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一出口就没什么好听的话。
“你又是哪个狗洞里下的崽子,还能命令到我的身上?”
“岩儿,休要多话!”杜旗赶忙开口阻止。
“小民是杜家长子。”杜岩却不肯停下,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杜家在泠州也是有名有望之家,他父亲多次开仓放粮,施救穷人难民,被泠州人称作大善人,便是从前泠州的那些官,都要给杜家三分薄面。
而今他的父亲和年岁已高的爷爷却被皇太孙十分恶劣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仅写了这充满侮辱的牌子,还让他们亲自踩着桌子去挂。
等他们下了这张桌子,杜家的面子从此就丢了个干干净净。
杜岩道:“殿下,您自小读千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您应该是懂的。您是储君,心中若无仁,何以佐君王而治天下?小民的爷爷已有花甲高龄,让他站那么高太过危险,还请殿下开恩,让小民代替爷爷上去。”
许君赫听了这话,缓缓地转了个身,正面看向杜岩。
他双手负在身后,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佛珠,面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眸光凝结数九寒霜,漠然地看着杜岩。
这是良学甲级生气的模样。
经过纪云蘅多次悄悄观察,曾在心中给良学分了个生气等级,分别是甲乙丙。
丙级生气时,他脸上依旧会有笑,只是那笑容并非开怀的笑,而是带了些嘲讽,伴着些阴阳怪气的话。
只不过这种气很快就会消失,可能是她与他说两句话的功夫,也可能是他自己就翻过去了。
乙级生气时,良学的脸上有明显的怒气,臭着一张脸,很是凶蛮。
这种情况需要哄上几句,或者过个几日才会消,比如上回良学翻墙踩了狗屎之后,纪云蘅就给他摇了许久的扇子他才消气。
甲级生气时,就是现在这样子。
他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极为冷漠,但周身的气势却颇为骇人。
纪云蘅先前没经历过,这是头一回,于是在心里给分到了甲级。
“大孝子,过来说话。”许君赫开口道。
杜岩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刚穿越人群来到许君赫跟前,都还来不及重新跪下,却见原本还好好站着的许君赫突然一动,猛地抬起腿,一脚就踹在杜岩的胸口上。
约莫是经常这样踹人,皇太孙的动作迅猛无比,极其熟练,根本没有给杜岩任何躲闪的时间。
杜岩当场就被踹翻在地,竟是连栽了两个跟头,脑袋往地上磕出闷闷的响声,吓得周围跪在地上的人都惊叫着往旁边躲。
待他摔停,后脑磕破的地方立即流了不少血出来,一时间痛吟着难以动弹。
贺尧立即抽了刀上前,动作敏捷地用膝盖压住了杜岩的肩膀,将人死死压在地上,锋利冰凉的短刃抵上他的脖子。
“岩儿!”杜旗惊叫一声,吓得站不住险些从桌子上滚下来,赶忙求道:“殿下,犬子年幼无知,出言不逊,草民定会狠狠责罚他,还望殿下留饶他一命吧!”
许君赫冷声道:“你儿子当真了不得,连治天下的道理都知道,还教训起我来了,不如我这个储君让给你儿子如何?”
“殿下岂非折煞草民,便是给草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我今日还特地上山来给令尊贺寿,难道是我贺词写得不好?怎么你们好像不大欢迎我。”许君赫又道。
“我觉得好。”
原本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纪云蘅,突然在这时候开口了。
许君赫诧异地偏头,往她那一瞧,却见纪云蘅正用圆溜的眼睛与他对望,样子认真。
她点头,重复道:“我觉得这贺词好。”
许君赫一与她说话,便是方才发了再大的怒火,这会儿就又笑了,“哪里好,说来听听。”
“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纪云蘅解释道:“可见王八的确长寿,用作贺寿之词极为合适,若是杜家人不喜,良学也不必介怀,我觉得你写得好。”
说到最后,众人这才听明白,纪云蘅并非与皇太孙一唱一和羞辱杜家,而是当真认为这词写得好,并且在温和地宽慰许君赫。
许君赫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不认为是我故意挑事?”
