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晴将瓷瓶接过来,拔开塞子闻了闻,双眉一扬,惊诧道:“这是哪来的东西?里面的药材可都是千金难买的稀罕物。”
“是朋友给我的。”纪云蘅问:“晴姨只闻一闻就能知道里面有什么药材吗?”
“毕竟在医馆隔壁做了几年的生意,天天闻着,也学到了不少。”楚晴牵着她往后院走,“我先给你上药,再给你做红豆蜜吃。”
楚晴到底是个大人,上药的手法比六菊要好。
昨日六菊涂药的时候,纪云蘅觉得痛,但是没好意思吱声。今日楚晴将药揉化在掌心,一点一点覆在她的背上,纪云蘅还没怎么感觉,药就上好了。
她坐在房中等药膏吸收,楚晴则去给她做豆花。
等背上没有潮湿黏稠的感觉后,纪云蘅动作轻慢地将衣裳穿上,去店里坐着等。
楚晴给她端上来满满一碗豆花,上面铺了大片的红豆,底下则是各种蜜饯果干。
纪云蘅就喜欢吃这种东西,弯眸一笑,脸上俱是欢喜,道了谢之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楚晴在她对面坐下来,拿出来一个银子打的长命锁,说上面的铃铛被她不小心磕坏了一个,正好趁着现在闲着把它修了。
这长命锁用五彩绳编织的绳子串着,纪云蘅很早之间就见过,这原本是楚晴女儿,钰钰的东西。
但是她女儿在六岁那年被拐走了,此后楚晴为了寻找女儿,一路背井离乡四处飘零,却再也没有找到女儿的下落。
两年前泠州有灾情,正逢她来到泠州,之后才安定下来开了家豆花店。
纪云蘅看见那长命锁,就说:“我昨日也梦到我娘了,她许久没来看我,这次梦中陪了我很久。”
楚晴一听,竟是立马落下泪来,赶忙用手掌蹭掉,去摸纪云蘅的脑袋,“当娘的,最牵挂的就是孩子了,你娘定然是知道佑佑思念她,所以才来看佑佑。”
纪云蘅往嘴里送了一勺豆花,慢慢道:“所以钰钰一定也在思念着晴姨。”
楚晴落了满脸的泪,哽咽道:“我倒是不求钰钰还能记得我这个娘,只求她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健健康康长大就好。”
“一定会的。”纪云蘅说:“我不就是好好地长大了吗?”
楚晴笑了笑,夸了纪云蘅两句,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去后院拿了细绳和剪子来,“来,手伸过来让我量一量,一进六月,七月也就快了,我给佑佑编个礼物贺生。”
纪云蘅喜欢收礼物,于是乖巧地把手伸出去让楚晴丈量。
吃完了豆花,纪云蘅又与楚晴坐着说了会儿话,豆花店渐渐来了生意,楚晴就忙起来。
纪云蘅挎上小包,照例从楚晴手里领了两颗糖丸,然后告别离开。
她在街上闲逛了会儿,卖了些东西,也吃了先前想吃的糖葫芦,临近正午才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摔得零碎的糖葫芦,一看就知许君赫又来过了。
她也没在意这摔得四分五裂的糖葫芦代表了许君赫的什么情绪,只将这些全都清扫干净,然后快快乐乐地看书去。
她有心想去找苏漪,但是身上的伤痕实在太明显,必须等到完全消失才能去涟漪楼。
然而她皮肤娇嫩,药倒是每天都在抹,起初刺目的红肿消退得很快,是许君赫给的药厉害。
后来药用光了,伤口只剩下微微痛的时候,就消得极慢,不管何时看总有淡淡的印子留着。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月。
纪云蘅在这大半个月里,除却去东集市给薛久记账之外,别的时间几乎都在小院里待着,只因许君赫吓唬她说伤痕若是经常去晒太阳,就不容易消失,或许会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所以纪云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整天在寝屋里坐着。
许君赫来的次数不多。
