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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魔尊徒弟买一赠一(曲小蛐)


他说百年之期未至,他死也要死在梵天寺。
云摇到底是乾门的云摇,是那时七杰中最小的小师妹,那里是梵天古寺,她做不出逼人赴死的恶事。
而等云摇再回到山门时,修心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两界山。
“你知道的,她终究还是,”湿潮浸透了慕寒渊的衣衫,他听见她涩声笑着,“一去未回。”
“……”
随云摇最后一句字音落地,慕寒渊背着她走进了茶楼内。
无论什么人死去了多少年,世间都是一样地烟火热闹。只要踏入红尘里,便有纷繁的人声扑面,冲去了两身袍袂尽染的夜色寒凉。
这地一楼是饮茶之地,二楼往上便是宿处。此时一楼大堂中,讲评书的散了场,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多,慕寒渊经过几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果皮狼藉的木桌,来到了柜前。
“哎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
掌柜的灿烂笑容,在望见慕寒渊那张清冷不凡的谪仙面时,忽地顿了下。
“这位仙师,可是姓慕?”掌柜小心翼翼地绕出柜门,问道。
凡间对修者的称呼千奇百怪,慕寒渊不少下山带弟子们历练,自然也见识多了,不以为怪。
只是……
“唔,你都这么有名了?”他背后冒出个蹭得毛茸茸的脑袋,青丝散乱,不成模样,红裙女子却好像在醉意里分毫不觉,“他一个路过的都知道你……不错不错,有为师当年名扬天下的风范。”
云摇抬手拍着慕寒渊的肩。
大有赞许之意,却显然忘了自己当初扬天下的都是些什么“美名”。
在掌柜震惊的眼神下,慕寒渊有些无奈地单手按住了肩上那只不安分的手。
“抱歉,稍等我片刻。”
对掌柜的略微颔首,慕寒渊转身,将云摇带去了一楼大堂的角落。
这里灯火昏昧,落着一张没有客人用过的木桌,长凳和长凳后的墙面都被他以一道术法擦拭过,然后慕寒渊才将身后的红裙女子放了下来。
由她倚靠到不染片尘的墙角里去。
“师尊,先饮盏茶,等你酒醒些了,我再带你到楼上休息。”
云摇单手托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慕寒渊这才转身回到柜前。
掌柜的犹在观察两人,这会儿对上他视线,连忙又避开:“仙师莫误会,我不是认识两位,是方才有位出家人进来,上楼前说是会有一位生得谪仙似的客人晚些来,姓慕,是他的同伴,房钱也……也一并……”
两枚价值不菲的灵珠,被修竹似的指骨抵在钱柜上。
慕寒渊温声道:“两间客房。”
“哎!哎好,这就为您二位安排最好的客房——”掌柜的连声笑着应。
“两间,”慕寒渊一顿,“那位僧人一间外,再开一间便可。”
“……啊?”
掌柜的迟疑望向大堂角落。
正对上了那边,靠在桌旁的少女托着腮,但目光如炬,眼都不眨地死死盯着他面前这位谪仙人物的背影。
掌柜的好像懂了什么。
“两位一道……”
念头还未出口,掌柜的面前就被一道修长身影拦尽了视线。
慕寒渊垂眸,神色清冷,语气温和而淡然:“我师尊饮了些酒,有些醉了,我今夜须在房内照顾。”
“师……尊?”
掌柜的又不明白了。
可惜面前这位谪仙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答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便转回,径直朝着角落去了。
慕寒渊一直走到云摇的身前,停了下来。
他屈膝,在她眼前折膝,蹲下身。
指背在茶盏上探过,慕寒渊微微蹙眉:“不喝点茶么?”
“……”
云摇不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他,目光微妙。
“怎么了。”慕寒渊终于抬眸,问道。
云摇停了许久,终于缓飘着声,醉意氤氲了她原本清澈的眼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做了什么。”
慕寒渊垂下颈,正抬手为她拭去短靴上沾过的污泥。
云摇脸颊微微泛红,心虚地挪开眸子:“就是,你能想到的,很不好的事。”
“……?”
