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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魔尊徒弟买一赠一(曲小蛐)


她的五官是一种慵懒又清绝的艳丽,只是那种艳丽被眉目间挥之不去的某种情绪洇开了,变得淡然疏离。
唯有那双眼眸黑得像过水的琉璃,濯濯地望着他。
几息后,女子蓦地笑了。
像霜雪里盛开出一朵浓艳的花。
“虽然是个小怪物,但生得当真漂亮,”她懒洋洋地踱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像是能透过他满身满面的血污,看清他的原本面目,“我对美人一向恩宽,素不相识也算,所以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在他最厌倦的红色的衣裙旁,挂在细腰上的长剑飞起,剑鞘抬起少年的下颌。
被迫仰脸,少年冷白颈上的长锥被牵动,再次有血如注地涌下。
但他眼眸间情绪寡淡,眉都未皱。
剑柄在女子纤细修长的五指间缓缓收紧,她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忽又笑了。
“说吧。”
云摇随手一抹,少年颈前的乌光长锥便消失不见。
涌出的血被无形的力止住,狰狞可怖的贯穿伤口里,血肉一点点长合。
“随便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你可以随便提,”云摇俯身,贴近了刑架上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的红裙被他滴落的血染湿、浸透,“杀几个罪魁祸首?或者,干脆杀掉这一整座漠然旁观的城,如何?”
风起云啸。
高阁祭台之上,寂然半晌,少年终于从缠满铁棘的刑架上微微扬起头颈。
他张了张口,声音涩哑。
“…一个。”
云摇一愣。
似乎没有想到少年如此平静,没有任何疑问或求证,就真信了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话。
但她很快便回了神,笑道:“只杀一个,会不会太少了?”
红衣女子侧了侧身,手中随意一拨,长剑出鞘半寸。
锋芒如割。
她遥遥望向城中某个方向,视线穿过无数房田屋舍,定在了那个祭礼主持的身上。
那个巫祝连同他所在之处,化作虚影,投在祭台上。
“是他么?”云摇随意地问。
“我。”
“……”
天地阒寂。
几息后,云摇回过身:“什么?”
被长枪贯穿心口钉于祭台的少年,从染满他一层层血的刑架上仰头。
血污之下,他面如霜雪,眉似青山,眼底透着一片死寂的淡漠:
“杀了我。”
“……”
云摇的神魂就在三百年前“云摇”的身体里,怔然望着刑架前那双如远山雪、琉璃月的眼睛。
也看见了他眼底映出来她的模样。
……像啊。
你看,此刻他和你多相像。
恍惚间,云摇像听见了有个嘲弄而难过的声音在她耳旁轻慨叹着。
一样的求死,又求死不得。
云摇低垂下睫,遮了眼眸。
“…………”
“好啊。”
她笑容散去,轻声说完后,左手抬起,凌空一握。
奈何剑震荡嗡鸣,倏然穿风,悬于天际。
剑尖遥遥向着少年心口,将要取代那柄染满血迹的长枪,更深更彻地贯入他胸中,钉碎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复生的生息。
“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即便你是阿鼻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也再回不去了。”
刑架前,少年没有说话,他无声仰起苍白的面,合上了乌黑的眼。
“好。”
奈何清鸣,裂风而去。
“轰——”
一剑势如碎天,轰然落下,却骤然止收,点在长枪枪尾。
顷刻后,符文长枪与还剩的八十根乌铁长锥,如烈日下雪色,消融殆尽,不余分毫。
没了支撑,少年恶鬼被戳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向下跌落,阖眸里他只觉落向了万丈深渊。
本能驱使他想抓住什么。
“——”
云摇垂眸,望见了拽住她裙身,那只被血色染透却不改凌厉的手。
它之下,是少年睁开墨黑漂亮的眼,满是血污,又如这世上最干净剔透的珠玉。
他不解地看着她。
云摇却笑了。
她慢吞吞地折腰,勾了勾手指,奈何剑便顺她心意,替她挑起少年清瘦的下颌——
“这一剑便算杀过。”
“从今天起,你的命,归我了。”

第15章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一)
云摇大约没想过,她一时恻隐心动,到底“捡”了多大一个麻烦回来。
最初惹麻烦的是样貌。
原本在还凤城救下少年恶鬼前,她就察觉到了血污之下少年应当生了一副极为清俊的五官,眉目如远山青黛,血污都掩藏不住的风华。
可惜她没料到,风华过了,那就是祸害。
“嗒,嗒,嗒……”
朱雀城,主城北门,连城楼之上的檐角都飞着形态各异的凤冠火羽鸟兽的图样,片片鳞羽张昂,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城楼上俯冲下来。
那锐利黑珠凝视着的城墙下——
一只形似骏马而足生红纹的异兽,正从篆刻着火鸟兽纹的城门间缓缓穿行而过。
异兽负驮着的,是名腰佩长剑、腕绕金铃的红衣女子。一身红裙张扬似火,木簪单髻的垂发前,颈白修长,五官也算惊艳漂亮。
这样的长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见,入城沿途众人的视线本该落在她身上。
——若没有给她牵着异兽的那个少年的话。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吗?”
