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溯疑惑地低下头看着她,在她褐色的瞳仁中看见了满脸疑惑的自己。
叶轻舟仰着头,静静地看了黎溯一会儿,突然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黎溯问她。
叶轻舟不回答,低下头去在自己手机上哔哔啵啵地打起字来。
黎溯又选了些其他食材,一股脑堆在叶轻舟身上。买完了把车推到自助机前面,叶轻舟便很自觉地从自己肚子上面、屁股下面掏出所有东西一一结好了账。
“自己出来还是我直接车翻个个儿把你倒出来?”黎溯拎着购物袋,微微弯着腰,看着在购物车里赖到了最后一刻的叶轻舟。
叶轻舟嘿嘿笑了两下,双手在购物车边缘用力一撑,腰身借力向上挺起,再往车外面奋力一跳,吧嗒一声完美落地,然后——两腿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都怪黎溯挑太久,腿都坐麻了。
程子昭不见外的本领仅次于叶轻舟,对于叶轻舟这么快再次造访毫无惊讶,倒像是等了她好久一样热情洋溢地把她迎进了屋,然后两脚一跨挡住了跟在叶轻舟身后准备进去的黎溯,借着屋外的光线对着黎溯的脸仔仔细细观察了起来。
程子昭虽然和黎溯同岁,但可能是出来混的久了,看上去要老成许多,此时他两手背后仰着头看着黎溯,就像个年迈抽巴的爹在看自己的儿子,左瞧右瞅了半天终于满 意地点了点头:“今天看着还不错哈。”然后终于放了行。
叶轻舟猜他说的是黎溯今天脸色看着好些,没前两天那么吓人。这个家伙,嘴上说留着黎溯是为了让他做饭收拾屋子照顾奶奶,心里还挺把黎溯当回事的。
黎溯进厨房之后没急着做他们的饭,而是用肉末和鸡蛋煮了一碗蝴蝶面,准备先喂程奶奶吃晚饭。蝴蝶面煮的十分软和,还加了点细细的黄瓜丝,清香扑鼻,叶轻舟忍不住深深地嗅了几大口。
黎溯端着碗正要进房间,叶轻舟狗腿地跑过去拦住了他:“我喂奶奶吧,你去做饭。”
黎溯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仿佛在担心叶轻舟会直接把奶奶给吃了。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横看竖看都不太靠谱的叶轻舟在照顾病人方面倒是很专业。她先是惯常不见外地跟程奶奶套了近乎,三两句话把程奶奶哄得眉开眼笑,然后抽了两张纸巾垫在她下巴下面,把蝴蝶面仔仔细细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黎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觉得似乎可以放心,便往门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手指点了点叶轻舟的肩。
“喂,”黎溯斜着眼看着她,“我现在去给你做鸡翅,不许偷吃奶奶的面。”
叶轻舟:“……快滚吧你。”
黎溯把做好的菜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叶轻舟还在房间里,黎溯去叫她吃饭,发现房门竟然反锁了。
“等会儿,先别进来!”叶轻舟声音闷闷的,透过门板传出来。
“怎么,还要门票啊?”黎溯没好气地说。
过了一会,门咔哒一下打开,叶轻舟一只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另一只手轰小鸡一样撵着黎溯:“去去去,躲远点!”
“你来大姨妈了?”黎溯直愣愣地问,气得叶轻舟差点直接把垃圾袋套他脑袋上。
等到把那个系得严严实实的垃圾袋丢进房子外面的垃圾回收处,又回来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叶轻舟才慢条斯理地对程子昭和黎溯说:“有些事你俩男的不方便做,以后我有时间就会过来。”
“俩男的……不方便做?”看程子昭吞金卡了嗓子眼一样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黎溯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个跟头。黎溯虽然可以常常给程奶奶翻身、喂饭、换尿片、擦洗身体,但他毕竟是个男的,又是外人,像清洁下身这样的事情他实在无从下手。没想到叶轻舟这个四舍五入相当于没长脑子的人居然会注意到,还亲自动手帮了他们。
黎溯又默默地看了叶轻舟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帮她拉开了凳子,催她吃饭。
黎溯的手艺相当不错,叶轻舟像个黄鼠狼一样吃得满嘴流油,盘子清空之后还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饭后黎溯洗完碗,叶轻舟又开始没事找事:“黎溯,你今天好像心情还不错?”
