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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魔尊徒弟买一赠一(曲小蛐)


身后照来的日影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石小径间,她望着地上的影子,尤其是影子顶端那根束起青丝的木簪。
红裙少女停了两息,抬手摸了摸木质温润的簪子。
于是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里,红裙女子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竹屋的檐下。
大和尚似乎对她回来这件事并不惊讶,只问:“云施主还有事?”
“妖僧的那个鬼身佛,是非修不可吗?”不等大和尚转回来,云摇抢白,“我也不是要干涉贵寺弟子修持,只是妖僧毕竟是我故人所托,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将来万一不小心下了黄泉,那都不好跟我师姐交代的。”
大和尚沉默许久,道:“同云施主一样,那是了无的选择。”
“和我一样?”云摇听得莫名其妙,“哪里一样了?”
大和尚长叹了声,转身,正面向云摇:“四百多年前,红尘佛子不肯断尘缘、斩情念。为助佛子皈依佛门,当时的梵天寺住持耗尽毕生修为,为他开了往生目。”
云摇一怔。
她知道妖僧是开了能够看破凡人前世来生的往生目,但并不知道这个时机。
“他不愿皈依,开往生目有什么用……”
云摇一顿,面色微肃:“佛子第一次用往生目,看见了什么?”
大和尚徐声道:“看得是你三师姐,修心。她前世身负血债,罪海滔天,此生该颠沛流离,尝尽七情之苦,最终落得横死之数。本是注定短命,活不过二十年寿数,且因其前世罪孽深重,今世不得赎还、再无来生。”
“——不可能!”云摇沉声,“我师姐为仙域战死两界山,卒年一百二十有余,何来短命……”
话声僵停。
红衣之上,木簪忽颤。
云摇想起来了。
红尘佛子断绝情念、皈依佛门那年,她三师姐修心刚年过十九,是那时候仙域最负盛名的少年仙才。
大和尚像不曾听见,平声静气:“她是本该短命横死。”
“除非,红尘佛子落发为僧,修鬼身佛,百年内穷极魂飞魄散之险。且自修成之日起,他须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超度她所背负的那些血债亡魂。”
“如此,也不过、只续了她百年寿数。”
“云施主。你不是想入轮回塔,强改天命么?——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直到离开的那片竹屋已隐没在身后的山林间,云摇耳边回响着的,仍是大和尚在她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警言。
“师尊?”
一道清冽低声勾回了云摇的思绪。
她醒神抬眸,对上了慕寒渊的眼,过他眼神示意,云摇这才发现,一道剑讯已经绕着她裙角转了好半天。
云摇指尖一勾,剑讯金光铺展——
她瞥了眼:“是丁筱发来的,大概是山门内的事情。”
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金光在半空中逸散,而云摇的眉心也蹙了起来。
慕寒渊望见,问道:“宗门内出事了?”
“嗯,还是关于你那个小师妹的。”
慕寒渊轻叹:“师尊。”
“好吧,不是你小师妹,关于陈见雪,”云摇有些烦忧地点了点眉心,“丁筱说,由陈见雪引荐,厉无欢已经正式拜入乾门了。月底,陈青木便要行收徒之典,将他收入门下。”
慕寒渊道:“陈见雪先天灵体有失,母亲早逝,掌门因此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宠爱有加,向来顺之从之。这种无关原则之事上,是拗不过她的。”
见慕寒渊眉眼间不存分毫意外,甚至说得上云淡风轻,连一丝情绪波澜在他眼底那双深湖似的眸子里都寻不得。
云摇颇为奇异,停下身转向他。
就着竹影沙沙,云摇无声地盯着慕寒渊的神情。
在她眼神下,慕寒渊的神色间终于泛起一丝难得的不自在。
那人微微垂了长睫,银丝莲花冠上的翳影无风自颤:“…师尊在看什么。”
“看你啊,”云摇答得坦荡,“就算你对陈见雪没有男女之情,乾门里喊你师兄的人那么多,你虽未驳过,但至少,陈见雪是这百年来你身边唯一一个走得亲近些的师妹吧?”
