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被将她的身体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被高热烧红的脸,墨染的眼眸晕开了湿意,显得水汪汪的。
“偏殿没有点暖炉。”许君赫走到床边,低着头对她说:“去主殿休息。”
纪云蘅摇了摇头,“我睡在被子里,不冷。”
许君赫也不勉强,自己找了个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问她,“你以前也是这样,吹点风就会染上风寒?”
纪云蘅见他跟床挨得很近,产生了一种被陪伴的感觉,因此她虽然身体不大舒服,但心情是很好的。
“我穿得厚,平日里不会这样。”纪云蘅说:“可能是因为山上的风要更冷一些。”
“你没想过好好调理身体吗?”许君赫说着,往前一靠,手肘抵在床边,支着脑袋,低头跟她说话。
“郎中说,我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需要长时间坚持休养,若想成效快,就得用很名贵珍稀的药材,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钱。”纪云蘅回答道。
许君赫说:“那你怎么没跟我说过,皇宫里收录了天下的药材,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纪云蘅听后怔然片刻,像是反应很迟钝,摇头说:“我的身体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平日里注意一些就好,这半年来我生病的次数已经减少很多了。”
她心里像摆着一杆秤,一头装着她自己,一头装着别人。
她得到多少,就要向别人付出多少,不会让秤过度倾斜。
许君赫伸手,戳了戳纪云蘅通红的脸颊,“头疼不疼?”
偏殿没有主殿亮堂,只有床榻边上的一盏落地长灯点着,暖黄色的光芒从许君赫的身后照过来,将他俊俏的眉眼拢上一层朦胧。
长发垂下来,落在榻上,与纪云蘅的发挨在一处,莫名亲密。
纪云蘅看着他,有些走神。
许君赫脾气不好,这她是知道的,平日里与人说话,他大多时间都面无表情,若是让人给惹怒了,神色就染上几分凶戾。
所以许君赫鲜少露出这样温柔的神色,那些柔情仿佛是从双眸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来源于本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疼。”纪云蘅老实回答,不过她对自己生病已经很有经验了,接着像是不知道在安慰他还是自己,说:“不过没事,只要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很快就能好。”
许君赫又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随后起身出门,喊来了宫人将偏殿的暖炉点上,对她道:“若是困了就先睡,等药好了会叫你。”
纪云蘅看着他,觉得这像是离开前的交代,有些迟缓地点点头。
果不其然,许君赫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偏殿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纪较轻的小太监远远地候在门口,随时等着纪云蘅的吩咐。
她朝门处看了一眼,对许君赫的离去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也是一会儿的事,待风寒渐渐变严重之后,纪云蘅就昏昏沉沉闭上了眼,处在一个半睡不睡的阶段。
许君赫回到主殿,先是将纪云蘅的小挎包搜罗一空,将里面所有做成的或是未做成的香囊都拿出来。
他倒是认真看了一下,仿佛能从香囊上那些杂乱的针线里看到纪云蘅笨拙绣花的模样。她尝试绣了其他东西,但是失败了,最后还是绣花,一些颜色鲜艳但形状奇怪的花。
许君赫觉得自己买这些是有理由的。
比如纪云蘅的针法是他教的,她将这些绣得一塌糊涂的东西卖给别人,倘若哪天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这是他带出来的学生,岂非连着他一起笑话?
既是从他这里学的东西,被他回收也没有半点不对。
但邵生买这些却是半点理由都没有,他分明就是对纪云蘅居心叵测。
先以兄妹之称让纪云蘅放松警惕,从而拉近两人的关系,再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算盘。
许君赫想到这便冷哼一声。
他砸了这破算盘!
