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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今夏(眷希)


在意识到是许临濯低头在吹她膝盖上的伤口之后,这种感觉攀上了巅峰。
许临濯注意到了陈缘知的反应,喉结轻轻滑动,他抬眼看她:
“很疼吗?”
陈缘知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她有些难以再忍受这人的悉心照顾,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失常,她想抽出腿,“你先放开我……”
“别动。”
许临濯轻声制止着陈缘知的动作。
陈缘知才发现许临濯的力气很大。她被那只手紧紧圈住了脚踝,完全逃脱不开,只能看着那人举起沾着药水的棉签,抵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即使动作已经很轻,陈缘知依然感觉疼痛之意决堤般剧烈。
陈缘知被抓着脚踝,一向敏感怕疼的她此刻又羞又恼:
“许临濯!”
被喊了名字的那人移开棉签,垂下的眼帘墨色如许。
他声音很轻: “对不起。”
陈缘知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对不起,”许临濯,“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
“那些话很伤人,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说的。更何况,那些根本不是我的真心话。”
“对不起。”
陈缘知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许临濯轻轻地把药水涂在伤口上,纱布擦拭掉多余的血迹,他忽然笑了笑,“其实我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和别人道歉,除了我父母。”
“清之,你是第一个。”
陈缘知半晌过后才慢慢开口:“所以呢,因为这样,我就必须接受你的道歉吗?你想表达你的道歉很珍贵,叫我别不识好歹?”
“不,”许临濯很耐心地解释道,声音徐然,“我的意思是,我很少和别人道歉,大多数人对于我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甚至很多从未走近过我。我自然不需要过于在意他们的感受,不合便分开,也不会后悔遗憾。”
“可是清之,你是不一样的。”
“很少挽回别人的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觉得,你对于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清之,我的道歉并不珍贵,珍贵的是你。”
不知何时,膝盖上的伤口已经被那人处理好。许临濯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那一块的皮肤已经青紫了,微微有些肿起,而那人的棉签落在皮肤上的力道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痛觉。
许临濯的声音像被光照了很久很久的泉水,明明是极凉润的液体,却暖得能灼伤人。
树荫外的世界烈日淋漓,一片刺眼的雪白,摇曳枝头的沙沙声翠绿。而她的额角还在沁着汗,一时分辨不出那样滚烫的温度,是出自他的手掌心,还是她越来越高的体温。
“我想说的是,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拜托了,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陈缘知一直觉得许临濯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善于示弱的。他骄傲,野心勃勃,能力出众,惊才绝艳。这样一个人,还是entj,一定无论何时都希望占据上风,不肯轻易低头。
即使是和他关系已经很好的陈缘知,也不敢认为自己会是那个改变对方的,特别的存在。
可是这样一个人,此时蹲在她身边,对她说希望能和他和好,理由是他非常在意她。
这样一个人,对她坦诚,说不希望分开。
陈缘知声音微哑:“……骗人。”
“明明看到我受伤,你一点也不心急,还不慌不忙的。”
许临濯知道陈缘知话里的含义,意识到眼前的人寒冰化水,终于松动,他的眼底慢慢浮起一些笑意,“那都是我装的。”
陈缘知:“是吗?”
许临濯:“我不会骗你。”
陈缘知也是后来升入元培班才知道,许临濯那时巡到场边,刚好看到了她摔倒,明明有巡检任务在身,却还是拉着自己的朋友特意从另一边的训练场绕过来看她。
陈缘知此时自然是不信的:“你骗我的地方还少吗?”
许临濯无奈:“这可是冤枉我了。”
训练场上传来了代表休整的哨音。人群松散下来,学生们的言语零零散散混作一团,嘈杂的声浪漫过整个训练场,摇动树梢。
受伤的膝盖和脚踝都已经处理完毕。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许临濯在整理药品,而陈缘知则是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他们彼此内心都知道,那阵寒冷已经过去,暖春已至。
许临濯,“我该走了。还有巡检的任务。”
陈缘知看着许临濯:“所以你那天怎么了?为什么心情不好?”
“……不打算告诉我吗?”
许临濯弯了弯眼睛,眼里的笑意却淡了下去,“我打算晚一些和你解释。”
“因为原因比较复杂。”
陈缘知看着他,慢吞吞地“噢”了一声。
“行吧。”
风轻光微,树影横斜。
许临濯黑眸潋滟,清辉寥寥。
“你今晚有训练吗?”
陈缘知愣了一下,“……好像没有。但是我们晚上不是要集中起来看电影吗?”
晚上七点五十整。
吃完饭后,累了一整天的学生们回到宿舍,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床上,哀嚎着自己站麻了的小腿和脚。
陈缘知坐在床上,回来的洛霓第一眼看到她,惊呼着凑了上来,“缘知!!你没事吧!”