慕寒渊温然未语。
云摇又道:“换言之,她也是对你来说最特殊的一个,那她的事情,你怎么可能毫无心绪的?”
“师尊进过我的七情之海。”
慕寒渊忽然道。
“?”云摇险些没跟上,怔了下才下意识点头,“是啊,那又怎么……”
话声顿住。
云摇卡了壳,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一直犯的一个错误——
明明见过慕寒渊那片犹如寂灭之地的七情之海,过往三百年间,时间长河里半点星光不见,她怎么还会以为,他对旁人旁事存有什么感情呢。
“那你为什么还会跟她走得近?”云摇更不解了。
慕寒渊望定她片刻,终于垂眸,轻叹了声:“我说了,她是陈青木最宠爱、听信、纵容的独女。”
“嗯?”
“而陈青木——藏龙山之行,师尊便是不忍拒绝他,才随行的吧。”密匝的睫羽遮蔽了那人眼底情绪,云摇只听得慕寒渊向来淡冽的声线里,多出了一丝难辨的清沉之意。
但她也没顾上。
云摇怔然撇过侧脸:“你是因为……”
“因为陈青木是师尊最在意的、乾门五师兄的唯一弟子,他若出了什么事,师尊想来会难过至极。”
慕寒渊垂首,低声。
“乾门是师尊的乾门,陈青木是师尊的师侄,陈见雪是师尊的故人之后。唯有与师尊相关之事,我从不会有一丝轻怠。”
“……”
轻风拨得青丝起。一两缕,勾缠颊侧,扰人心绪。
云摇被那点痒意挠回了心神,她抬手将它别去耳后,同时轻咳了声,不太自在地调转身向往前走去。
“嗯……你不是还要给龙吟剑正灵吗?我们快走吧。”
慕寒渊也侧过身,跟上她的身影。
红裙将女子的轻声洒在了身后斑驳的竹影间。
“不过你的七情之海,我虽然见过,但到现在还是不太能理解,就算是圣人,再怎么七情不显,六欲无相,又怎么会在三百年间都全然不生半点。”
“并非全然不生。”
“嗯?”
云摇回眸望他。
慕寒渊指节自腰间玉带下,勾抬起那柄玉质长琴的佩饰,从方才,琴尾流苏间就隐约逸起黑白两色的薄光,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罩子封禁其中,挣脱不得。
“这是……”云摇望着上面黑白两色的光,迟疑抬头,“龙吟剑想要出鞘?”
“是。”
“你这剑的邪性……”云摇恍然,“莫非,就和你的七情有关?”
“从前七情起时,我便于夜色中抚琴,以琴音将七情六欲灌注琴身,换得自身清静。”
提起这个,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悯生琴中存有……一物,经了三百年七情灌注炼化,修成了琴髓,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发现。其质神异,举世无双,以龙心鳞作剑体,恰能相得益彰,成就不世灵剑,赠与师尊。”
云摇想了想,还是不解:“那也是你的剑,为何会听我的?”
“……琴中之物,与灌入之神思,皆与师尊有关。”
云摇:“……”
云摇:“?”
没等云摇细想明白,这话到底是几层意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施主”的呼声。
云摇往前看去。
正是之前领他们入寺的那个小沙弥,在日光下顶着锃亮的圆脑袋,快步朝云摇与慕寒渊的方向跑来。
话声顺着风飘向两人:“师叔说,炼日炉已开,施主想要正灵的法器可以送过去了!”
“好,知道了,”云摇路过小沙弥,顺手摸了摸小孩脑袋,“烦请带路吧?”
