饯塞到嘴里, 打趣道:“这两日的药,不够苦了。”
花锦放下药碗, 慢吞吞上了榻, 她不搭话已是常事, 沈昭也没做计较, 只是突然说:“这一年,晃眼已过足足一个月, 也不算难熬吧。”
花锦闭眼假寐,并不回话。
沈昭看着她的面颊,胸中憋着闷气, 他移开视线:“倦了。明日该与赵太医商议, 换药材了。”
火烛被吹灭了, 沈昭只能看到无边际的黑暗,他闭上眼, 薄唇紧抿。
他的确是病了。
从前皇后逼迫他喝下伤身的药,让他病到错过陛下的考验,直到沈焰入东宫那一天,他心中对皇后仅剩不多的眷恋才被彻底踩灭。
幼时总看纨绔子弟欺负无父无母的孤儿,咒骂他们是没人要的野种。
沈昭有时会想,他才是。
好不容易有嬷嬷愿意待他好些了,皇后隔三差五就会暴怒一次,嬷嬷为他着想,想让他与朝中重臣家的女娘多接触,皇后知道以后,在上元夜,随便寻了个借口处死嬷嬷。
这样的事太多了,安公公还是他费尽心思保下来的,一直到离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前,他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不与任何人亲近,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不给任何人留下拿捏软肋的机会。这样就可以所向披靡,踩着所谓骨肉血亲,一步一步,坐上帝位。
如今花锦为了离开他,也在他吃食上下了药,可他实在生不出任何情绪。
他是真想与她安稳度过一年。
陛下对他此次办的高公公一案十分满意,沈焰大势已去,沈昭入东宫是迟早的事,他有了权,便坚信能护她周全。
可她偏不愿,连一年都舍不得挪给他。
不知又混混沌沌睡了多久,沈昭是被下属的声音唤醒的,暗卫扶他下了榻,禀报道:“王妃已离府。”
沈昭起身,瞥了眼药碗旁放着的蜜饯,他披上外衣,快步出了门,回头丢给安公公一句:“赵太医的解药很好用,赏。”
安公公轻叹一声:“遵命。”
深秋的夜太寒冷了,花锦遇见了韩嘉鸿安排好的人,她上了马车,还觉得恍惚,马车颠簸一路,让她莫名想起来去年,她当时被爹娘强逼着去寒山寺为花瑟祈福。
她规划好了要跑,下属送她前往寒山寺的路上,也如今夜一般。
寒风猛地灌了进来,花锦吐出一口气,被冻清醒了。
她下了马车,没敢打量营中布局,快步走到韩嘉鸿的居所,她推开门,只见房中灯火通明,韩嘉鸿独自坐在桌前,显得十分憔悴。
“来了。”韩嘉鸿听见开门声,唤了一声,他装扮整齐,脸上并无半分喜悦。
花锦:“小将军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韩嘉鸿颓废的不正常,他腰都挺不直了,长叹一声,起身对着花锦拱拳:“对不住。”
花锦心中一紧,她转身要走,但门被紧紧地关上了,她拉不开,不可置信地回头:“为何要道歉?”