慕寒渊擦过她靴尖的指骨停住,他就势仰眸望她。
云摇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了脸。
虽然四目只是对上了一瞬,但慕寒渊还是清明了什么,他略微怔然,垂低了手。
细长的睫垂遮下来,密匝地覆过他眼底情绪。
银丝莲花冠隐在昏暧里,明昧难辨。
终于还是云摇先等不及,她有些屏息,涩声轻问:“如果我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呢。”
慕寒渊正要开口。
就听红衣女子借着醉意,低低又怨念地问了句:“你会为了这件事,就要,杀了我吗?”
“——?”
慕寒渊凛然皱眉。

云摇没能立刻听到慕寒渊的答案。
在她借醉意说完后,便屏息等着慕寒渊的回答。只是云摇正见他皱眉,倾身过来,刚要说些什么时——
从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惊怒的佛号。
佛号声势惊人,回音里更荡起佛门钟磬洪响,灌过整座楼中,势若裂天,震得人心魂俱颤。
慕寒渊与云摇本能对视,面色同是一变。
“佛子。”
“不好,秃驴出事了!”
与两人话音同时而起,楼内失控的佛法信力已溃散难抑,可怖的灵压冲撞得整栋楼都摇晃不已。等楼内客人回了神,免不了的惊慌逃窜,尖声哭叫回荡从楼内一直荡到夜市里。
红尘佛子如今已是佛家见道境的佛修,若以乾元界的普通修为界定,那便是与慕寒渊相仿的合道境。
他若佛法信力出了岔,灵压溃散难收,怕是要整座城来填都不够。
这酒不醒也得醒了。
云摇抬手拔了发顶木簪,垂落的一瞬,细腻光华已从她指间流泻而下。
质地温润的木剑剑尖斜斜指地,红裙已翩然而起——
“你救人,我上楼。”
“师尊小心。”
艳红与雪白两道身影交织,然后错身而过,各向一侧。
云摇飞身上楼。
慕寒渊则席地凌空而坐,抬手横抚,从他指骨下流光间显现出修长虚影,玉白长琴凭空自起,琴尾垂下的流苏如水迤逦,月色般涤人心清。
修长指骨抵上琴弦,轻拨缓挑,渊懿雅润的琴声从他指间流淌而出。
一两息里,便压下了楼内溃然作乱的灵力啸鸣。
只是二楼某个房间里,向外散布的失控的灵力威压依然源源不断。
慕寒渊一边抚琴,一边在匆忙间抬眸瞥去,虚空之中,凡人看不到的可怖灵压正在互相倾轧。与他弦音琴力相抗的,自然便是了无不知何故失控的佛法信力。
可那里面,除了佛法金光之外……
慕寒渊眉峰微褶,望着楼内无形海潮似的灵压波纹里,那一丝丝犹如蚀骨之毒的、狰狞纠缠的墨色丝纹,他眸如渊海,清冷神色微微沉凝下来。
“……鬼身佛。”
话声起时,他食指指骨兀地一拨,半道凌厉弦音便破空而去,直奔一个在慌乱人群间哭闹的孩童门面——
“咔。”
银色雪华般的弦音骤停在孩童鼻尖前。
如在虚空中撞上了无形无色的光屏。
几息后,一道诡异妖邪至极的墨色丝纹,被凝在那道银华间,徐徐显影,然后轰然碎去。
孩童惊讶得忘了哭,挂着眼泪,呆呆凝视着鼻尖前飘落的黑色粉末。
与此同时——
随着楼中弦音疾发,一息便有十道凌空而去,茶楼里外无数人身周发生的尽是相同的境况。
数不尽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
如暗夜里,下起一场肮脏的墨雪。
从城中不同方向,疾身赶过来的修者们,震撼地停在那场雪里。
与只觉得面前光景奇幻陆离的凡人们不同,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面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惊骇愕然之意。
因为他们察觉得到,那些弦音在击碎不知何物的墨色丝纹之后,并非就此散去,而是同那些墨色丝纹一样化作无数散碎的、透明的光点。
只是每一个透明的光点都去包裹住了碎下的黑色“雪粒”。
确保没有一丝可以再去作恶。
而面前是一场盛大的夜雪,像要覆没整座城池,席天卷地扑簌落下。
这要多么巍峨磅礴的灵府灵海、又要如何可怖的操纵,才能达到面前这场足以让所有修者叹为观止的掌控?
