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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容娡注意到那些视线,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看着母亲明显不悦的脸,注意到她丝毫未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方才重逢的欢喜忽地在心中荡然一空。
厢房中的气氛变成了容娡熟悉的沉重压抑感。
她忽然没由来的浑身疲倦,没有替自己解释,也没有同母亲争辩。
谢兰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尖酸的话犹如开了闸的水一般滔滔不绝。
容娡垂着眼眸,心不在焉听完她的话,半晌,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声:“母亲,我受伤了。”
谢兰岫一愣。
容娡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找寂清法师,另觅了一处厢房住。
夜里,容娡脚上的伤口泛起万蚁噬心般的痒痛。
她被疼痛折磨的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猜测可能是伤口在结痂。
容娡经历过的憋屈事不少,却从未像眼前这般落魄过,难受地只想哭。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间厢房里不知为何有着许多蚊虫,蚊虫围着她嗡嗡叫唤,逮着她衤果露在外的手臂叮咬不停。
容娡不堪其扰,伸手在黑暗中挥动几下,嗡嗡声仍未消停。
白日里同母亲闹得不愉快,容娡心里本就带气,此刻更是气得咬牙,忍痛坐起身,掏出寂清法师给她的草药包,又用蒲扇四下驱逐一番,确认没了动静,才安心躺下。
睡意朦胧袭来,容娡捏着草药包,迷迷糊糊地回忆白日之事,隐约觉得“谢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但谢氏多高门显贵,这样处尊居显的一个人,出身谢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细想,嗅着清苦的药草香,脑中混沌,默默思索,这药包着实是好物,明日她得去找寂清法师再讨一些来。
隔日一早,容娡心中念着草药包,便马不停蹄地奔去寂清法师房中,嗫嚅着开口,欲再向她求一些来用。
寂清法师翻找片刻,摇头道:“草药包是先前夏日里所制,贫尼现在也没有剩下的了。”
容娡不自觉地挠着手臂上被叮出来的包,闻声面露失望,但不忘道谢。
“入秋这么久,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蚊虫?”
寂清法师有些疑惑,但见她手背上红肿一片,叫住她,想了想,道:“虽然药包不曾剩下,但寺中应还剩下些草药。施主可以去千佛殿附近瞧瞧,那边应该栽了一些藿香和艾草,晒干以后可以制药。”
千佛殿离谢玹常去的大雄宝殿不远,容娡昨日去过。
这岂不是刚好名正言顺地为了她偶遇谢玹创造了时机!
容娡的唇角浮上一丝笑意,连声道谢。
待医师前来检查完她的伤,容娡便拎着寂清法师借给她的小铲和竹篮前去千佛殿。
容娡围着千佛殿寻了一圈,果真在千佛殿通往大雄宝殿的那条道路旁寻到了一些栽种的草药。
她盯着药草看了一阵,面上露出难色。
她并不认识这些药草。
许是因为谢玹经常在这周围活动,附近并没有什么僧人,也不见兵卫,没人能帮她辨认。
容娡不敢轻易乱挖,恐自己办错事惹人嫌。
思索一阵,她俯下身,意在观察哪些药草附近没有蚊虫的踪迹——想来那样的药草应有驱蚊之效。
才低下头,余光里忽地望见一道雪白的颀长身影。
来人是谢玹。
他步履款款,宽衣博带,身影如晨间的第一场清霁雪光。
和煦的日光穿透树丛,光怪陆离地在他身上投下光斑,衣边滚着的银线云纹隐约浮现。
容娡心中一喜,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装作对谢玹的到来毫无察觉,直至脚步声近前、步伐减慢,才若有所感地回头,盈盈地抬起眼,欠了欠身子行礼,柔声唤:“谢公子。”
闻言,谢玹停下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静昙,略带惊奇地看向容娡。
容娡趁机得寸进尺:“可否容我稍作打扰?”