他将所有香囊收好,其后将程渝传进殿中,询问他调查楚晴女儿一事的进展。
“回殿下,属下先前仔细询问了楚医师关于她女儿的样貌特征,随后在泠州周边的县乡中打听,张贴画像,确实寻到了一丝线索,只是尚不明确,所以属下不敢下定论。”
许君赫道:“说来听听。”
楚晴的女儿丢失了十二年,这是一段很长的年岁,想要翻过岁月去寻觅当年的往事和人,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但皇室的力量庞大,遍布天下,只要不怕麻烦,找起来也不算难事。
程渝道:“属下在一个名叫芳儿村的地方找到个老妪,那老妪十多年前曾在泠州做活,曾接待过一群操着南庆口音的人,因为是有十数个男子和一些年幼的姑娘组成,所以老妪当时就怀有疑心,记忆深刻。”
许君赫问:“南庆是楚医师的故乡?”
程渝道:“正是。在属下的追问下,她拿出了一块木牌,说是当年那伙人中不小心遗落在客栈里的,老妪本就怀疑那些人,所以在他们回来找的时候没有归还,本想拿着木牌去报官,最终还是因为害怕放弃,倒是将木牌留存至今。”
许君赫听后沉吟片刻。
那老妪当年定然是看出来那队人马带着的女孩都是拐来的,只是她因为胆怯而没有选择报官,被留下的木牌是她心中难以迈过的,名为良知的槛儿。
程渝将木牌双手呈上,又道:“属下调查后得知,这木牌属于民间一个名气很大的镖局——长夜镖局。”
许君赫将那块老旧的木牌拿在手中看,正中央便刻着“长夜”二字。
“长夜镖局极受民间富商的青睐,凡是稍微贵重一些的东西,出得起钱的人都会首选长夜镖局,属下这两日就打算动身,去调查当年那队人马。”
“你不必亲自去,让底下的人去就好。”许君赫将木牌又撂给程渝,心知这种名气很大的镖局多少都有些背后势力,想从里面查消息,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成功,程渝多半也只会白跑一趟。他接着道:“他们手里还有一批新搜罗来的小孩,还没出泠州,但不知藏在了何处,你去调查此事。”
“你打扮成平民百姓,官府的人不要调用,办事的时候尽量你自己去,时刻谨防有人跟踪。”
许君赫道:“把她们找出来,越快越好。”
程渝颔首,“属下领命。”
他退出去后,主殿陷入寂静,许君赫低着头久久不言,保持一个动作沉思。
泠州几乎被左相的人捅成了密密麻麻的筛子,处处都是他的眼睛,许君赫在这里行事实在算不上轻松。
不过皇帝将郑褚归送来泠州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就是要许君赫借用此事除掉郑褚归。
这是相隔千山万水的爷孙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药熬了一个时辰,倒出来的时候还冒着腾腾热气,在院中搁了不到一刻钟,就已经是温热了。
宫人将药端进来后,许君赫起身接手,亲自将药拿去偏殿。
送药的太监出了门就被站在角落的施英招手唤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药呢?”
小太监答道:“殿下自己端进去了。”
施英笑得更开怀了,乐呵呵地转身走了。
纵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小太监心里也是明白的。
皇太孙在皇宫里何曾给谁送过东西?就算是皇帝偶尔龙体抱恙时,皇太孙前去送药都是身后的宫人端着的,还因为此事被朝中大臣弹劾过孝心浅。
许君赫哪知道这些宫人在背后笑话他,端着药去了偏殿,就看见纪云蘅闭着眼睛睡觉。
她姿势没有一点变化,走的时候是被子裹成蚕蛹的模样,回来的时候还是。
许君赫缓步靠过去,在床边又坐下来,伸手往她额头上摸了摸。
纪云蘅的体温急速升高,比先前烫得多,整张脸都红得厉害。
还没等他出声唤,纪云蘅自己感觉到了有人摸她的额头,迷迷糊糊睁眼,看见许君赫端着药站在床榻边上。
“醒了?”许君赫低声道:“起来喝药。”
纪云蘅点头,由于身体乏力,她动作略显吃力,起身的时候许君赫下意识支了条手臂过去,揽在她的后背上,将人给扶着坐起来。
如此一来,他就只能坐在床榻边,与她贴在一起。
偏偏纪云蘅生病了正是脆弱的时候,本能地想与人依靠,将头一歪,枕上他的肩头,软声道:“良学,药还是烫的吗?我现在能喝吗?”