修者们的目光四散望去。
不过一息,就已经有人看到楼中满地凌乱狼藉的桌椅间,那道月华覆身似的清冷隽永的侧影。
疾迅迫人的弦音已经散去了,此刻楼内琴声温润如水,摇摇欲坠的楼体在他的琴音悬绕下慢慢归稳,溃散的灵力威压被流水般卸去,同时琴声牵引着那一席席墨色的雪,在他身周四处凝聚。
“寒渊尊!原来是寒渊尊在救人!”
不知谁第一声惊呼出口。
于是追随之声铺天盖地,不止修者,那些无法修行的凡人似乎比他们还要激动——若声音所化浪潮能有实质,大概足够落成一片海洋将他淹没其中。
慕寒渊近两百年来游历世间,所救之人无数。
这样的场景他早经历过千万遍,也该如从前千遍万遍所做的一样。
只是此刻琴音未止,而他神色依然有些沉凝,那双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二楼的方向,担忧如阴云,密布在他本该清冷无尘的眼底。
“师尊。”
云摇难得有点麻爪地提着剑,一边闭着眼,与那些凌空扑来的狰狞鬼面扛斗,一边分了道神识落向房中的妖僧了无。
说“房中”其实不太准确。
因为了无的这个房间根本就不存在了。四面墙全在第一时间就被掀飞出去,还好慕寒渊反应及时,第一道琴音就将所有能伤及凡人的破坏物卷到一旁了。
所以准确说,了无现在是坐在二楼的一片废墟里。
隔壁跟他共用一张墙的倒霉客人,两个互相抱着,瑟瑟发抖地缩在几丈外的榻上。
换个时间云摇还能跟对方打个招呼,缓解一下对方的阴影,但现在她实在没那个心情也抽不出那个功夫——
“妖僧,你还真是妖僧啊?”
“……”
在云摇咬牙切齿的声音所去的方向,废墟之上,了无双目紧闭,眉心吉祥痣红得都不止滴血,还几乎发黑了,同他的唇色一样。
而更诡异的,还是他那身血色袈裟上,无数的黑色丝线正从他身体里向外挣扎,在半空中四散飘荡。每一根都有自己想去的方向。
云摇怎么看怎么像只水草成精。
还是成精前一不小心给自己打了一团大结的那种。
云摇一剑挥断了扑上来的又一簇鬼面,发狠骂道:“秃驴!你是不是嫌自己太秃了,所以日思夜想都惦记着长头发,现在走火入魔才长了一身!”
这话自然是污蔑。
是个修者来也看得出,妖僧身上的并非长发,虽然很像——
但每一丝,只要离体,立刻就会化作狰狞冒烟的鬼面,毫不客气就朝着云摇来了。
云摇对这东西最是打心眼里哆嗦,不小心对上一眼都腿软,所以从一开始打她就把眼闭上了。她倒是想躲清闲,但慕寒渊在下面救人,这事她做不来,那就只能在上面硬扛了。
然而无论云摇怎么喊话,妖僧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云摇神识探回来的结果更不容乐观——
了无不但没醒,连面颊上都凸浮起了几张可怖至极的鬼脸,狰狞挣扎着像要冲破什么束缚,只是又一次次被唇眼发乌的了无给镇压回去。
“这到底什么鬼东西,”杀不完也打不完,云摇气得磨牙,“他要是水草成精,三师姐不可能不跟我说啊!”
“是鬼身佛。”
一道传音如血色薄光,终于冲破了无数凄厉嘶嚎组起的声墙,将话声从一楼递到了墨雾翻涌的二楼。
云摇神思一滞,手中剑却未停。
她蓦地睁眼,一剑劈开了面前的鬼面。
裂作两半的两张半鬼脸从她左右擦身而过,惹得云摇眼角狠抽了下,她颤着声竭力自定:“什么…鬼身佛?别告诉我,又是和你那个恶鬼相一样的东西。”
终焉火种这种一不小心能送三千小世界归灭的倒霉东西、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
“不,鬼身佛仍是佛法修持,但是是一种极少有僧人修炼的佛法神通。修持者须以魂为狱,纳百鬼入体。终其一生,夜夜以魂身入鬼狱,超度亡魂。”
云摇:“…………”
云摇:“?”