小沙弥委屈地憋了下,到底没敢说话,念了句佛号就转过身到前面带路去了。
给神剑正灵、见证它的第一次正式出世,这么重要的事情,云摇自然是要跟去的。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丢了生平最大的人。
正灵,顾名思义,就是为法器器灵修正灵性。正灵仪式一般由僧侣主持,以诵经剔其戾气、邪性,温顺其根源。
云摇与慕寒渊到达那座即将举行正灵仪式的佛堂时,梵天寺里前来压阵的僧人们已经聚齐了。
佛堂中央,佛门定灵阵从地面窜起丈余金光。
光阵中,隐约可见成篇的佛经字符在虚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虫蚁,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门正象。
定灵阵外围,一张张蒲团上坐着闭目合掌,一边手捻佛珠一边低诵佛号的僧人们。
为首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睁眼,示意慕寒渊:“释剑,入阵。”
“有劳。”
慕寒渊袍袖一起,悯生琴凌空自现。
他轻抚琴身,释龙吟剑出鞘——黑白两色之光,霎时照彻了整座佛堂。
伴着龙吟清鸣之音,真龙虚影显现长空。龙首昂张,腾云冉冉,龙躯仿佛欲要直破九霄,声势浩大惊人。
整座佛堂内,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涛,结阵等待为神剑正灵的僧人们也都睁眼,望着眼前画面震撼失言。直到为首高僧的一声佛号下,众僧人才纷纷回神,合掌垂首,继续低声诵经。
然而就在此时。
众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场就制造了如此声势的神剑,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顿。
它灵性十足地探了探剑格,离开笼罩它的阵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将脑袋伸出了门,紧跟着,剑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门定灵阵几乎只撑了三息,就在一片惊呼中碎成无数光点,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恶”的龙吟剑冲天而起,直向着堂门前,挟裹着令人色变的杀伐之气遁去——
一息后。
它猛地刹停在云摇身前。
剑身之上黑白两色光互相倾轧,难舍难分。
剑格带着剑体颤栗不已,全没了方才傲视万剑、出尘脱俗的神剑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样,绕着云摇撒欢似的转起了圈——
神剑震荡扩散开的波纹里,还响彻着它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愉悦的低鸣。
一众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后一张蒲团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经都忘记念了。
主持仪式的高僧迟疑望向慕寒渊:“寒渊尊,此剑虽灵性古怪,但视之不似戾恶之剑,不知邪性何显……?”
问题刚落。
云摇那边,她实在被这可恶的狗腿剑蹭啊蹭得生了恼,抬手一巴掌就将剑挥开了。
她本意只是让它稍稍远些,毕竟龙吟神剑,怎么也不至于挨一巴掌就伤了剑身剑气。
然而她没成想,轻飘飘一巴掌下去,龙吟剑还真倒飞出去——
连着撞翻了三个烛台,一鼎香炉,刮花了两块供桌布,这才“锃”地一声楔入地面。
佛法金光护体的青玉石砖,在龙吟剑下像块豆腐。
剑刃入地之处,佛法金光与青玉石砖都被无比光滑地切开了,边缘交接处,连一点粉末都不见。
……可以料想这柄剑穿过人身时,是多么迎刃自解畅通无阻。
然而龙吟剑毫无自觉,剑身清鸣,震颤中像是发出了“嘤嘤”的委屈动静。
“……”
佛堂门前,云摇只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开了。
离着龙吟剑最近的那张蒲团上,小沙弥吞了口唾沫,低念了声佛号,就颤着手要将它从膝前分寸之余的地面拔出。
只是还没等他手指搭上剑柄——
“嗡!!”
前一刻还像个被抛弃的可怜幼童的狗腿剑,在此刹那骤然掀起戾声,剑身上魔焰顿起,血色丝络疯狂涌动。半剑的沉戾黑色隐隐有压过半剑雪白之势。
与之同时,夹杂魔音的尖锐爆鸣一瞬迸发,几乎要逼得满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弥、陀、佛。”
危急时刻,一声恢弘辽远的佛号,从梵天古寺后山荡来。
佛门定灵阵重新拔地而起——
同时,佛堂前,修长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渊垂眸轻拨,指下弦音却如箭发,一声声碎风而去。
接连数道,转瞬就将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剑“锁”在了原地。
众僧人仓促回神,诵经紧随,推得定灵阵金光潮涨……
盏茶过后,阵中戾气难抵的龙吟剑,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面色复杂地转过身。
和云摇对视了眼,他才转向慕寒渊:“敢问寒渊尊,此剑方才戾气暴起,是不得触碰,还是……与这位女施主有关?”
