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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事实上,被关的久了,有时候她也有些恍惚,会略带困惑的想。
明明,如今处在谢玹的庇护之下,明明再无性命之忧、明明似乎已经实现她从前所求——
她倒反而想着逃离呢?
为何要想着逃离他呢?
——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容娡听见自己坚定的心声。
眼下的生活绝非她所求。
谢玹设计她假死,她完全失去了自己,只能被迫成为囚|禁在暗室内见不得人的禁|脔,卑微地讨好他,逢迎献媚,苟全性命,全然依附于他。
她的所有,尽数掌控在谢玹手中。
眼下谢玹虽然待她情意款款,可若某日他不喜爱她了,岂不是稍有不慎,她便小命不保?
容娡很清楚,不会有永恒的喜爱。
她是想安身立命。
但谢玹实在是捉摸不定。
倘若她日后讨不得谢玹的欢心,不慎惹得他厌弃,像她这般在旁人眼里早已身死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没准儿,谢玹如今对她的情意,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她脱离他掌控的不甘,若她臣服于他,旖旎的绮念说不定便消弭了。
她总是无法度量他心中所想。
容娡越是想,心里便越是乱,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睁眼时,天色蒙蒙亮。
许是睡前想了太多事,容娡睡得不大安稳,谢玹轻轻一动,她便惊醒。
果不其然,她的四肢又缠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暗骂一声,忍着想将这人踹开的冲动,推了推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自己的手臂和双腿。
谢玹坐起身,披上外衫,“今日还需继续赶路。”
“辛苦姣姣。”
容娡没睡饱,脑子不大灵光,闻言,语气不怎么好:“哥哥若就此将我放了,我又岂会这般辛苦。”
谢玹将她捞起来,拢着她的长发,为她系裙绦,只字不语。
半晌,只摸了摸她的发顶,眸泛雪波,轻笑道:“嘘。说什么傻话呢。”
又赶了几日路,他们抵达临近幽州的冀州。
谢玹的马车入城时,城门口有聚集的难民出于好奇而围上前,冲撞了车驾,立即被兵卫持剑驱逐。
容娡掀开帘帐时,恰好望见这肃杀的一幕。
难民躲避着剑刃,推搡着慌乱奔走。
见状,容娡的眸光闪了闪,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谢云妙说起的一桩往事来,心弦好似蓦地被轻扯了下。
“哥哥,之前……”犹豫一会儿,她靠近他,小声问,“我听旁的娘子说,有位爱慕你的女子靠近马车,未近你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此事可当真?”
说完,她又连忙补了一句:“我只是想了解哥哥的从前,才发问求证,并无旁的心思。”
谢玹并未立即应声,似乎是在回想。
须臾后,雪湖般的眼看向她,淡声道:“嗯,确有此事。”
“我不知被斩杀者是谁,只知在前去祭祀洛水的路上,国君在我身旁安插兵卫,他们自行斩杀行迹可疑之人,并非出自我的命令。”
容娡掐着手心,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那我当初在寺院……是不是侥幸才……”
她语不成句,谢玹却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一样。”他温和地看着她,眸泛轻波,“祭水后,我依律罚了滥杀者,你遇我在后,况那日兵卫被我调离,你绝不会有事。”
容娡的脸色仍不大好:“我的意思是……我,若……”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自己也说不清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没由来的发堵。
顿了顿,略显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别开视线:“罢了。”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心事重重,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帘外,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掠过蓬头垢面的难民。
“万物皆有定数。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
容娡明白他是在安抚她。只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堵得慌。
她抬头看向谢玹。
这人面容雪净,眉宇间虽似有悯色,但眸中淡无情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烟火气,似乎只是一尊与红尘隔绝的神祇。
……更郁闷了。
不待容娡继续看下去,谢玹便已放下帘帐,将满目疮痍的凄状同他们隔开。
容娡将视线自他平静的脸上挪开,没有再说话,沉默而惆怅地看着轻曳的帘帐。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谢玹总能保持冷静。
他的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漠然。