陈缘知看了她一眼,眼里泛起一点笑意,“我没事。就是膝盖摔伤了,脚也扭到了。”
洛霓的关心像是一个按钮,周围的女生都凑了过来,赵晓金也担忧地看着她的伤口,“这摔得,你后面的训练别参加了吧,别勉强自己啊。”
“你当时突然摔倒真的吓到我了。”
“对啊,幸好你是往外倒的,不然后面的人要是没刹住车踩到你,那就麻烦大了。”
“你的伤口还好吧?”
陈缘知被环在人群中,听着女孩们安慰关心的话语,心里淌过一道暖流。
“我没事。”陈缘知说,“我和教官说过了,我应该会被安排去记录营。”
“记录营是干什么的?”
“申请免训的学生所属的营,”洛霓道,“她以后就要在那里呆着了。”
“哎——我也想摔一跤了!”
“能不训练真的好棒。”
还没歇息多久,就到了集合去操场上看电影的时间。
陈缘知是伤员,预计后面都无法参与军事训练了,于是便被教官安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这样她就可以慢慢走去操场。
操场上热闹非凡,巨大的电子帷幕架起,负责播放电影的教官在设备前反复调试。
场边雪白的射灯全开,灯光大亮,宛若悬吊夜空的数个炽日。人群沸腾拥挤,慢慢地挪动着队伍找到自己排对应的位置,然后摆好军训凳。
学生们的议论声夹杂着清脆笑声。
陈缘知放下凳子之后,眼睛直直地看着大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掌心里划动。
她似乎一直在思考什么,目光笔直,没有焦点,直到不远处出现了教官的身影,她的视线才渐渐落在教官的身上,然后看着对方走到了队伍最后面,坐在了她旁边。
陈缘知垂下眼,眼珠轻移。
她主动和教官说:“教官,我想去一趟卫生间,有点不舒服……”
教官了然一笑,一副“我都懂你不必解释的样子”。虽然还是严肃的样子,但似乎比之前通融许多,变得随和了。
“去吧。”
陈缘知得了批准,一个人逆着人潮走出了训练场。
也许是因为急切的心情和快要错过的时间,陈缘知走路都比平常快了几分。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的记忆里,是许临濯上午刚和她说完的话。
“我有一样东西想交给你。”
“什么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陈缘知回想起许临濯说这些话时的神情。
温和,清浅淡然,似乎在回忆什么难得的记忆,眼底的深潭漾开一丝柔软的波澜,不期然地笑了出来。
“……今晚八点,我在宿舍楼外墙边等你。”
陈缘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小跑了起来,幸好膝盖处和脚踝处的伤痛提醒着她,让她在临近目的地的地方一下子停了下来。
阶梯下面就是更矮一层的小道,陈缘知慢慢地走下阶梯,宿舍楼靠近外墙的地方杂草丛生,只有这一片打扫的很干净,野花和草星星点点地缀在破旧的石板地上,被月光洗涤得耀眼。
陈缘知看着站在那里的人。
他不知何时来的,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寒松般挺拔,落在他身上的月光皎洁明亮,淅淅沥沥,宛若清澍。
许临濯穿着一件白T恤,下摆扎进军训服的长裤里,显得他双腿笔直。
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穿,仿佛有清爽的少年气笼罩一身,此刻在黑夜中又显得侧影沉静。
许临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目光如月生雾,流光溢彩。
他在笑。
“你来了。”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两人站在一处, 许临濯慢慢说起自己的母亲,陈缘知听着听着,恍然发觉自己是第一次听许临濯提起他的家庭。
早在陈缘知和许临濯初遇时的那场谈话中, 陈缘知就已经袒露自己和父母之间的矛盾,而许临濯也一直了解这些, 并且在陈缘知向他倾诉时给予陈缘知建议和安慰。
陈缘知早在很久之前就隐隐有些好奇, 许临濯这样的人格,到底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才得以形成。
可是她没有主动询问过, 因为她知道这是许临濯的私事,实际上她也不必问, 如果许临濯愿意告诉她,她就会知道的。
许临濯转头看她, “你觉得,我应该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陈缘知思考,“要么严加管教, 要么放养。”
“对。”许临濯, “我是被放养长大的。”
许临濯的妈妈从许临濯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忙于工作。
她有一番野心, 性格争强好胜,一直为自己的事业打拼,多少忽略了小时候的许临濯。
而那时许临濯的父亲恰恰也很少关心他,他常常出门采风, 在家里时也很少和许临濯说话,醉心于自己的作品之中。
“我不怕黑,也不怕鬼。因为小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家。保姆只有白天在, 晚上就回家去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想想,可能那个时候也是怕过黑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渐渐就不会怕了,反而觉得安静和孤独更难捱。”
“我父母的性格对我都有影响。我小时候钦佩母亲,我以她为骄傲,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她的骄傲,成为她那样的人。”
“所以我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勤奋,很努力学习。所幸我不愚笨,总是能拿到第一。我第一次拿到年级第一时,我妈妈专程坐飞机从外地回来参加家长会,我站在台上领奖时,她就坐在下面,满眼赞许地看着我。”
“那时我就知道,我会拼尽全力,再拿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的年级第一,为了让妈妈再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执念的最初。”
许临濯的故事和许多人的都不同。他天资聪颖,也足够努力,学业一路开花,无论是小学还是初中,都是身边人之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更是学校年级第一的常客。