“良学生气,自有良学的道理。”
纪云蘅心想,杜家也未必都是和善之人,方才那些嘲笑和冷眼,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小花篮,说:“只是你先前不该骗我,我特地带来了贺礼,杜公子不喜欢。”
如此一说,许君赫倒好奇起来,方才他就留意到这个被她挎在手臂上的小篮子了。
他上前一步,将盖子掀开一看,里面竟是香蕉。
记忆瞬间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日,他随口说出的话,没想到竟被纪云蘅当真,就还真的在拜访杜家时带了一篮子香蕉来。
许君赫当场没忍住,大笑起来。
少年的笑声恣意而张扬,穿堂而过,绕着满山的梅花散去。
他都能想象出杜家这山猴子收到这篮子香蕉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因此几乎笑出了眼泪,漂亮的眼睛浮上晶莹,许久没有停下。
纪云蘅等他笑声停了,便等不及地抓着他的衣袖,质问道:“你为何笑我?”
“该是这堂中的人笑我才对。”许君赫笑得腹部都有些痛,已经笑不动了,长叹一口气,“托你的福,我成了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纪云蘅小声嘀咕了一句。
许君赫不与她计较,只吩咐道:“把人架上来。”
杜岩立即被侍从架起来,流了满脸的血,捂着心口半死不活。
这一脚彻底踹断了他身上少得可怜的风骨,这会儿再也不敢横了,吓得浑身发抖。
许君赫问他,“听说你不喜欢吃香蕉,有这回事儿?”
杜岩先前拒绝纪云蘅的时候,打死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呆子一样的姑娘跟皇太孙还有点关系,眼下再不敢说硬话,急忙道:“没有没有!我爱吃的。”
纪云蘅抿了抿唇,一下就将篮子递出,“为何先前不收呢?冬季的香蕉难买,我还是托了薛叔帮忙才买到的。”
杜岩看着面前一篮子香蕉,几乎将牙咬碎,“先前是我眼拙没看清楚,姑娘莫怪!”
“你倒是吃啊。”许君赫催促道。
杜岩飞快掰了一根下来,剥了皮大口往嘴里送。
“别急,都是你的。”许君赫将篮子从纪云蘅手上拿过,一把塞进杜岩的怀中,说:“就在这里吃完。”
于是杜岩便顶着满脑门的血,吃了一根又一根香蕉。
这皇城的小霸王,欺负人向来是手到擒来,他转头对纪云蘅如是道:“你看,我就说山猴子喜欢吃香蕉,我没骗你吧?”
纪云蘅点头,满眼信任,“良学说的果然是对的。”
这“寿比王八”的牌子,到底还是让杜旗和他的老父亲给亲手挂上去了。
堂内门窗都被大开着,寒风呼呼往里灌,先前燃的炭火也全然熄灭,正堂仿佛变成了冰窖。
纪云蘅将手揣起来,站在许君赫的身边,就这么看着杜岩将香蕉一根根吃完。
山庄里的喜气氛围完全被许君赫的到来搅得一团乱,却也无人敢站出来提出异议,尤其是看见杜家嫡子顶着一脑门的血杵在边上咽香蕉的画面之后。
寿宴变成了滑稽的闹剧,而在所有人的眼里,这是场无妄之灾。
杜旗的父亲年岁已高,被这番惊吓后已然站不住,让杜旗扶着坐在了椅子上,冻得浑身发抖。
杜旗正想让下人给父亲拿件披风来,却忽而听许君赫道:“杜员外,你觉得我这牌子写得如何?”
他指着那挂在正中央的牌子,笑着对杜旗说话,似乎并不想轻易结束这场闹剧,一定要让杜家将脸面丢尽。
然而面子又有什么用。
杜旗经商多年,能混到如今地步,遇到的难堪场面多了去了,更何况这场闹剧的中心还是皇太孙,得罪了他可不是花些真金白银就能解决的。
他忙道:“能得太孙殿下亲笔题贺词,是杜家的无上荣幸。”
“那先前这个牌子也用不着了。”许君赫回头,往那搁在桌子上的金牌匾看了一眼,轻飘飘地下令道:“不如砸了?”