这种心境,漠视一切,反而能俯瞰众生,包容万物。
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她的蓄意引诱,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陷入她织造的旖旎情网里,如同尘世间的每一个凡人一般,沉溺于虚假的情爱,不惜强求,乃至违背一向恪守的清规戒律,非得固执地抓着她不放。
万物或如他说,有既定之数。
她这个织网人,着实有几分是作茧自缚。
可谢玹,他分明能够清醒的置身事外,执着于她,又是何苦。
冀州是北地较为繁华的州郡之一,谢玹到此之后,似是有政务要处理,传令在城中驻留。
洛阳与冀州相隔近千里,便是容娡想逃离,在此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谢玹深谙这一点,白日前往官员的府邸处理政务时,不怎么拘着她。
容娡并不关心他在忙什么,比起那些,她更在意自己。在冀州的日子总算不似从前在明彰院那般压抑,容娡不必成日拘在暗无天日的室内,时常由侍女陪着在院中荡秋千。
得闲时,谢玹总会陪着她。她似乎认清了现状,不曾再表露想逃离的念头,偶尔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对谢玹的亲昵和依赖。
容娡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饶是谢玹,也有些无法分辨。但他显然对容娡近乎讨好的亲近很受用。某日闲暇时,被她的甜言蜜语哄的高兴了,便提议陪她在城中逛一逛。
谢玹并不是风流倜傥的浪荡子,没有做过打马过长街的荒唐事。他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采办,况且他打小性子沉闷又古板,喜静不喜闹,几乎从未亲自游过街。
但容娡颇为喜欢热闹繁华的街市。
冀州与从前她见过的地方有许多不同,穿梭在人群中时,她总是好奇看来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不便乘马车。暗卫隐在暗处,谢玹护着容娡,宛若一对寻常的情侣一般在街巷间行走。
许是被关的太久,容娡看见什么皆很新奇。
发现她的目光在一些款式新颖的钗饰上停留稍久时,哪怕她并未开口索要,谢玹亦会默不作声地买下,思索回去后该如何打扮她。
大巍民风质朴,北地的百姓又格外豪放。谢玹虽与吵嚷的闹市格格不入,但他的样貌生的太过出众,通身的气度又矜贵非凡,很难不引人注目。
走到脂粉铺子时,两侧的楼阁里有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她们发现谢玹后,叽叽喳喳的聚在围栏前,大着胆子朝他掷花示爱。
春意正浓,满楼对着他招手的红袖,宛若攒飞的蝴蝶。
谢玹处尊居显惯了,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但好在他一向波澜不惊,眼下依旧能保持明淡的神情,冷静地躲避。
只是掷的花太多,难免会有所避之不及。
一段路走下来,谢玹的墨发上沾了些飞散的花瓣,霜白的直裾似乎都被馥郁的花香浸出一层过于浓厚的香气。
容娡站在他身旁,虽被他护着,也被波及到。
随着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花越来越多,她忍无可忍,拉着谢玹疾走几步,提着裙摆抖落自己身上沾着的花瓣,又转头看向谢玹,踮脚摘掉他发间的花瓣。
“你招惹的风流债!”她捏着花瓣在他的眼前绕了一圈,没好气的丢开。
谢玹垂着眉眼,薄唇微抿:“我不知会如此……”
容娡瞥了眼他神姿高砌的脸,心知肚明此事因何而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拎起他的广袖,拍掉他身上剩余的花瓣。
做完这一切后,谢玹身上的冷檀香里,似乎仍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馥郁花香。
容娡嗅到后,心里无端烧起团不可名状的火。
她扫视四周,眼眸忽然亮了亮,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谢玹跟着她来到一个卖花的小童前。
容娡掏出一些银钱,递给那小童,一口气买下所有的花,吃力地抱起花束,尽数塞到谢玹怀里。
谢玹下意识的抱住花束,略带不解地看向她。
容娡没说话,只对着花束挑挑拣拣,选出一支粉红的兰花,比划两下,踮起脚,将花簪在他耳边。
她的衣袖擦过他的面庞,谢玹缓慢地眨眨眼。
鲜妍的红衬着谢玹雪白的脸,在他的面庞映上一层绮色,使得他多了几分艳丽的人气儿,眉宇间的冰雪都好似消融了。
仿佛被她拉入万丈红尘中。
容娡打量着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眼眸亮晶晶的,宛若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她哼笑两声,目光滑过他清峻的眉眼,得意道:“我的眼光可真是好。”
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谢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睫羽簌簌颤动两下,盯着她娇美的脸,眸色一点点变得幽邃,泛出点儿灼灼的光晕。
楼阁间翘首以盼的小娘子们,见此情状,不由得长吁短叹,无不遗憾的哄散。
容娡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谢玹专注地望着她,瞳仁像是日光下浸了水的墨玉:“姣姣曾给旁的郎君簪过花么?”