她忽然反应过来——韩嘉鸿说天亮前出发,但营中并未有任何要走的迹象。
花锦眼前发黑,她发髻有些凌乱了,为了逃出来,东西都未带多少,心中的失望累积,她麻木地立在原地,看着狼狈的韩嘉鸿,一句指责的话都不想说了。
她对这种绝望并不陌生,只是两次努力,都一败涂地。花锦哀叹一声,屋中的光太晃眼,让她没忍住眼泪,她无声无息落泪的模样,让韩嘉鸿锥心刺骨。
“对不住。”
韩嘉鸿这一声歉疚,让她滚烫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掉了出来。
花锦什么都想明白了,她擦去眼泪,没再与韩嘉鸿扯皮,只是问:“沈昭何时来。”
韩嘉鸿只感到浑身冰凉,他没答,见花锦落泪,想抬手为她擦去,花锦偏头躲开,她抬起头,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捡来的第二条命,宝贵的很,只要能活下去,那些自由与欢愉,可以暂时忽略不计。
花锦不擅长为难自己,她一瞬就想通了,让自己麻木的接受现实,少受些罪。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花锦紧紧攥着拳,她看着韩嘉鸿跪下,向她身后的人乞求道:“殿下要守诺。”
花锦痛苦地闭眼。
沈昭淡淡的瞥了眼韩嘉鸿,见他眼眶泛红,轻佻的说:“知道了,滚吧。”
韩嘉鸿没忍住看了眼花锦,只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怕再触碰沈昭逆鳞,垂着头离开了房间。
门重新被合上,房中恢复一片死寂,沈昭看着花锦的背影,他也想过,这样纠缠会不有个结局,但不管怎么想,都仍然觉得恨与爱无甚差别。
沈昭垂眸,扬唇懒懒道:“你我之间,比纸还薄的情意,还真是经不起考验。”
花锦从未想过离开有这么难,她不该嫁给沈昭的,哪怕从前被押去寒山寺,都比留在他身边好逃走的多。
她为何会觉得沈昭是个温和的谦谦君子呢?就凭他对柳氏那点虚假的情意?她还真是蠢笨,早知人心隔肚皮,还是强压下猜忌信了韩嘉鸿。
花锦还是想不通:“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知道韩嘉鸿一定是被有关家中人的把柄威胁了,但想不通沈昭如何知道她要逃。
沈昭轻叹一声,他见花锦不愿动弹,上前将人拦腰抱起,他离开的时候,余光瞥见韩嘉鸿的马车,轻声问花锦:“连一个底细都摸不清的人,你都能信任,为何不愿信我呢?”
上了马车,沈昭一言不发,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花锦有些无力,不过有了一次失败,这一回冲淡了许多失落感,她还有闲心情打趣:“明知故犯,第二次,殿下是不是该杀了我?”
沈昭淡淡睨她一眼:“为何不信我?”
花锦:“我愚钝,不知殿下对我,是不是像对柳氏一样。”丢弃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她实在习惯了被放弃,从亲眷到姻缘,有了更好的选择都会弃她而去,与其说离京是为了自由,不如说离京更是为了安定。
已经到了燕王府门口,花锦被沈昭扛了下去,她抬头,看见燕王府的牌匾,已经稳定的情绪又被击垮了。
沈昭将人放在榻上那一刻,他起身,只看见花锦红肿的眼眶,她拿手背狠狠地擦拭眼泪,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你与柳氏不一样。我喜欢你。”沈昭胸中的怒火全被浇灭了,他攥住花锦的手腕,不让她再蹭眼睛。
花锦费力地睁开眼,忽然问他:“一年,还作数吗?”
在刚得知她与韩嘉鸿确实谋划着要逃跑的时候,沈昭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将人关起来,桎梏着她,直到她受不了折磨,心甘情愿留下为止。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今夜去抓她前,他想,沈炽送来的红绳十分衬她,从此,他不会再为抓不住一个人感到不安。
他会让暗卫将燕王府围个水泄不通,让她无依无靠,除了折腰,没有别的选项。
沈昭看着她哭泣模样,避开视线,终于打败了自己阴暗的念头,才自嘲的笑笑:“就这样放过你,会不会显得我很好骗?”
花锦哭的更凶了,她知道若不能现在说服沈昭,他真的发起疯来,她根本承担不了后果。
逃跑还可以有无数次,可若是让沈昭将她囚起来,就真的要困在京城了。
好在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花锦回忆着花瑟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眨了眨眼,热泪砸在沈昭手背上,见他动容,花锦去拽沈昭的衣袖,带着鼻音问:“你哑巴了?”
沈昭深邃眼眸中带着笑意:“不怕我是个疯子了?”
花锦见他不再像方才一样满是戾气,刚想松一口气,沈昭就说:“反正你也不信,不若那个诺言就作废。按规矩,你不该任意出府,明日起,我会在院中增派人手。”
花锦听他说完,有些绝望的想,看来她真的轻易走不掉了。
寒山寺的高僧,或许可以帮她,但她被盯着,院中婢女也一视同仁,她是真的,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花锦眼中闪过一瞬茫然无措,沈昭心里一紧,没忍住揽过她,眷恋的闻着熟悉的香味,沈昭闭了闭眼,他知道花锦在演。
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演,他不傻,知道按花锦平常的脾气,早该扇他激怒他了。
她如今演,这样做,是为了骗他松口,还存着离开的念头。
花锦被紧紧地抱着,忽然问:“为何一定要我为你做出牺牲呢?”