因着懂事的性格和骄人的成绩,许临濯得到了年幼时极少得到的,来自许母何姝理的关心和夸赞。许母也开始带着许临濯出席酒宴,带许临濯见合作伙伴,参加庆典和活动,培养他的谈吐和眼界。
许临濯也很争气,早熟的他总是能够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很好,第一次当众演讲便获得满堂喝彩,在大人面前大方谦虚,也会说好听话哄人开心,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风度和气场。
最重要的是,他生命中最最关键的角色——母亲,开始经常陪伴他,关心他。童年时的缺憾被补齐,那曾经是许临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直到许临濯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无法兼顾。他的成绩首先受到了影响,开始慢慢滑落。
许临濯发现母亲一下子变了。何姝理变得焦虑不安,她比许临濯自己还要更紧张也更害怕许临濯的成绩变差,她开始对他施加压力,她严厉地告诉许临濯应该约束自己,减少玩乐的时间,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对着许临濯时,脸上也不再有温柔的笑容。
许临濯那时开始隐隐有所察觉。
原来母亲的爱和关心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要足够优秀,要成为她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也是在那段时间,许临濯开始成为初中学校里的社团干部,和更多的人有了接触,也开始大量阅读书籍,吸收各种各样的思想和观点。
他意识到他一直都在为得到母亲的关注而学习,而母亲对孩子的关注,甚至温柔关心,本应该是无条件的。
“我那时和部门里一个小胖子一起工作,他和我说他上次数学考到了80分,他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围着他夸奖了他好久,一家人出去吃了大餐,吃完大餐之后他还得到了奖励。”
“我说那如果没考到80分呢?他说,‘那也没关系,我爸妈平时也会带我出去吃大餐,也会给我买礼物,也会夸我。他们说过,他们不求我出人头地,只希望我开心快乐。’”
“清之,我当时听完以后,真的好羡慕他。”
许临濯从那时开始了解到,母亲给他的爱,在他眼中已经胜过以前许多,但和别人得到的相比,竟然轻如鸿毛。
他掂量着自己得到的稀少的爱,茫然失措,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母亲出了问题。亦或者他们谁也没做错,只是相处方式的不同,只是他们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是人群中的异类。
“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明是非,我知道成绩好会有诸多益处,那也是我想要的,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换了动力,我不再为母亲的目光和关注而学,而仅仅只是为了我自己,心性也逐渐坚韧。但是有时候想起这些事,或者和母亲交谈时,还是会被刺痛。”
“久而久之我发现我开始很难与他人交心。我疑心身边的朋友都是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有用,又或者只是因为我出色而和我玩在一块儿,只要我退步了,他们就会轻视我,也不会再像此刻一样认同我。他人是不能责怪我的,毕竟是从父母那里都得不到无条件的爱的小孩,又怎么可能去相信能从朋友那里获得。”
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伤害和失望,最终积淀重重,成了许临濯心上的一块沉疴。
“清之,我从那时忽然深深明白了一件事——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星月皎洁,这一处安静悄然。
陈缘知看着他,眼睛很清,她说,“我明白的。”
“我也是。”
陈缘知再明白不过,这种失望之后的被迫坚强和瞬间长大。
她何尝不是这样一步步走来,只是她和许临濯不同,许临濯是求而不得,她是苦苦煎熬,不被理解,不被倾听,不被感受和体谅。也许这就是他们能够引为知己的原因,因为他们太相像,即使这样说显得有几分悲惨窘迫。
“我那天上午被母亲带去参加了宴席,结束之后心情很差,见了你之后没能控制住情绪。”许临濯垂下眼看陈缘知,“很抱歉当时迁怒你,是我不对。”
陈缘知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没关系,因为你是有理由的,而我能够理解你。许临濯,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解释这么多。”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很久之前你和我说过。你说总有一个人会包容我的冷漠和坏脾气,会有人愿意倾听我的一切,会理解我的每一个突发奇想和天马行空,会有一个人对我的全部都好奇,他会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始终会有无限的耐心去感受我。”
“我现在想告诉你,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她会了解你的一切,包括那些你认为是狼狈,缺憾,胆怯和不出色的一面,即使你偶尔出错也不会对你失望,不是因为你的容貌,能力,成绩,地位而靠近你,而只是因为你是许临濯。她会在风云千樯中坚定地选择你,你缺少过的那些部分,她都会填满。”
远处的训练场光芒大亮,而此处幽暗,只有月光微明。陈缘知看着许临濯的眼睛说完这番话,她的目光格外直接,也格外真诚。
许临濯的眼眸里一片云翳翻涌,瞬息千变万化,随后化为波涛平静澎湃的海,在月光下明灭不停,沉静淬亮。
他笑了笑,低声喃喃:“也许,已经遇到了。”
陈缘知没听清,“你说什么?”
许临濯摇摇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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