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不合的,往日这种宴席,大多都是女眷们坐在一起,或是坐在自己夫君的身边。樊文湛刚想开口解释,却被许君赫抢了一步,“合,当然合。哪有那么多规矩,今日既是宴席,怎么舒坦怎么来就是了。”
他说着,就牵起纪云蘅的手带着往里走,与樊文湛擦肩时还不忘给他甩个眼刀,满含警告。
许君赫就坐在皇帝的左侧,是全场唯一一个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桌子也比其他人的大上不少,上面已经摆上了茶点。
二人落座,就见座下人山人海,无数双眼睛朝这里张望。纪云蘅只看了一眼,就撇过了头,反握着许君赫的手低声道:“人真的好多呀。”
“不看就是了。”许君赫抚慰了她一句,拿起点心给她,“吃点东西,应当很快就开始了。”
六月末七月初正是炎热的时候,这场宴席必定会在正午之前结束,毕竟皇帝年纪大了,在毒日头底下暴晒身体也扛不住。
此处靠近山群,清晨的风是凉爽的,纪云蘅摇着手中的扇子,慢吞吞地吃着糕点,四处张望,“良学,为何不见邵生哥和薛叔?”
“许是在忙。”许君赫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叮嘱她老实坐着,旋即起身离席。
纪云蘅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儿,见他消失在人群中,便扭头回来吃着糕点发呆。接下来泠州官员陆续到场,在禁军的指引下坐到自己的位置,空荡荡的地方逐渐被填满。
纪云蘅坐在如此靠近皇座之处,难免会被目光洗礼,凡是路过之人无不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纪云蘅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觉得实在无趣,刚要起身去别处看看,就被回来的许君赫逮了个正着,“去哪?”
纪云蘅有些不满,“为何将我一人丢在此处?”
“方才想起一事,找戚阙交代去了。”许君赫低声哄着她坐回去,与她小声说话,“今日来的人太多,你要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当心生变。”
“生什么变?”纪云蘅抓住这句话问,“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
许君赫道:“那是自然。”
以庆祝丰收开办的宴席,怎么听都有些荒唐,更何况现在也不是收成季。稍微有些玲珑心窍的人,都能嗅出其中的不对之处,更何况孙相那种万分警惕且惜命之人,自然看出了这场宴席的蹊跷。
只是他先前向皇帝告病,本不想参加这场宴席,却被皇帝驳回,言这与民同乐之日,他堂堂皇帝都要去坐几个时辰,更遑论底下的大臣。
便是如此,泠州所有官员不得缺席,赶在太阳还没热起来的时候就入了场。
突然间,周围传来哄闹吵杂的声音,不知是什么引起了骚动。纪云蘅伸长脖子张望,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许承宁与孙相缓缓走来。
不知是不是腿伤得厉害,到今日还拄着一根拐,大热天里披了件长袍,脸色苍白如雪,一脸病态。孙齐铮则在他身侧,一脸肃容,不苟言笑。百姓爱戴贤相,于是在孙齐铮出现之后,很多人高喊孙大人,毫不掩饰地表达仰慕之情。
迟羡落后一步,跟在两人身后,仍旧是冷漠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情绪。
许承宁与孙相的座位挨得近,都在皇帝的右手边,与纪云蘅隔了一段比较远的距离。
纪云蘅安静地看着许承宁入座,从他的脸上看见了难以遮掩的疲惫之态,心里猜测这段时间他恐怕过得并不舒心。他这副糟糕的模样,就算是今日当场死在了此处,纪云蘅都不会觉得意外。
也才刚看了一会儿,许君赫的身体就横了过来,脸色很臭地挡在她的面前,道:“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看什么?”
纪云蘅愣了一下,继而道:“我没有。你挡住我了,良学。”
许君赫佁然不动,顺手将领口扯了扯,露出一片脖颈,哼声道:“既然你那么想看我,那就多看会儿吧,我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之人。”
纪云蘅道:“我在看宁王爷。”
许君赫大怒,心道好你个不识好歹的纪云蘅,给了你台阶你不下,别怪我不客气!