慕寒渊难得沉默两息:“它确实不喜旁人触碰,但方才,是意图未逞,恼羞成怒。”
云摇:“?”
高僧一顿,念了声佛号。
“请寒渊尊与这位女施主,暂且移步到别院休息。”
两人应声转身后,高僧像是生怕云摇没听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灵仪式没有完成前,还请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围露面了,免惹剑灵再生邪性。”
云摇试图辩解:“它应该不会……”
偏就在这一瞬,像是要呼应高僧此番言论,重重弦音与金光困锁的阵中,狗腿龙吟剑哼哼唧唧地往外钻,十分努力地朝云摇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恋恋不舍又摇尾乞怜的哀鸣。
众僧人诵经声停顿了下,没听见似的继续。
云摇:“…………”
仙界乾元两辈子加起来没这么丢人过。
为龙吟剑正灵并非易事,渡化进程刚过半,月圆入塔之日就已经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弥就来到两位外客的宿处别院,言称师祖有请。
彼时慕寒渊已去了佛堂,助僧人们为龙吟剑正灵,云摇想了想,只给他留了一道剑讯,就叫小沙弥在前带路,领她去见大和尚了。
寺中清静,夜里更是不闻声。
云摇跟得有些无聊,跟小沙弥打听:“红尘佛子醒了吗?”
“尚未。师祖说,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狱,于本源损伤厉害,须静室内闭关十日方可出关。”
“那他夜间的修行怎么办?”
“夜间修行?”小沙弥茫然,“我等对佛子的修行并不了解,只有师祖常与佛子相谈,师祖应当能处置。”
“……”
话虽如此,但大和尚也说得清楚。
鬼身佛一经修成,今生之内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来如今红尘佛子神魂有伤,自封鬼狱,夜里那些怨鬼亡魂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想起这个,云摇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无法评判,燕踏雪在成为红尘佛子之前,为了三师姐而所做下的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过只以修心的师妹身份,云摇还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师姐那百年里,虽然依旧古板木讷,但她也绝非为了情爱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与师父和师兄妹们相处得不失和乐。
而百年后……终归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偿还了前世孽债,师姐应该,可以有来世了吧?
云摇想着,慢慢松解了心底郁结的难过,舒出口气来。
“如此,以后我便不叫他秃…驴……”
面颊刚浮上笑意的红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弥闻身后没了脚步声,茫然回身。
而云摇此刻满脑袋内只有无数回声。
[此驴与我有缘。]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犹在眼前。
世人皆知红尘佛子的往生目,能窥人前世。
那头毛驴不会就是……
想想记忆里那个古板肃穆,永远在她们吵闹的声音里做一丝不苟捧着书卷的背景板的三师姐。
云摇的脸绿了。
小沙弥正奇怪这位施主为何停住了,还未询问,就被云摇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带来的那头……不对,那位毛驴呢?”
“女施、施主!”
小沙弥惊涨得脸色微红,慌忙退开,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也由师祖安排在佛子的静室旁了。”
云摇:“……”
真是师姐。
云摇转身就走:“我先去你们佛子的静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弥慌得三步并一步,跑着拦在了云摇身前,还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后缩了缩,“施主,师祖说了,月圆之日不能耽误半刻,还请施主先随我去见师祖。”
云摇梗了下,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罢。
解决不了终焉火种这个三界祸害,别说毛驴了,整个乾元界都剩不下几个活物。
“好吧,那还是先去见你们师祖。”
见小沙弥长松了口气的模样,云摇问:“不过你们总是师祖师祖地喊,你们师祖法号是什么,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过?就连梵天寺外,似乎也没几人知道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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