容娡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认真回想一阵:“不曾。”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便是,只有我一人了。”
容娡忽地有些不自在,红着耳尖别开视线,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啦。”

第71章 意外
本朝男子追求潇洒飘逸, 惯有簪花的习俗。在洛阳时,容娡听闻常有玉树临风的郎君,在朝冠上簪满艳丽的鲜花, 行走间花枝摇颤,配上一身缓带轻裘, 衣袂翩翩, 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谢玹为人持重老成, 虽然也算注重仪容, 但只求淡雅, 穿着端庄得体即可, 衣装向来是一成不变的褒衣博带, 自然也不曾簪过什么花。
曾有一段时日,容娡暗自腹诽过他那身雷打不动的白,简直是白瞎了这样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后来转念一想,这人虽时常面无表情,可他顶着那样一番容色,无论怎样穿着皆是风姿俊秀,不满便迎刃而解了。
眼下谢玹鬓边簪着花, 陪她走在街上, 容娡余光常常瞥见他不时抬手轻触那朵花, 唇角微抿,神情有些古怪, 似乎是不太习惯。
她莫名有些想笑, 又从他怀里的花束中挑拣出几条鲜艳的花枝, 拉了下他的衣领令他低头, 将鲜花尽数簪到他的发髻上。
谢玹有一瞬间的怔忪,旋即眼睫轻颤, 略显无奈的轻叹道:“……姣姣。”
容娡的指尖抚过他的眉梢,仰面专注地望着他,唇角带笑:“你真好看。”
谢玹喉结轻滑,眼眸眨了眨,到底还是纵容了她。
一路慢悠悠地行至一家成衣铺。
铺子里有些新式样的衣裙,容娡不由得停下脚步,将手里提着的甜糕一股脑塞给谢玹,走进去挑选。
谢玹跟进去,粗略的扫视一眼,本想同她说衣料不够上佳,远比他为她备下的华服的要差。但见容娡满面带笑,他虽微有不解,但一字不发,由着容娡兴高采烈地挑选了几件,被掌柜引着去试衣。
谢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但如今是在外面,倘若容娡试衣时他也跟着,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便只得候在门外。
待容娡撩起帘子走入更衣室,立即有暗卫现身走到谢玹身旁,压低声音道:“君上,韩州牧派人到府上问,前几日他所提议之事,君上考虑的如何了。”
谢玹垂眸望向怀里的鲜花,反应冷淡:“他提议的事太多,指的是哪一件?”