“再看我就把你脸颊上的肉给咬下来。”许君赫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凶恶道:“只能看我。”
纪云蘅被吓一跳,不知道许君赫为何突然变脸,将视线收回后落在他的脖子上,盯着道:“那我要看多久才能保住我脸颊上的肉?”
许君赫气笑,又觉得喜爱,伸手对着她的脸颊捏揉了一通。
半个时辰后,圣驾亲临。
纪云蘅看见庞大的人群如同风下的麦浪,从前到后地跪了下来。紧接着棚下坐着的官员也都起身,撩袍往地上跪。纪云蘅有样学样,跟着一起跪在地上,就听耳边响起极其响亮,震耳欲聋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像是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不息,如此波澜壮阔。
皇帝下了轿子,站在正中央的高座处,用浑厚的声音道:“平身。”
吵闹的声音不绝于耳,百姓们纷纷起身。许肃裕对身边的官员说了几句客套话,下令落座,其后所有人按顺序一一坐回棚中。至此,这场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
十八面大鼓在同时敲响,号角长鸣,流水席开始往桌上摆,成百上千的下人鱼贯而入,穿梭在各个道路上,将手中的东西送向各处。这草场再怎么大,也不可能装得下泠州所有百姓,更何况这里还摆了不少东西,即便此处满是人,比之外面站着的,仍然只能算是一小部分。
戏台拉开帷幕,盛装打扮的角儿们踏步上台,伴着叮叮咣咣的唢呐锣鼓声,开腔唱戏。
场面一度十分热闹,百姓们处在极其兴奋的状态,多半也不是为了看戏来的,台下的哄闹声甚至会盖过台上角儿们的唱腔。但皇帝却恍若未闻,面上带着笑,一边喝酒一边与身边人闲聊,模样瞧着相当惬意。
纪云蘅听不懂台上的戏腔,且双耳大部分都是周围人的闲话声,对此觉得很是无趣,又转头去问许君赫,“良学,你不是说今日可以看见邵生哥吗?为何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人?”
许君赫的眼睛一直盯着台上,像是看得非常认真。他拿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酒,淡声道:“别急,马上就能见到了。”
纪云蘅听闻便朝周围看,想从人群中寻找到邵生的身影,来来回回都没能找到。
她觉得许君赫只是随口应付她,或许今日根本见不到邵生。
纪云蘅用手撑着脑袋,手指在桌上抠来抠去,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吵得嗡嗡作响。她叹一口气,想回去了。
正当纪云蘅无精打采时,想要对许君赫说离开时,台上的乐曲却才此时突地停了下来。原本吵闹无比的环境也因为锣鼓声的停下而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以为这场戏已经结束,纷纷朝台上望去。却见台上有老生打扮的人站在台子中央,与其他人不同,他并未着盛装戴髯口,脸上的妆容也并不浓重,穿着破旧的衣袍,与其他角儿不同。
纪云蘅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一下子愣住。
她看不清那角儿的面容,只觉得身形十分眼熟。
却见他往前踏了两步,清亮的声音骤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满堂哗然,在此时拍手喝彩,声音如浪潮一般将台上那人的声音淹没。也就这么一句,纪云蘅就听出了,这是邵生的声音。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人,越看越觉得像邵生。
待拍手声渐息,台上的声音又变得清晰,唢呐在顷刻间拔高而起,锣鼓敲响,乐声齐奏。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凭空一场大风起,厚重的云层遮了太阳,天光在瞬间黯淡下来,哄闹的人群不约而同安静,听着台上抑扬顿挫的朗诵。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发现这台上唱的第一出戏,便是——
“精忠报国。”纪云蘅低声喃喃。
颂至满江红最后一句,台上其他奏乐已经停下,唯有唢呐经久不息,吹着悲壮的曲调。
却见邵生撩袍而跪,忽而高声喊道:“皇上,草民有冤启奏!”