许君赫有一瞬的失神,产生了一种纪云蘅将身上的热度传染给他的错觉,竟然让他身上也跟着发起热来。
“良学?”
纪云蘅没得到回答,疑惑地喊他。
“可以,喝吧。”许君赫这才回神,顿了顿,又说:“我……喂你?”
纪云蘅伸出双手,摇着头接下了药丸,先是浅浅尝了一口,觉得温度确实适宜,便捧着碗,像喝水似的,将浓稠苦涩的药灌进嘴里。
一碗汤药很快就见底,纪云蘅将碗递给他,舔了舔唇,说:“我不是良学,不怕喝药。”
许君赫接过来一瞧,果真只剩下碗底的些许药渣,如此苦的汤药,纪云蘅能面不改色地入口,很快喝完。
听出她是有意嘲笑自己先前喝药的事,他便没好气道:“还有力气笑话我,想来是病得不重,起来接着学绣花。”
纪云蘅喝完了药,又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又钻进了被窝里。
许君赫的行宫总是点着香,那味道与纪云蘅母亲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所以她来到这里并不觉得陌生,躺上床眼睛一闭,竟恍惚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母亲还躺在身边的时候。
纪云蘅鲜少回忆过去,因为这会让她感到孤单。更多时候,她会在艰难的处境里去想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去想那些被天灾人祸毁坏了身体,或者是无家可归的人。
相比之下,四肢健全并且能够填饱肚子的纪云蘅就会变得很幸运。
当她一步步走向温暖时,却又起了些贪婪的小心思。她知道苏姨母曾三番五次明里暗里地告诉她不要与许君赫走得太近,可她还是想来找他,贪心让她变得固执和叛逆。
苏姨母的话固然要听,但良学这个朋友也很重要。
比那些虚言要重要。
她不能失去良学这个朋友。
纪云蘅迷迷糊糊地想着,药劲儿很快就上头,她裹着棉被沉沉睡去。
月上柳梢,寒风在窗外肆虐,殿内燃着火炉,温暖的气息阻隔严寒,纪云蘅睡得香甜。
殿中的灯一盏盏熄灭,许君赫沐浴之后披着较为松垮的长衣,还有些湿的长发随意地垂着,偶尔滴下一两滴水珠落在地上。
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影子从灯盏前掠过,悄无声息地走到偏殿。
偏殿只留了一盏微弱的墙灯,光填满了各个角落,使得偏殿显得没有那么空旷。
这里比纪云蘅的小寝屋要大得多,先前她在这里住的时候,许君赫就总是想她会不会在夜里觉得孤单,因为陌生的环境而睡不着。
只是那时候他眼睛看不见,也没有宫人去给纪云蘅守夜,自然就无法得知她是否真的习惯。
今夜没有小狗作陪,许君赫出了浴房之后,就冒出来个自然而然的念头,睡前去看纪云蘅一眼。
他刻意放轻脚步,走到近处时就看见纪云蘅已经睡着了。她果真没有半点不习惯,两只手乖乖地蜷在身前抓着被子,露出几根白皙的手指。
像一只随便安顿都不会生气的小猫小狗,纪云蘅的乖顺体现在各个地方。
许君赫站在床边的位置,光影让他的影子落在纪云蘅的身上,看起来莫名让人觉得亲密。
他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目光停在纪云蘅熟睡的脸上,仿佛被定住了一样。
只是夜色浓重,殿中烛火微弱,许君赫又背着光,无法照清楚他眼底蕴藏着什么情绪。
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纪云蘅也没有醒,许君赫低声咕哝一句,“大半夜不睡觉,在这犯病。”
随后转身离去。
纪云蘅睡醒之后觉得身体已经大好,昨日的高热和头痛症状都消失,就是身体还有些乏力。
楚晴像以前一样给她端了一碗豆花,还顺手给了两个糖丸让她吃。
纪云蘅坐在用膳殿中,一口豆花一口咸粥,就这么用着怪异的口味儿吃着饭。
施英进来的时候她嘴里塞得圆鼓鼓的,颇有几分可爱,他笑道:“纪姑娘慢点吃,可别呛着。”
纪云蘅点点头,将嘴里的东西慢慢咽下去,问道:“施公公吃饭了吗?”