谢玹垂眼看她,没说话,似是默许。
容娡用葱白的指尖指了指草药丛,面色有些难为情,话语中隐带了点撒娇似的恳求:“谢公子能否帮我辨认一些药草?我需要用,但并不认得……”
静昙看向谢玹。
容娡亦略显希冀地看向谢玹。
谢玹清沉的视线滑过药草,看向容娡,面容雪净:“可以。”

谢玹答应的这样干脆,反而让容娡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只是想寻个缘由、趁机接近他,没想到他竟真的会辨识草药。
旁边的静昙更是瞪大双眼,神情古怪,像是看着什么新奇事物一般打量着容娡。
谢玹的社情倒依旧是空净明淡,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异样的目光,画中人似的站立着。
微风习习,将他的衣袍吹起涟漪。
谢玹淡淡扫了一眼草药丛:“要什么草药?”
容娡收回心神,试探着走近他身旁:“要艾草和藿香。”
说这话时,她状似不经意、实则蓄意抬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碎发。
衣袖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下滑,露出一截嫩藕似的雪白小臂,恰好清晰地落入谢玹望过来的视线里,令谢玹望见她手臂上被蚊虫叮咬的红肿痕迹。
谢玹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没多过问,低垂着眼帘辨认药草。
容娡窥着他冰雪似从容的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玹……同她以往见过的人皆不同。
他让她很是难办,几近是无从下手的地步。
她细细回想这几日二人的交锋,发觉,几乎每次他肯出手帮她,皆是因为她主动提出要求;
如若她不主动进攻,容娡相信,他只会漠然以视,绝不会主动。
对她似有若无的蓄意诱|引,他更是视若不见,待她的态度同旁的人似乎并无不同。
这样的人,这样的处事方式,让人如沐春风,却也令人丝毫看不透他,对他的心中所想毫无头绪;
同时,却也愈发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神秘吸引力。
容娡垂下眼帘,极轻地叹了口气。
几个呼吸的来回,谢玹已将她要找的药草辨认出来,温声唤:“静昙。”
静昙应声走上前。
谢玹命他拿起小铲挖药。
容娡看似安静地站在一旁,实则一直在悄悄观察谢玹。
她看得分明,谢玹吩咐完后,静昙满脸错愕。
饶是她目的不纯,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公子只需在旁告诉我是哪一株,我自己来便好。”
谢玹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布着零星红肿鼓包的手背:“不必,让他来。”
容娡注意到他清沉的视线,被他看得手指微蜷,乖顺地垂下眼,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种心中的小心思被他窥破的感觉。
但谢玹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静昙平日里习惯舞枪弄剑,从未做过挖药这种拖沓繁冗的活,捏着小铲的动作有些笨拙,挖药时总是将草叶碾烂。
谢玹脸上不见恼色,也无催促之意,只淡声在旁指点。
容娡认真看了一阵,大抵可以辨认出哪些是藿香、哪些是艾草。
见药草将竹篮装满大半,她小声道:“这些应该足够用了,多谢公子。”
谢玹“嗯”了一声,又指了几株让静昙挖。
容娡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却看见与先前浑然不同的几株药草。
她心下疑惑,听见静昙同样疑惑地问:“主上,这并非是这位女公子要的药草啊。”
“我知。”谢玹声音平静。他面容雪白,没看容娡,“但这是驱蚊的药草。”
静昙没懂,满头雾水,应声照做。
但容娡听懂了。
她呼吸乱了一拍,心房忽地急跳起来,猛地抬头看向谢玹,眼底迸出一簇火苗一般的光亮。
她仔细端详着这张骨相清峻、俊美不似凡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异乎寻常的神情。
但他仍如不染凡尘的神像。
眉宇间似乎隐约有些淡漠悯色,一双昳丽的眼眸毫无波澜,幽静如雪湖,不曾因她有任何动容。
容娡直勾勾地望着他,心绪翻涌。
愈发琢磨不透,愈发想要琢磨透。
谢玹这块美味而难啃的骨头,偏偏激起了斗志。
不远处的小道上传来几句人声,容娡顺着谢玹的目光看去,瞧见两个沙弥正朝这边走来。
谢玹忽然极轻地蹙了下眉,低声道:“足够了。”
静昙便依言停下动作,将装满药草的竹篮递给容娡。
容娡敛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连声道谢。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拢着雪色的广袖走近她,伸手指向竹篮中的几株药草:“晒干之后焚烧,可以驱蚊。”
容娡眨了眨眼,心里像被羽毛的尖梢轻轻搔动,泛起一点发痒的涟漪。
她对着谢玹盈盈一笑,琉璃般的眼珠溢出潋滟的光晕:“我知晓了,多谢公子。”
容娡走后,静昙望着谢玹雪净的面容,踟蹰一阵,有些疑惑的试探。
“主上……似乎对这位容小娘子颇为照拂,是觉得她是女子,遭遇可怜么?”