台下所有人对着变故震惊不已,议论声又如潮水般猛地汹涌起来,因着人实在太多,吵闹至极。
泠州刺史见状更是吓了个半死,喝道:“放肆!你有何冤情尽可敲鼓报案,何须再惊扰皇上举办的大宴!来人,将他拖下去!”
邵生跪得笔直,高声道:“此冤案旁人断不了,是能交由皇上定夺。”
孙齐铮急忙起身,对皇帝躬身行礼,“皇上,这不过是刁民闹事,拖下去教训一顿便是。”
“还不动手?”他转头对身旁的禁军怒喝。
禁军应声而动,飞快往台上跑。
邵生却没有显出惊慌的模样,先是对着皇帝磕了一个头,继而道:“草民今日所伸之冤案,是十九年前裴氏贪污受贿,谋害皇太子一案。当年从裴氏搜出的巨额赃物乃是被奸人所害,栽赃嫁祸!”
皇帝猛地一拍案桌,发出“砰”的声响,面上已是盛怒,“放肆!”
天子一怒,所有官员同时离席跪地,百姓纷纷矮身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许君赫便在此时开口,“当年的案子搜出那么多铁证,哪能有什么冤情呢?你说对吗,皇叔?”
许承宁被点了名,此时也站出来道:“良学所言正是。父皇,此人存心寻衅,拉出去斩了便是,切莫动怒伤身。”
原本还闹哄哄的地方,此时竟诡异地安静下来,没有其他杂音。却听皇帝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话是问台上的邵生的。纪云蘅紧张地悄悄抬头,朝台上看了一眼。
邵生仍笔直地跪在台子中央,黑沉沉的眼睛望着皇帝,说道:“草民姓裴,名绍生,家父裴延文。草民的祖父与裴寒松大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此话如一道惊雷,不仅落在周围人的耳中,也重重落在纪云蘅的心头上。
许承宁大惊失色,急声道:“绝无可能!”
他涨红了脸,因太过激动而咳得厉害,又连声道:“父皇,当初裴氏获罪,所有直系男丁皆已处死!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裴寒松堂弟庶弟虽有不少,唯有一个弟弟是一母同出。裴家嫡系的血脉单薄,他弟弟膝下也只有一子,名唤裴延文。那年出事时,裴延文有一幼子,时年六岁。这几人都是处斩时重点关照之人,许承宁承接此事,办得尤为仔细。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这个孩子因在郊外的私宅里玩,被他派去清理那些孩子的人给一并杀了,尸体倒是给带了回来。许承宁当时反复确认,见他穿着锦衣华服,又带着裴家的玉牌,还盘问了属下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才将尸体扔去火堆里烧了,自认绝无任何纰漏。
却不想邵生道:“当年草民在郊外私宅中与刺客屠杀,有一孤儿与草民关系交好,更念着家父收养之恩,便与草民换了衣裳,让草民从狗洞里逃脱,这才得以苟活。”
许承宁恨得咬牙切齿,稳了稳情绪,转头对皇帝道:“父皇,此人口说无凭,想来是在此处刻意扰乱大宴。当年之事儿臣不敢有丝毫怠慢,确认了每一个罪人的身份,裴家直系的男丁不可能有人能逃脱。”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继而望向邵生,“你可有证据?”
邵生便伸手往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抬手拆了之后将信纸展开,约莫有两三页。他高高举起,风将信纸扬起,上面的字迹竟是血红无比。他道:“此乃伯祖父当年含冤下狱后,在狱中以血著书,想向皇上,向世人言明自己的冤屈。”
当年裴寒松入狱,坊间曾有传闻,说他曾留下一封血书,写了满篇的愿望。只是那封血书从未有人见过,而今邵生举在手中,任风吹动,上面密密麻麻的血色字体触目惊心。
“我裴家祖训便是‘精忠报国’,自我出生起,这四字就刻在了骨头上。伯祖父一生为国,忠心耿耿,从未对皇上有过二心!可怜他却遭奸人构陷,含冤而死,害我裴氏被灭满门!我隐姓埋名,苟活至今,不过就是为了能将这封血书呈予皇上!”