沈昭没听懂。
花锦:“你想要权势,就要我抛弃自由,为你留在京中。可为何,你不能为了我抛弃权势?”
她这么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她自嘲的笑笑:“是我痴心妄想。小将军那样的人,都不愿放下权势,何况殿下呢?”
花锦嗓音沙哑,今夜流了太多泪,演都哭不出来了,她自暴自弃地倒在沈昭怀中,任由他搂着。
沈昭却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为了坐上帝位不择手段,若为儿女情长就放弃,这么多年的辛苦,算什么呢?
沈昭抱着人的手松了松,他想,她就是能说会道的骗子,骗他心软,还要借机逃跑,反正他二人没有信任可言,困她一辈子又如何?
可他察觉怀里的人彻底软了,将她捞出来一看,“处心积虑”的人已经哭的眼睛发酸,没抗住困意和悲伤,在他怀里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沈昭摩挲着人的面颊,心里百感交集,仿佛有两个人在他心中打架。
一个人说,她是你的,用权势逼她,遵循本心占有她,从此,她除了死,就只能待在你身边。
另一个人又说,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要自由,不妨给她,总归他不会为了她,放下权势。
沈昭俯身,在花锦唇上轻轻一吻,他起身,将衾被给她盖好,才轻声说:“一年,作数。”
明日要被祝绻耻笑他雷声大,雨点小了。在最初,他想一定要用最狠的手段,告诉她不信任的代价。掠夺、占有,他那些狠戾阴暗的念头,遇上她,就全都被摁灭了。
就一年,就在他往后漫长的半生中,再留下一年的痕迹。
沈昭还要处理高公公一案的尾巴,他绕过屏风,将门关上那一刻,花锦睁开眼,眨了眨酸涩疼痛的眼睛,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幸好。
她睡了一觉, 浑身冷热交加,好像回到了重生的那个晚上。
她手里攥着沈昭写的一纸休书,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被抛下, 悲痛欲绝,喝下一杯酒, 再醒来就重生了。
她浑身烧的滚烫,额头满是汗,喝不下苦涩的药, 添云软硬兼施, 好赖逼着花锦把药喝了进去, 结果她一出门,花锦又把药吐了出来。
赵太医来把过脉,只说是着了风寒, 养几日便好了。
沈昭回府时,花锦正迷迷糊糊的睡着, 添云知道逃跑一事暴露, 不信沈昭会轻轻放下, 怕沈昭借机收拾花锦, 想尽办法将罪责扯在了自己身上。
她已经听说了沈昭毫不犹豫处死柳氏的事,也看到了杨嬷嬷的尸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 央求沈昭宽恕花锦一次。
添云说完,不舍地看了眼榻上病重的花锦,以为这是最后一眼, 她跪在地上, 几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沈昭似笑非笑, 没有理会添云,他接过药碗, 心中有些憋闷,他看着花锦紧皱着的眉心,伸手想为人抚平,他的手还没有碰到人,花锦就慢吞吞睁开一只眼,烧的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问:“添云,这是哪儿啊?”
沈昭手一顿,瞥向跪着的添云,将药匙放下。他当然知道这几日换药有添云的功劳在,花锦带来的婢女都忠心耿耿,不怕死,是他欣赏的人。
可他也知道,若真的想留下她,先斩断她全部的倚靠才是正道。
陛下想留下韩氏忠骨,所以先砍断其臂膀,给个巴掌再给些甜枣,敲打警示韩氏,又给韩氏留下韩嘉鸿,让他们死,又给他们机会生。
陛下在教他为君之道。
他如果学了进去,此刻就该杀掉添云,再寻个由头杀了萤雨。
沈昭轻叹一声,他从前总觉得沈焰优柔寡断,许多次击垮沈焰,都从他的性情漏洞下手。
如今有了软肋,他才方知优柔寡断的滋味。
沈昭狠狠地攥拳,片刻后,他败下了阵:“你退下吧。”
添云没想到此事真就这么过去了,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沈昭慢条斯理的说:“在本王改变主意,退下吧。”
添云战战兢兢的起身,没勇气再叮嘱沈昭好好照料花锦,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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