容娡的身份,自她第一次接近谢玹后便被查的清清楚楚,确认过她没有隐患。
若非如此,兵卫、暗卫们根本不会让她有任何接近谢玹的机会。
谢玹没回答,神情冷而漠然。
他的视线越过静昙,看向刚才正往这边走来的那两个小沙弥。
小沙弥显然看见他的存在,面露惊恐,猛地止了步,慌慌张张地择了另一条道走,仿佛谢玹这个人是瘟疫般令他们避之不及。
谢玹平静地收回视线。
容娡的确可怜。
但如今这世道,活的不易的可怜之人不计其数。
他的身份虽然注定他要对世人心怀悲悯,但却并不允他亲自去将这些可怜之人一一去照拂——若他那般行事,这世道早便乱了套。
第一次救下容娡,是迫在眉睫的无奈,更是因他本来就要扳倒卢氏,救下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的顺手之举。
然,此后的一次次因她停下脚步……
谢玹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说出具体的缘由。
正如容娡无法看透他,谢玹亦无法将她完全看彻。
他能看出容娡在蓄意接近他,也知道她心思不纯,似乎是另有所图。
她同他以往见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并无不同。
那些俗人,无论是为了他本人还是为了其他——诸如权势,诸如地位,总之是为了从他身上谋取一些什么。
眼下,容娡应当是想谋求他的庇佑。
这种近乎卑微讨好的伎俩,谢玹并不算陌生。
容娡的手段着实算不上高明。
但容娡与他接触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又略有不同。
她似乎……只是想同他亲近。
故而,谢玹漠然地纵容了她的一些不过火的举止。
想要看看,她能为他做到何等程度。
静昙见他面上一片冷漠,在心中叹息一声,小声嘟囔道:“好歹也是出身士族的娘子,哪怕遭了难也不该落魄到如此地步,被那种腌臜人纠缠不说,如今还被僧弥排挤,连药草都得自己带着伤来采……”
这句话不知如何招到了谢玹,谢玹倏地掀起眼帘,冷冷地看静昙一眼。
静昙觑见他的一张冷脸,讪讪一笑,识相地闭上嘴。
雨过天晴,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容娡将谢玹帮她辨认的药草提回厢房,在院子里晒了一个雨后,水分便晒去不少。
临睡前,她依照谢玹的话,忍着烟熏火燎,费力将他所说的那种药草点燃,呛的只咳嗽,不禁在心里颇有微词。
好在,入睡后点燃的药草起了效用,没什么蚊虫来侵扰。
连着几日皆是晴天,晒了两日,药草便全部晒干。
容娡不好意思频频麻烦寂清法师,便柔声细语地向她讨了做驱蚊药包的法子,自己试着做了几个。
静昙挖了许多药草,容娡的药包也做了许多。
她将药包分了几份,给寂清法师和母亲送去一些。
清点着剩下的药包时,她忽地想起她已数天未曾见过谢玹。
容娡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谢玹那般目中无尘的人,或许这几日没见,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她心中不知为何清楚的笃定——他没有。
谢玹每日固定去大雄宝殿参禅,那边长着许多招蚊虫的树木,也这人不知挨没挨过叮咬。
略一思索,容娡挑拣出几个做工好看的药包,筹备着给他送过去。
总归这药包里的药草是他的下属摘的,她此去见他名正言顺,不算多刻意。
通往大雄宝殿的道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人。
容娡脚上的伤口好的很快,现今已不怎么痛了。
她脚步轻快地往大雄宝殿走去。
快到大雄宝殿时,她忽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下,聚着几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鬼鬼祟祟地在议论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听了几句。
这些人是议论她的。
见她走来,那几个沙弥的声音不但没有压低,打量她几眼后,反而越发肆无忌惮:
“这就是那个被凶煞夺舍了的女人吗?”