“皇上,皇上——”邵生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竭尽全力地呐喊,像是要将声音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裴家,是清白的啊!”
纪云蘅听到此,早已泣不成声,满心震撼,无以言表。
许君赫往前两步,震声道:“裴绍生,你指认何人!”
邵生大声道:“当初陷害裴氏的奸人,正是如今的丞相,孙齐铮!草民手中已经掌握了特征,一桩桩一件件,愿将孙齐铮的恶行向皇上禀明!”
“皇上,微臣冤枉!”
孙齐铮面色大变,忙跪下磕头,对皇帝道:“老臣为国鞠躬尽瘁几十年,为国效力,一身清名怎能任人血口侮辱!”
便是在此时,喧闹的声音又起。台下诸多百姓议论纷纷,隐隐有几句高声,喊着孙相廉明为民,绝不可被冤枉。这喊声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邵生的声音,也充斥着纪云蘅的耳朵。
她抬头,朦胧的目光从人群掠过,听进耳朵里的,都是为孙相含冤的声音。
官员们齐齐磕头为孙相求情,许承宁也拖着病躯下跪,局势仿佛一边倒。唯有许君赫一人还立在皇帝身侧。
正是哄闹之时,忽而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猛地射在邵生的肩胛骨处。听得他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而出,他的身体往后倒了一下,却又很快爬起来,嘶声喊道:“皇上!”
纪云蘅惊得失神,哭喊声脱口而出:“邵生哥!”
孙齐铮直到这一箭飞来之前,神色都还算是游刃有余,面上虽然有急色,但并不是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样子。
然而当他看见台上的邵生中了一箭过后,脸色猛地苍白,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浑身颤抖了起来。
又一支箭飞来,正中邵生腹部,他喷出一口血,即便是满脸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痛苦和悲戚。但他却张着满口血牙,继续喊道:“皇上——!”
紧接着第三支箭,再次射中邵生,他捂着伤势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
像是乞求,也像是怒声:“还我裴家清白啊——!”
“有刺客!护驾!”许君赫大喝一声,随手将地上的纪云蘅拎起,急声道:“戚阙!”
尖叫声四起,所有人开始因惧怕而奔逃。官员们更是吓得乱成一团,禁军蜂拥而至,快速在四处散开,涌入人群中竭力维持秩序。
纪云蘅的双眼被泪水模糊,失神地被许君赫拽着进入禁军的保护层。侍卫左三层又三层将皇帝众人给保护住。
草场上的人太多,光是维持秩序就耗费了很大的工夫,然而除却一开始的三箭之外,没有其他攻击。好像那刺客的出现,只是为了杀邵生而已。
皇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所有官员胆战心惊,伏低了身子不敢抬头。孙齐铮与许承宁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完全失了神,又强作镇定一般。
其后戚阙拨开人群大步而来,手里捏着三支箭,到皇帝跟前跪下,双手将箭举起来,“皇上,台上那人已经咽气,这是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
“何意?”皇帝拧着眉沉声问。
“臣不敢妄言,还请皇上亲自看看。”戚阙道。
许君赫抬步上前,将其中一支箭拿起来,箭头被擦过,血液浸泡过后,上面篆刻的字体就更为明显。
他抬眸,冷冷地看向孙齐铮,“这不是孙大人的箭吗?”
孙齐铮扑通跪下来,磕着头颤声道:“皇上,老臣是被栽赃的!这都是那来路不明的小子凭空捏造的一场戏!老臣怎知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这些,更遑论去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这岂非更加惹祸上身!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帝拍案怒道:“那这几支箭从何而来?难不成也是这小子去你府上偷的不成?!私兵管控向来严格,他如何有通天的能耐才能从你的手里偷出这些东西?依朕看来,怕是当年裴家之事确有隐情,你是怕他当众揭发你太多,逼不得已将他当场射杀!孙齐铮,你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将孙齐铮革职押入牢中,朕倒要看看当年裴氏一案,究竟有什么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