他研究过怎么修理瓦顶,爬上房顶去看,纪云蘅听着他踩着瓦顶走路的声响,心惊胆战地跑出了寝屋,生怕他掉下来把自己的床榻或是书桌砸塌。
最后还是嫌麻烦,许君赫摘了一片瓦拿去让人比着模子做,他再带过来将瓦补在破碎的地方。
幸而这小院极其偏僻,平日里也没人会往这里来,许君赫踩在房顶上才没被人看见。
在外面威风赫赫,说一不二的皇太孙来到这小破院里,白天上房铺瓦,夜晚还要当小狗,平日还要应付着一群人赏花游湖,因此经常生气。
在翻墙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小狗留在墙角的狗屎后,许君赫一把脱了靴子扔出几丈远,坐在门槛边,气得不想说话。
纪云蘅就坐在他边上,摇着扇子给他扇风,还说:“经常生气的人,胸口会长硬疙瘩,若是你只长了一个,还要往另一边塞馒头呢,别生气了。”
许君赫本来没对她生气,听了这话岂能不牵连,当下怒道:“你少跟我说话,我就不生气了。”
纪云蘅就说:“那今日我少跟你说两句,但是过了今日就不作数了。”
连着二十来日,皇太孙与纪家嫡子一同在各处游玩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泠州,纪昱一跃成为泠州炙手可热的人物。
平日里官署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明里暗里往纪家送东西,攀交情。各城一些有名头的大家族也有意结交,请帖一封又一封地递进宅中。
宅中的私宴没断过,流水席一样日日摆桌,来的客人还都不重样。
纪宅的库房短短数日充盈到摆不下,一箱箱东西堆叠在院中,彰显着纪家近日的热闹。
王惠更是嘴都要笑咧开,手上换了新玉镯,头上也戴了金钗,身上的衣料都换成泠州最难抢买的彩晕锦,与妯娌或是其他夫人坐在一同说话的时候,总会捂着嘴边笑便不经意地说起自家儿子今日又跟着皇太孙去了什么地方,抱怨儿子经常不着家,很少见到人。
纪家一时间风光无量,上赶着结交和巴结的人排起长队,都感叹纪家这下要发达了。
纪云蘅对前院之事一概不知,她等了许久,见身上的鞭痕终于完全消失了,便准备明日一早就去找苏漪。
只是还没等她动身,秋娟就又带人上门来,送上了一套新裁的衣裳,让纪云蘅明日换上去前院。
纪云蘅摸了摸那新衣的布料,疑惑问,“是什么事呢?”
秋娟眉飞色舞,掩不住脸上的喜悦,笑着说:“哎呦大姑娘,你可不知,是天大的好事儿。”
“咱们二公子能耐可真大呀,请了皇太孙明日来宅中作客呢!”
皇太孙要去纪宅做客的消息就像是被装上了翅膀,乘着风一飞,传遍了泠州。
纪昱一个八品小官,便是扔在官署里也是个极其不起眼的存在,也就纪家人维持着自己的脸面,走到外头将纪昱喊作官老爷,实则他在官署里就是个打杂的。
泠州从来都没有纪昱这号人物,直到皇太孙跟着天子莅临这山水地,在泠州里游玩两圈,身边带了个名叫纪远的少年,众人一调查,才知他是纪昱的嫡子。
谁也不知道这区区八品官的儿子怎么就得了皇太孙的青眼,平日里是赏花,是听曲,都将他领着。
现在竟是要去纪家作客。
众人皆知,自从许君赫来到泠州之后,可从未踏进过任何一个官员的宅子,给他递请帖的人排着长队,却没有一封邀帖得到回应。
如今答应去纪家,是极其让人惊讶的事儿。
纪昱也深表赞同,儿子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带回来的时候,他差点高兴得晕过去,在正堂又是拍手又是笑,直言是纪家祖宗保佑。
表面上说是皇太孙简简单单来纪宅吃顿饭,实则各路八方的权贵听到消息后,必定打听着风向与纪家结交,单单是纪远跟着许君赫身后玩了半个月,送到纪家的宝贝都快堆不下了,只等许君赫一来,怕是明日纪昱就会被上头重用提职。
再者,众人都知一开始就是皇太孙被纪远身上挂着的穗子给吸引住了目光,而今亲自来纪宅,纪家主母定是要领着孩子们一同迎贵客。