“这……”杜旗险些出口反驳,毕竟也是纯金打造的东西,给砸了当然会可惜,不过也损失不了多少,便又道:“太孙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来人!上锤子!”
不多时,便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扛着铁锤来了,对着那金牌匾轮流打砸,几锤子下去,金晃晃的东西就变成了破烂。
杜旗心疼得都要吐血,只得将视线移开,不再去看。
许君赫看着那砸得完全变了形的牌匾,冷笑了一下,“杜家当真是家财万贯,说砸就砸,半点也不心疼。”
杜旗忙赔笑,“再金贵的牌子也不能与殿下亲笔相提并论,更何况这金子砸了也能融了重造,不妨事。”
“说来也是,我在山下的时候就看见有不少人排着队送贺词,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一句贺词能换一两银子,看来杜员外不仅仅是钱多,心也善。”
许君赫又道。
杜旗隐隐有不大好的预感。
实际上许君赫突然找上门来时,他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只不过尚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事,但眼下许君赫闹也闹过了,怕是要提出正经事了。
他赶忙俯着身子回道:“殿下谬赞,不过是为家父讨些吉利话罢了。”
“只不过山下的路又窄又崎岖,你喊了那么多人来围了个水泄不通,导致许多归乡之人堵在路上。”许君赫将两只手也学着纪云蘅的模样给揣起来,说:“泠州的冬日这么寒冷,那些堵在路上的百姓吹着寒风,难免对杜家有怨言,如此一来你所求的那些吉利话不就被怨言给抵消了吗?”
“草民即刻让人疏通山路!”杜旗飞快地接话。
“还不够,还不够。”许君赫摇着脑袋,慢声道:“堵在山路中的人,远比这些来给令尊祝寿的人要多得多。”
“那殿下的意思是……”杜旗小心翼翼地询问。
像先前一样,到了这种时候,许君赫总想去问问纪云蘅的想法,他偏着头对站在身边的人问道:“纪云蘅,你觉得该如何?”
纪云蘅虽然一直都没说话,但听得认真,轮到许君赫一问,她立即就道:“既然是山路窄小造成的麻烦,那就扩建山路呀。”
这句话一出,杜旗两眼一抹黑,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当场晕死过去。
许君赫抚掌轻笑,这回可算是从纪云蘅这张笨笨的嘴里问出满意的答案了。
“所言甚是。”他道:“杜员外就好人做到底,出钱将这路给修了,往后每年归乡之人走过这条路,都要感谢你的善心,如此才是积攒功德的好方法。”
修路要花的钱,就不仅仅是百两千两那么简单了,且无法捞回半点好处,纯粹是让杜家往外散财。
积累了大半辈子的财富,也就才撞上许君赫两回,就散了将近一半。
杜旗已然骑虎难下,也根本就没有他说不的权力,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低头行礼,“能为百姓造福是杜某毕生所愿,多谢殿下成全。”
许君赫满意地点点头,吩咐贺尧去泠州官府中将此事报备,尽快从杜家拿钱修路。
他来便是为了此事,让杜家丢了面子掏了钱,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许君赫却并不着急走,这才道了句都起来吧,将堂中跪着的人免礼,随后慢步往外走着,随口道:“这山上的梅花倒是开得旺盛,风景如画,来都来了,不欣赏一番再走岂非可惜。”
杜旗赶忙跟上去,“多谢殿下赏脸,百雪园的梅花最是多,风景也最好,草民给殿下带路。”
“不必跟着,我自己转转就行,你就继续招待这些给令尊贺寿的客人吧。”许君赫的脚步稍稍一停,侧着身子回头瞧了一眼,正对上纪云蘅的视线。
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随后踏出了正堂。
纪云蘅自己琢磨了一下,便也抬脚往外走,只是刚走没几步,就突然被苏漪给拽住了手臂,压低声音道:“上哪去?”