他们修佛的都这么变态吗,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
百忙之中,云摇插空瞥了废墟间的了无一眼。
这一眼里有些情绪复杂。
事实上,今夜在那间酒肆里听了一则说书,唤起她尘封数百年的关于修心师姐与红尘佛子的记忆后,她若不是将自己灌得大醉,可能已经忍不住拍屁股扭头走人了。
同三百年前她见一次就冷笑着叫他一次秃驴一样,现在的云摇也还是无法原谅那个到师姐去两界山赴死前,犹从未下山看她一眼的僧人。
但若他的佛法修持,这一生便是夜夜如此,那似乎,她也没什么责怪他的资格。
百鬼显像间,云摇眉眼戾然,又一剑出手。
煞意四散,这一剑荡去了天边,连遮月的青云都劈碎了半面。
“…所以我最烦圣人。”
作为被他放弃和牺牲掉的那一部分,她的师姐连责怪他的资格都没有。
“你既然知道他的修持来历,那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云摇蹙眉问,“也是走火入魔了?”
“鬼身佛修持的前一百年内,最难捱过,夜渡百鬼,日日都有走火入魔魂飞魄散的危险。”
“……魂飞魄散都要练?”云摇咬牙挥剑,“有病能不能别祸害别人。”
慕寒渊无奈低哂:“不怕鬼了?”
“我现在只想活劈了他,”云摇冷声,“他这个鬼身佛修持不足百年?”
“以他魂内所纳戾魂的数量看,应有至少四百年修持了。”
云摇察觉了什么:“不是百年内才会走火入魔吗?”
“是,所以师尊最好将了无唤醒,一问究竟。我觉得今夜境况,恐不是他不慎走火入魔那么简单。”慕寒渊的尾音也沉抑了下去。
云摇嘴角抽了下:“……你要不要上来看看他现在这个鬼样子,我怎么唤醒,抽他吗?”
‘自然是杀了他。’
“——”
像是噬心的冷意攀附而上,那个曳着彻寒笑意的嗓音叫云摇蓦地轻栗。
她瞳孔缩起,目光穿过重重鬼影,不确定地望向楼下方向:“慕寒渊?”
“师尊,怎么了?”再次响起的话声,依然是那个温润渊懿的声线。
“你刚刚,没有说话?”
“不曾。”
“哦,那看来是我听错了,这边鬼叫得太吵。”云摇松了口气,斩开了面前拦路的亡魂厉鬼,终于到了那片勉强称为床榻的废墟前。
慕寒渊那边久久不闻余声。
不过云摇想了想,怎么说也是她认识了无早了几百年,还要去问慕寒渊如何唤醒对方,好像是有些欺负人了。
当师尊的还是得给徒弟立个榜样。
云摇略作思索,便抬手打出了一道符咒。
清心阵落到她足下,金光拔地而起,笼罩周身。
这点灵力,想唤醒了无,自然不够看。但护住她周身,让她短时间内不被这些亡魂厉鬼所扰,那还是足够了的。
紧跟着,云摇双手平抬木剑,置于身前。
“慕寒渊。”她清声遁起。
几乎在她开口的同一瞬,楼下抚琴之人就像是与她心有灵犀一般——
琴音忽转。
转作了仙域的安魂曲。
云摇手中长剑的剑身上,光华洗过,而后慢慢凝练,在白光中化作一柄小小的木簪。
这是三师姐修心的木簪。
修心的木簪有许多柄,每一根都是相同的形状,头端像一根方方正正的木条,古朴得有些难看。
除了云摇之外,大概无人知,这是修心收到的第一支方形木簪。她在去两界山前,将它留给了最小的师妹云摇。
一同留下的,还有曾经将它赠与她的人的,俗世之名。
“燕踏雪。”
望着木簪,云摇声冷而微颤:“你睁开眼,看看这是谁的东西。”
“——”
安魂曲下,百鬼希声。
女子清音入耳的一瞬,妖僧了无眉心血色吉祥痣忽光芒绽起——
那双在此刻显出几分鬼修般邪气的丹凤眼,忽地睁了开来。
他定定望着漂浮在身前的木簪,瞳孔轻颤。他放于膝上,结说法印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右手栗然抬起,像要去取身前的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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