“对对对,你瞧她手背上的肿包,师兄说了,就是因为和那人有过接触,被煞反噬了才这样呢!”
“这也太吓人了……”
说着说着,他们看向容娡的目光,越发畏惧与嫌恶。
容娡几乎要听笑了。
她手上的鼓包是蚊子叮咬造成,因为肌肤细嫩,迟迟不曾消减下去,不知他们是如何得出这般荒谬的结论的。
但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没脑子的人惹自己不如意,她不想同这样没脑子的人计较,以免既伤了和气,又惹得自己不快。
她面不改色,欲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般路过。
岂知,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听完这番话后,竟满脸厌弃的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恶狠狠地往她身上砸。
容娡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够快,迅速往旁边闪躲,这才堪堪躲过。
她咽不下这口气,估摸着时辰,带着笑脸,轻声细语地同他们理论:“小师父为何要用石子砸我?”
小沙弥望见她那张瑰丽极妍的笑脸,有些发愣。
见状,一旁年龄稍大沙弥按捺不住,凑在他耳边撺掇了些什么,小沙弥又愠怒地捡起一块石子:“坏女子!走开!”
容娡微微侧目,余光隐约瞥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眼眸微动,咬着牙狠下心,没有躲闪,任由那枚石子砸在自己身上,脸上刹那间变得惊慌又难以置信,泪珠霎时大滴大滴地砸落。
她惶惶摇头,向后退了几步,以袖遮面,啜泣道:“你们……这是何意?”
小沙弥“呸”的一声,又捡起一块石子。
见他如此,容娡当真有些恼了,强忍着还手的念头,任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咬紧牙关,长袖下的手,紧攥成拳。
石子即将丢出时——
容娡听见,脚步声因她停住,而后似乎临时更改了方向,疾走几步。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冷喝:“住手!”

第8章 巧合
小沙弥被那一声唬住,面露惊慌,手中的石子“啪嗒”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到容娡脚下。
容娡抬起哭的梨花带雨的脸,恰如其分地朝身后看去。
出声之人并不是谢玹,而是跟在他身旁的静昙。
但容娡很清楚,若没有谢玹的授意,静昙断然不会出声呵斥。
容娡的眼中蓄着泪,她有些看不清谢玹的脸,眼前只有模糊的、浮动着的斑斓光晕。
但他那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清晰耀眼,斑驳地融化在她含泪的眼眸里。
像是大旱之年,寒冬里滴雨未降的旱地,终于迎来的一场碎琼乱玉般的大雪,久旱逢霖。
容娡的眼泪落的更凶。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抹雪白,半真半假地啜泣,小跑着靠近他。
一近他的身,柔软的十指立即隔着衣袖攀住他一条手臂,哭腔道:“公子……”
隔着一层衣料,相触的瞬间,谢玹能清楚地察觉的她哭的浑身发颤。
他下意识地垂眼看向她,望见她眼尾、鼻尖皆哭的通红,雪白的脖颈一抽一抽,几乎要哭的断了气。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玹不喜也不习惯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容娡拉住他的那一瞬,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一下,下意识地要抚开她的手。
然而小沙弥对她出手的原因——他方才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抵猜出同他有关,见她现今委屈成这番模样,他不好将她推开。
况且容娡攥的用力,他也没法从容脱身。
他望着被容娡揉出褶皱的衣料,瞥见她的指尖在发抖,到底没能说出让她松手的话。
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的淡然雪意似是被搅开,略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阵,抬眼示意静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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