黎溯埋头收拾东西,语气不带一点情绪:“我每天都一样。”
“不对,你今天明显没那么暴躁了。”
“所以呢?”黎溯抬头问。
“所以……”叶轻舟谄媚地笑着,“我想揉你头发。”
黎溯当时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心理斗争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最后还是被叶轻舟给揉了。
不过叶轻舟这人真的不厚道,明明已经在黎溯那里蹭了饭、揉了头发,可回了二中还是没听人劝,直接溜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里几个屏幕都是黑灯瞎火安安静静,值班的大爷正在电视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晚间八点档的谍战剧,并没什么心思理会叶轻舟,直到叶轻舟通过她爸找到了齐校长,齐校长亲自打了电话来,大爷才带着一点羞赧,给叶轻舟调出了 9 月 1 日到现在的全部监控录像。
说是“全部”,但其实二中的硬件设施一点都不硬,全校只有大门口、主席台和食堂设有监控。叶轻舟点开了 9 月 1 日大门口的监控,从下午 4 点半开始一路快进地看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她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冒冷汗。
尽管她从昨天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尽管办公室的种种异样和吴桐的闪烁其词都十分可疑,但只要真相还未知,一切就都还有可能,即便恐慌也是带着希望的。所以现在的叶轻舟,清晰地感觉到心里的希望又破碎了大半,更为幽暗的恐慌深深攫取住了她。
监控显示,龚小雅将近 5 点钟的时候到了校门口开始迎接家长、派发活动手册,5 点半进入教学楼;晚上 8 点出现在校门口开始送别家长,8 点 27 分,最后一个家长离开,她又返身回了教学楼。
从那以后,直到此刻,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监控里。
学校只有唯一的大门,所有围墙都近 2 米高,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围墙顶部插满了尖玻璃,况且,龚小雅又有什么理由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墙呢?
“怎么会?”叶轻舟惊疑不定地低声自语,“小雅她……还在学校里?”
可是龚小雅已经失踪了两天了——难道说,这两天,她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和全校一千多师生职工在一起?
第五章 血迹
叶轻舟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民警看了她提供的监控录像之后,认为这个案子已经超出了他们所的管辖范围,案子被上报到了奕城市公安局古溪区分局。叶轻舟还不放心,又给她爸爸打了通电话,让他帮忙查查龚小雅的其他信息。
龚小雅祖籍在邻省,父母都是当地的公务员,职位不高不低,没跟人有什么过节。大学、研究生、博士的同学目前没有一个在奕城,而她本人性格温婉,从不与人交恶。从叶父发的资料来看,龚小雅的确就是一个优秀而又老实本分的姑娘,实在找不出什么异常。
但今天下午和吴桐交谈的时候,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叶轻舟的注意。她决定明天就动手验证自己的猜想。
黎溯回到家里的时候,黎成岳正在打电话。他抬头看了黎溯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对电话那头说:“好的曲老师,我知道了。正好孩子回来了,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黎溯所在的六班是高二年级的老大难,老师们都不喜欢带这个班。推来推去,最后大概是欺负新人,把班主任的头衔推到了产假顶岗的曲悠扬身上。曲悠扬教书教的还凑和,管理没什么方法,最大的本事就是打电话跟家长告状,班里一半的学生都中过招。偏偏家长们觉得曲悠扬什么事都光明正大地跟家长沟通,不包庇学生,是个很负责任的老师,搞得六班怨声载道,几乎要准备起义了。
但黎溯不能理解这个时候曲悠扬还来电话干什么。就在今天早上,老赵把他喊过去办公室,告诉他因为他劣迹太多又屡教不改,学校已经准备开除他,正式的通知明天就会下来。黎成岳这会儿大概也已经听说了,可他看到黎溯却出奇地平静,不知道是因为前天晚上对黎溯下手太重觉得后悔,还是刚才曲悠扬电话里说了什么,总之黎成岳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甚至没再正眼看他,就直接起身回了卧室。