皇太孙今年刚及弱冠,既未娶妻,身边也无妾室,看上哪家的姑娘,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储君枕边的人,哪怕只是个妾室,将来也必是大富大贵的命。
纪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官,注定要在泠州庸碌无为一生,宅中的儿女也自不必说,哪有什么命能瞧一眼天潢贵胄。
如今这机缘,闻者无不叹一声纪家祖坟冒青烟了。
纪昱为了让人知道,挖空了心思地炫耀,连出门采买的下人们遇上了行人,便是别人不问,他们自己也要跟着说一嘴。
主人家有了荣宠,宅中下人似乎也跟着一并享福了,总之说出去脸上有光。
就连纪云蘅,也获得了一件精致的衣裙。
皇太孙来纪家,纪老爷会带着全家在门口迎接,便是打断了腿爬着过去也不能缺席,而作为嫡长女的纪云蘅,就算再不受宠,也是要出席的。
王惠应是觉得万万不能让皇太孙觉得老爷苛待发妻留下的嫡女,衣裳首饰也都得是跟纪盈盈相差不远的,只是时间有些紧,没有时间给纪云蘅裁新衣了,便从纪盈盈那里取了衣裳来。
纪盈盈正是长个的年纪,所以每回做衣裳王惠都会给她多做两件大一些的。
纪云蘅比她高半个头,身段纤细,纪盈盈的衣裳取来她穿着也大差不差。
为了此事纪盈盈还闹了一场,那衣裙都是她喜欢的新衣,哪一件都不舍得给纪云蘅,王惠哄了好久才松口答应。
衣裙有着纪盈盈强烈的喜好,颜色极为艳丽,一身的宝蓝色恍若孔雀尾羽,阳光一照便十分亮眼,穿在纪云蘅身上竟是将肤色衬得如雪一样白。
下人将她长发半绾,墨黑的长发铺了满背,戴上两根银蝶钗。
粉黛未施,纪云蘅的脸上便只有黑色的眉眼和雪肤,唇瓣一点红则是面上唯一的颜色。
王惠是下了心思的,让秋娟带来的人仔细着打扮,这一番折腾下来,纪云蘅虽然没有富贵华丽之色,却也素雅清新。
比之纪盈盈的花枝招展是差了点,但也不显得老爷苛待嫡长。
一大早,纪云蘅就被带去了前院的厢房。
进门时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热闹至极,下人没有通报纪云蘅的到来。
这样的无视她早已习惯,绕过屏风进去,就看见厢房里坐满了人。
除却王惠之外,纪昱有四个妾室,诞下的儿女统共七个,其中纪云蘅是发妻裴韵明所生,纪远和纪盈盈则是王惠所出,再往下的孩子便是妾室所出,最小的也才四岁。
今日迎贵客,所有孩子都齐聚厢房,王惠坐在正中央,身边的妯娌将她围住,纪远与纪盈盈则并肩坐在对面。
就好像过年一样,人人都穿得富丽,尤其是纪盈盈,也不知是如何特意打扮过,虽说十五岁的眉眼仍满是稚气,但是被黛眉红唇妆点过后,乍一看竟也是美丽的。
王惠就像达官显贵家的富太太,腕子上串着种水上好的玉镯,耳朵挂着白滚滚的珍珠,捂着唇笑时便轻轻晃动。
妯娌们一早就赶过来了,对着王惠好一番恭维,说的尽是些她爱听的话。
言她生了个天赐的好儿子,又生了个貌美的女儿,往后这泼天富贵便是洪水一般,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地流向纪家。
再就是纪盈盈若是有幸进了皇家门,那纪家才是真的一飞冲天,纪老爷与纪远的仕途之路更如攀附青云,便是以后给王惠被封赏个诰命夫人,也是有可能的。
话是越吹越夸张,纪云蘅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出神地想着,良学会不会在今日突然来?
上回他摔了一地的糖葫芦之后,让纪云蘅去什么地方都要提早告诉他。
起先纪云蘅不愿,因为大部分时候她想出门都是突发奇想,并没有什么计划可言。
但是良学脾气实在不好,拉个长脸瞪她一眼,许久不与她说话,答应了给她修房顶又出尔反尔,纪云蘅只好答应说以后出门会提前说一声。
后来纪云蘅发现这个要求其实是对她有好处的。
因为良学不是每日都来,有时候他隔个三四日才来,若是扑了空就怪不得纪云蘅。纪云蘅会反驳说,你昨日没来,我如何提前告知你今日我要出门?