“奴家用过饭了。”施英在边上停下,笑着与她闲聊,还说让宫人熬煮了药,等她临走的时候再喝一碗。
纪云蘅连声应好,让施英见了颇为感叹。
分明许君赫还比纪云蘅要大两岁,让他喝个药简直难如登天,哪有半点纪云蘅这样乖巧。
闲聊几句后,施英才问出自己想问的话:“纪姑娘明日还会上山来吗?”
“明日?”纪云蘅陷入思考,慢声道:“明日有事要忙。”
施英问:“是何要紧的事吗?奴才明日动身,要赶在年前回京,届时走了之后又剩下小殿下,奴才想请纪姑娘上山来玩玩,免得叫小殿下觉得孤单。”
这话若是让许君赫听见,约莫又是要不高兴,肯定说自己不是小孩,不需要任何人作陪。
但施英有自己的私心,哪怕是自作主张。
纪云蘅听了这话,认真思考了很久,估摸着是在自己衡量,最后还是露出歉然的表情对施英道:“施公公,我明日怕是真的来不了,姨母提前跟我说了,要我明日与杜家嫡子一同去看龙神戏,不过后日可以来,邵哥哥那边我不去就是了。”
施英一听,顿觉不妙,赶忙问道:“龙神戏是什么?”
“就是戏。”纪云蘅大约也没看过,含糊地解释道:“很多人坐在一起看的那种。”
施英心中暗自思量起来。纪云蘅怎么看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家中人开始给她物色夫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纪云蘅的家人难道不知她与皇太孙往来亲密吗?
两个正当年少的男女关系这样好,这一来一往再怎么样也算不上清白,她家人竟然有意向还给她寻别的男子。
难不成是对小殿下不满意?
施英这样一想,心里顿时没底。自家小殿下的脾气确实差了点,说句难听的,他那眼睛有时候就跟长在头顶上一样,见到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没有半点好脸色,京城中尽是说他无礼的传言。
也不是谁听见皇太孙这样的身份就上赶着往上扑,说不定纪云蘅的家里人还真是那种风骨清明之人。
施英越想越觉得不安,状似无意地问:“是在什么地方看戏,什么时辰开始呢?”
纪云蘅报出地名:“好像是南城区的莺飞戏楼,姨母要我用过午饭之后再去赴约。”
施英打听清楚之后,心里多少有了些底,还很庆幸自己今日多嘴来问了两句。
他笑眯眯地将用过早饭,又喝了药的纪云蘅送出行宫,回去的时候一问,得知许君赫还在睡,不由在心中长叹。
人都走了,他还在睡,一点没有往日在京城里勤快!
实则许君赫昨夜辗转大半宿才睡着,自然起来得晚了些。醒之后得知纪云蘅已经背上空的小挎包回家去了,便让人将买那些香囊的银子给送去纪家。
纪云蘅回家时被苏漪逮了个正着,果不其然将她训了一顿。
昨日她特地跟许君赫交代过,让他派人来纪家报信时别说她生病的事,于是就用了夜深山路难行当作借口。
饶是如此,苏漪也觉得颇为不像话。
她将纪云蘅拎去正堂,门一关上,堂中就只余下两人。
她拍了拍桌子,冷着脸道:“佑佑,我先前怎么跟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总是往男子的住所跑本就是逾规之事,就算你并不在乎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但传闻难听了,对你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我能明白你喜欢跟皇太孙来往,可你要想清楚,你总是要在泠州择夫家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