黎溯听着卧室里渐渐没了动静,猜黎成岳应该是睡熟了,便从自己卧室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悄悄进了洗手间,反锁了门。
第二天一早,叶轻舟就在校门口通告栏上看到了黎溯被开除的消息。
黎溯霸屏通告栏的时代就此终结。
她拿出手机,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北方的狼”,可转头又觉得没必要,便上楼去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碰到曲悠扬,叶轻舟赶忙拉住了她:“我要拼一个零食大礼包的团购,帮我助力一下呗。”
曲悠扬当然巴不得叶轻舟买零食,痛快地答应了。叶轻舟用自己的手机调出一个二维码让她扫,又发了一个验证码给她,搞定之后曲悠扬就去班里了。叶轻舟又摆弄了两下自己的手机,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叶轻舟今天的课都在下午,此时没什么事,干脆下楼走走。她先是绕着学校的围墙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围墙下的泥土和上面的尖玻璃,既没发现脚印也没发现血迹。随后她又在学校几个偏僻的角落溜达了一圈,依旧没什么发现。其实学校里面老师学生还有其他员工那么多,并没有哪块空间是绝对私密的,那龚小雅现在到底会在哪里呢……
叶轻舟正想得头疼,老赵突然打电话来,说有警察过来了,要找她问话。
来人是古溪区分局的警察,叶轻舟礼貌地打了招呼后,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对方做了详细的记录,却拒绝向叶轻舟透露目前的调查进度,只让她耐心等待。
叶轻舟耐着性子上完了下午的课,下班的时候又遇 见了上午向他问话的警察。
“郑警官,怎么样,有发现了吗?”叶轻舟凑上前去询问。
郑警官人长得很凶,但说话还算客气:“有一些发现,现在要等学校里的无关人员都离开再做一些调查。我们先去吃个饭,叶老师也抓紧回去吧。”
叶轻舟知道他不愿意跟自己多说,也就没强求,正要回去宿舍,黎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问她要不要去看程奶奶。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校服的打扮,虽然这样的黎溯比之前更好看了,可叶轻舟没工夫关心那些,只是忍不住担忧:“黎溯,你以后怎么打算?”
“打工。”黎溯简短道。他以为叶轻舟这个大碎嘴一定会追问自己去哪里打工打什么工挣多少钱钱怎么花,但那女的只是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程奶奶。”
不远处马路那边,郑警官他们一行人上了车,刚开出去没有十米,突然一声急促尖锐的刹车响起,引得行人纷纷注目。叶轻舟原本正跟黎溯说着话,闻声回头,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横躺在郑警官他们的车前,手脚摆成了大字,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仿佛是被车撞倒了。
“什么情况?你刚才看见了吗?”叶轻舟问黎溯。黎溯没有回答她,只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这时郑警官下了车,走到那男人身边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嘿,没穿警服你就不认识爸爸了?”地上的人听到这声音猛地一睁眼,确认了眼前的人的的确确就是郑警官之后,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利利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跑掉了。
郑警官靠在车边打了个电话:“小戴,是我,毛二又出来惹事儿了,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他,你去给我‘教育教育’。”
骚乱结束,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黎溯收回了目光,一边继续走一边说:“我认识他。”
“那个人本名叫什么不清楚,绰号叫毛二,平时靠偷鸡摸狗生活。有一阵子不知怎么搭上了一个富二代,风光了一段时间,后来富二代出事了,他也就落魄了,最近一直猫在‘鬼城’里。”
“鬼城?”
黎溯点点头,又问叶轻舟:“你听说过杨氏集团吗?”