因此良学也找不到理由为这些事与她生气。
纪云蘅正想得出神时,听到有人唤她。
“云蘅啊,云蘅?”
纪云蘅猛然回神,发现厢房中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正是坐在人群中心的王惠在唤她。
她上前两步,微微行礼,“夫人。”
王惠掩面轻笑,“你这孩子,与我生分什么,莫不是还在因前些日子的事气我?”
话音刚落,二房夫人便赶忙接话道:“哟,这是怎么了,大姑娘怎么能与主母置气呢?”
王惠叹道:“前些日子她犯了错,老爷请了家法教训。”
众人一阵唏嘘,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侧面指摘纪云蘅的不是,话并不尖锐,但细细听来全如软刀一般。
纪云蘅微微抿唇,并不应声。
王惠对纪云蘅道:“你父亲教训你时,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父亲气在头上,谁劝他便气得更狠,我这才忍着没出口劝他呢,而今你身上可好些了?”
纪云蘅这才回话,“已经好了,劳烦夫人挂心。”
王惠是纪昱娶的续弦,宅中的所有孩子都要喊一声母亲,唯有纪云蘅喊她夫人。
从前王惠并不在意,也懒得与纪云蘅这个傻子较劲,但这段时日她被吹捧得厉害,面前的人都努力巴结,只有纪云蘅到了眼前还是旧时模样,难免让她心里添堵。
她笑容顿时淡下来,语气不减,“好了就行,日后可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老爷发怒我可拦不住。”
其他几房夫人听了,顿时又一阵夸赞,道王惠这主母善良宽容,心系子女,将来定有福报。
话说着说着,便扯到了皇太孙身上,众人议论起他来。
纪云蘅见这些人很快就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又往回走了两步,回到自己原本站的地方。
这些人的话到了耳朵里,一边进一边出,纪云蘅甚至都不会思考她们说这话背后的意思,只觉得这样的场合颇为无趣。
纪盈盈已经暗地里瞪了纪云蘅好几眼。
上回起了争执她被掐了脖子之后,就没再找纪云蘅的麻烦,但眼下看着她身上穿的都是自己的新衣,难免心中有气。
纪远看见妹妹不高兴,便睨了纪云蘅一眼,而后小声哄妹妹,说日后会给她买更好的,用不着在这三瓜两枣上计较。
厢房中极是热闹,小孩玩耍,大人闲聊,怕是除了那四岁的小孩,其他人都有着自己的心事。
纪云蘅也有,她希望宴席能够早日结束,给她余些时间去找苏姨母。
那什么身份尊贵,能给纪家带来泼天富贵的皇太孙,她没有兴趣。
待到巳时,便是纪家开始迎客的时间,妯娌们便陆续起身离开。
纪老爷也与自家兄弟们道别,喜气洋洋地坐在正堂中,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悦之色。
整个纪宅好似在办大喜事,人人都十分高兴,纪云蘅的视线一转,随处可见笑脸。
纪昱的妾室不能出面迎接贵客,王惠便带着所有孩子来到正堂,落座于纪昱身边。
等待皇太孙到来的时间,他与纪远说着话,又夸了纪盈盈,还问了其他几个孩子平日里的功课,眼中唯独没有纪云蘅。
纪云蘅坐在末尾的位置,抠抠手指,抠抠椅子,觉得饿了。
等待是乏味的。
其他人欣喜若狂,幻想着青云直上的美事,但纪云蘅没有。
她只觉得时间很漫长。
纪家花了大价钱为皇太孙备这一餐,还没到午时就已经开始热锅,就等着皇太孙大驾光临后迅速将菜端上桌。
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口传报的下人仍没有动静。
临近正午,纪昱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正堂门口往外看了几眼,王惠察觉他的情绪,便笑着安抚了几句,“太孙殿下定然是事多繁忙,许是刚处理完事在路上呢,老爷不必着急,殿下既然应许了来咱们纪家,应当不会轻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