“他让我过去。”纪云蘅道。
“谁?”
“良学。”
苏漪将纪云蘅拽到堂中的边上,紧张道:“你这孩子,不知道是真笨还是假聪明。”
纪云蘅认真想了一下,回道:“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苏漪问道:“你口中的良学,难不成是太孙殿下的表字?”
纪云蘅点头,“是他让我这样叫的。”
苏漪叹了口气,满脸担忧,“这太孙殿下喜怒无常,讲话又擅长阴阳怪气,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准你这样逾矩,别看他现在瞧着挺中意你,哪天你惹了他生气,指不定拿此事发作,日后见了他该有的礼节一概不能少,更不能再唤他的表字,要恭恭敬敬地喊殿下,知道了吗?”
皇太孙瞧着的确与纪云蘅关系不错,正如纪云蘅先前与她所说,两人是朋友。
但苏漪尚不清楚这是福是祸。
纪云蘅也没问为什么,只听话地点头,应道:“知道了。”
“你方才说殿下让你跟过去,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见?”
“他用眼睛告诉我的。”纪云蘅道。
这天真的回答让苏漪吃惊许久没缓过神,“我从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读懂别人眼神的能力。”
纪云蘅看不懂别人的眼神,但是方才许君赫出门时与她对视的片刻,纪云蘅总觉得那是他在叫自己跟上去。
许君赫的眼睛向来是生动的,总是盛满各样的情绪,生气的,疑惑的,或是带着笑。
每一个表情,纪云蘅都能看懂。
于是纪云蘅说:“我只能看懂他的。”
苏漪不大相信,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带纪云蘅回去更加保险,“他既然没有开口说,定然是没想喊你跟过去,还是莫要自作主张了,况且你方才如此得罪杜家,还在这溜达什么,咱们赶快走才是。”
纪云蘅的一句话,让杜旗散尽千金,当场就把脸涨成了猪肝色,任谁也看不出那是高兴的模样。
大不了以后不与杜家来往就是,苏漪并不害怕,只是想撮合她与杜家嫡子的心思到此也就停止了,日后应当不会再提起。
谁知刚拉着纪云蘅出了前堂,就听她说:“姨母。”
两人站住脚步,对望着。
苏漪知道她的想法,就问道:“你当真要去?”
纪云蘅低头,抠了抠自己的手心,“我与良学许久没见了。”
“殿下殿下!”苏漪强调道:“要叫殿下,知道吗?”
“殿下说我们会再见,他应了承诺,我当去道谢才是。”纪云蘅道。
“这是哪来的规矩?”苏漪奇怪道。
“小院的规矩。”纪云蘅回答。
每一个被兑现的承诺都要回以谢意,这是纪云蘅自己的规矩。
苏漪最终还是让纪云蘅去了,她一面害怕着与皇太孙牵扯太多会让纪云蘅陷入不好的事情之中,一面又不想阻止纪云蘅想做的事。
她对佑佑向来是溺爱的。
纪云蘅倒也没猜错,许君赫临走时留下的眼神,就是让她去找自己的意思。
刚走两步,就看见殷琅站在边上的树下,正笑着冲纪云蘅招手,“纪姑娘,殿下让我带你过去呢。”
纪云蘅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小得意,抿着唇微笑,跟在殷琅后面。
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便到了一处挂着“百雪园”牌子的拱门,一进去就见漫天的白色花瓣飞舞着,从枝头慢慢滚落。
冬季的第一场雪还没下,纪云蘅已经先一步看见了雪满花园的景色。
许君赫站在盛开的白梅之下,衣袍上鲜亮的颜色让他极为出挑,纪云蘅一眼就看见了他。
她步伐快起来,一路踩着白嫩的花瓣小跑过去,到了他身边才慢慢停下,而后躬身行了个四不像的礼,唤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