叶轻舟对商业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杨氏集团前些年在本省名声赫赫,生意做遍了大半个中国,连叶轻舟生活在北方也有所耳闻,只是前些年好像听说这叱咤一时的集团毫无征兆地破产了。
“我刚才说的富二代就是杨氏总裁的跟二婚老婆生的儿子杨帆。毛二勾引他赌博,欠下了一笔巨债,再加上一些有的没的丑闻,杨氏在国内就混不下去了,现在全家都搬到加拿大去了。杨氏破产之前承建了一个风情小镇的项目,在奕城陈河区边上,快到昕阳市了,刚建了一半就出了这事,那边就成了烂尾楼一直没人管,久而久之就变成了‘鬼城’。毛二现在基本就住在那里。”
叶轻舟抬头问他:“你说杨帆是二婚生的,那杨氏总裁的原配呢?”
“原配离婚之后就跟他断绝来往了,自己和女儿过,应该还在国内生活吧。”
叶轻舟奇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黎溯转头看向她:“原来你也会八卦?”在黎溯的记忆里,他打架、抽烟、跟程子昭混在一起、参与龚小雅事件的调查、被学校开除出去打工,叶轻舟从来没有问过什么,就好像自己做出什么事来都无法激起她的好奇心。
叶轻舟失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屁大点事都追着人家问不会很招人烦吗?”
黎溯嘴角微微一提:“你什么都不问也够……这些事都是阿昭告诉我的,几年以前毛二曾经跟阿昭的一个哥们在一起混,后来搭上杨帆之后就不理他们了。阿昭他们很讨厌这种不讲义气的人,就一直在关注毛二,看到他现在过得不好,他们就放心了。”
叶轻舟“唔”了一声:“不错不错,这脾气,对我路子。”
傍晚七点,教学楼 4 楼楼梯口。
郑警官一行人正看着技术人员将鲁米诺试剂大面积喷洒在地面上。今天下午他们询问校工时,有一名保洁员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她是 9 月 2 日最早进入教学楼的人,卫生打扫到 4 楼时,发现原本摆楼梯口窗台上的盆栽砸落在地上,塑料的花盆裂成了两半,花一朵没少,但是花盆土却少了很多。
前一天晚上是家校互联会,如果当时有人不慎打翻了这盆花,一定会有工作人员清理的。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到校,这盆花还散落在地上,只能说明它是在家校互联会结束之后被打碎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 9 点多还在办公室的龚小雅,或者——潜藏在教学楼里的某个居心叵测的人打碎的。
这也证实了叶轻舟的证词。当晚 9 点零 7 分办公室熄灯后,龚小雅迟迟没有离开教学楼,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在这个楼梯口出事了。
上了年纪的白炽灯发出的光明亮又晦暗,映得灯下的人脸色苍白难看。鲁米诺试剂已经布好,一名年轻刑警将手指正轻轻覆在点灯开关上,等待指示。
“关!”
“啪”的一声,眼前白色的世界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上那一大滩泛着幽蓝光芒的血迹,宛如一泓灵异诡谲的池沼,淬炼深不见底的邪恶怨念。
幽蓝池沼的边缘,有一条拖行造成的痕迹,像一条古老破败的轨道。轨道的旁边,还有一个残缺不全的手印,仿佛是在这条轨道上被车轮碾碎的冤魂,在最后的挣扎中留下的印记。
晚上 9 点多,叶轻舟刚洗完澡出来,就看到“奕城二中教职工全员群”里发了一条通告:
明天(周六)有领导来我校视察,全校师生未经允许一律不准入校,请各班班主任及时通知自己班的学生和家长。另外,关于我校近期发生的事件严禁以讹传讹,若有校外无关人员问起一律不准回答,违者必究!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说龚小雅失踪的事情,即便警察是穿便衣来的,问了这么一大圈,全校也没几个人是不知道的了。叶轻舟知道今晚警察在教学楼那边做调查,楼门都封住了,她把窗帘扒开一条缝往教学楼那边看去,黑暗中只有一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光。
第六章 曲悠扬被抓
9 月 5 日早上 8 点,窗外已经一片明亮,可是叶轻舟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宿没怎么睡好,这会像鼻涕一样黏在床上起不来。电话响起的时候,她半梦半醒地点了接听,然后侧躺着把手机扣在耳朵边,又迷糊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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