暗卫道:“韩氏女与您结亲,他携冀州臣服于您麾下。”
谢玹有一阵没说话。
暗卫不解其意,悄悄抬眼望去,却望见他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布满暗含嘲讽的寒霜,心里不禁一悚。
“想借我拉拢谢氏一族,韩煦倒是好算计。”谢玹轻笑一声,眉眼间睥睨的锋锐隐现。
“回绝他。”他慢慢掀起眼帘,稍微走远几步,沉吟片刻,“便说我,幼年即遁入空门,脱离红尘,婚姻嫁娶,不在修行之列,从不曾考虑。”
暗卫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容娡所在的房门,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试探:“可容小娘子……”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只淡声点他的名。余下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迦夜。”
暗卫悚然一惊,哑了一瞬,仍要硬着头皮劝说:“得冀州则如虎添翼,君上算无遗策,当以大局为重……”
谢玹一动不动,淡淡打断他:“迦夜。”
“容娘子——”
“迦夜。”
暗卫猛然止声,低低的弯下腰,双手高举作揖,噤若寒蝉。
谢玹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思:“有人教唆你。”
声若冰刃出鞘。
暗卫一字不发,抖若筛糠。
恰好成衣铺的掌柜娘子拿着件榴红的裙裾走过来,见此一幕,吓得僵住,饱含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谢玹意识到此处并非谈话之地,招手命白蔻上前守着容娡,而后走出几步,对那暗卫道:“你随我来。”
交谈声渐渐远去,更衣室内的容娡倚着房门,却如鲠在喉。
方才谢玹与暗卫的谈话,一字不漏的传入她的耳。
饶是听见谢玹丝毫没有要娶亲的意思,她也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满面火辣辣的难堪。
容娡明白那暗卫的隐意。
他虽没有说明,但言语间分明流露出对她的不满,觉得以她的身份远不能与谢玹相配。
这暗卫既能当面表露对她的不满,想来心中早就生了念头,说不定私底下对她不满的人不在少数。
她确实曾让谢玹屡屡打破自己的准则,可眼下身不由己的亦是她。
强行被谢玹困在身边,绝非她自己所愿。
如今这种情状,若是能寻得机会,她定会头也不回地逃离,免得被迫伏低做小,还要让人指责成魅主的祸水。
容娡没了试衣裙的心思,心里酸涩不已,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思路却也如当头淋了盆冷水般清醒了不少。
谢玹正值年华,虽说不会娶韩氏女,但日后难免要娶妻。届时,她这个在世人眼里早就身死的人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要困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的金丝雀,成为她原先最看不上的外室之流?
容娡虽想要攀附权势,安身立命,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心高气傲在。
——她绝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
哪怕,谢玹排除万难想要娶无权无势的她,她也不该任他摆布。
思绪纷乱间,门扇被叩响,容娡回过神:“何事?”
掌柜娘子道:“我们东家带来几件新裙,有一件妾身觉得很适合娘子,拿来给您瞧瞧。”
容娡压下纷乱的心思,接过那件榴红的衣裙,穿在身上,揽镜自照。
然而直勾勾地盯着镜中自己娇美的脸看了片刻,容娡却忽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地换上自己的衣裙,走出更衣室。
掌柜娘子见她原模原样的走出来,微讶:“娘子怎么没换上,不合适吗?”
容娡许久不曾与外人说过话,便和善地对她笑了笑,随口搪塞道:“不是,只是穿上后觉得有些冷。”
她扫视两眼,问不知何时跟过来的白蔻:“谢玹呢?”
“君上有事要议。”听见她直呼谢玹名讳,白蔻仍然面色平静,“娘子稍等。”
容娡点点头,瞥她一眼,知晓自己甩不开她,便没有轻举妄动,转而继续同掌柜娘子搭话:“那件榴红的褶裥裙,我挺喜欢,麻烦娘子帮我包起来。”
掌柜娘子立即吩咐人去办。
容娡又道:“可有现成的料子?我想挑些料子制衣。”
掌柜娘子便领着她到另一间房,白蔻寸步不离紧随其后。
堆叠的绸缎前立着个峨冠青衫的郎君,许是听见声响,抬眼朝她们望过来。
掌柜娘子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崔郎君。”
听见这人姓崔,容娡心中一动。
四夫人同她外祖母的母族……正是崔氏。
而这位面如冠玉的崔郎君,瞧见容娡,怔了一下,笑道:“娘子生的很像某的一位旧识。”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容娡心跳怦然,也笑:“我瞧着郎君也很是面善,敢问郎君是哪里人士?”
“清河崔氏。”
容娡睫羽一颤,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袖下的手。
半晌,略带遗憾的摇摇头:“我不曾去过清河,与郎君并不相识。郎君的旧识如今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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