“可他身上没有丝毫魔修的气息……”
“魅妖可不是这种模样,更像仙域那边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会有这样的长相。”
“他牵着的踏焰朱兽上还坐着个女子,大概是那个人的仆从吧。”
“胡说,你见过这般模样的仆从?”
“……”
即便不外放神识,云摇也听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杂夹道的议论,还有多少带些批判指责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连带着她座下可怜的踏焰朱兽都走几步就不安地刨两下蹄子。
云摇忍了半道,终于在进入内城中,随着道上来往车马愈来愈多时,她开了口:“小怪物。”
牵着踏焰朱兽的少年侧身,无声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时不带一丝起伏波澜,像是座藏在人间秘境里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确定不戴点什么,”她在脸前比划了下,“遮一遮?”
“这是你选的。”
“虽然我是比较喜欢这种圣人君子的风格,”云摇望着那一身白袍,几分愉悦夹着几分遗憾,“但也没想过,你穿出来是这样的结果。”
——事实上,他那会刚从铺子布帘后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觉着不妙了。
偏偏这小怪物体质神奇,除了再重的伤都无法叫他殒命外,连仙门弟子行走凡人间时常用的遮容法术,在他身上也维系不了片刻。
被那不掩饰的目光审视着,牵朱兽的少年恶鬼这次连话也懒得回云摇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忍不住撩拨。
“这样想就很奇怪了。”
云摇懒搭着踏焰朱兽的犄角,俯身。即便朱兽高大,她这个动作也叫自己蓦然凑近那少年身侧,相距不逾几寸。
她歪过头,对着少年恶鬼冷玉似的侧颜。
“你既生得这般仙家气度,还凤城的人,怎么会说你是恶鬼的?”
“……”
攥着缰绳的指节有一刹那的收紧。
少年侧颜上,如薄樱瓣的唇抿了一下,但也很快松弛下来。他侧眸,眼底似盈了冰凉至极的雪意:“你会知道,你不该救我。”
云摇盯他几息,兀地笑了。
那一笑近乎灿烂,比日光都潋滟晃眼得多,叫近在咫尺的少年不自觉就轻眯起眼,像承不住这样盛极的笑色。
等他回神,红衣女子已经懒洋洋地直起身。
那抹笑离他又千丈远了——
“我这一生痛而无悔的事情太多,痛而有悔的,不过那么一件而已,”她笑着,居高垂低地睨他,“你若有本事添上一件,算你了得。”
“……”
眼前傲然之色足凌霜雪。
屏过数息,少年恶鬼不动声色地转回去。
一炷香后。
朱雀城北城,邀月楼。
这儿是朱雀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楼内歌舞升平,人声鼎沸。模样各异的魔族与妖族混着几乎快成了稀罕物的人族,穿行在酒楼之内,伴着靡靡乐声,走到哪儿都鼓噪得令人头疼。
二楼雅座上,正对着楼间歌舞,云摇倚栏懒卧,欣赏着魅妖族的舞姬在高台上纤足点落、裙蝶翩翩,视线偶尔才从楼里扫过一圈。
这般过去了片刻,她百无聊赖的眼神里终于勾起丝波澜。
“小怪物,”云摇回眸,笑睐隔着矮桌阖眸正坐的少年,“你看西北向,那儿的人是不是在盯着你看?”
“……”
事实上从少年恶鬼跟在云摇身后进来,这楼里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没少过——要不是小怪物将一身雪白暗纹的衣袍穿出了华贵出世的气度,没人敢轻易招惹,那云摇猜想早就有人要上前寻衅了。
但少年还是依言,睫羽低撩起。
——与那些欣赏或觊觎都不同,那里望来的人神色间饱含残虐的杀意。
云摇在旁边看得细致,少年恶鬼肩线绷紧,神色间似乎起了微澜,但也仅有那一点。
看过一眼后,他垂回眸。
“我提醒过你,朱雀城不可久居。”
“为何?你招惹的人在这里?”
“我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少年恶鬼声音漠然平稳,“只是所有人都想我死而已。”
云摇笑容微异,可惜不等她再问,那边坐着的终于按捺不住,那长着诡异犄角的魔族起身,比凡人粗壮数倍的臂膀提起两柄硕大的流星锤,大步朝这边走来。
他挂着狰狞嗜血的笑容,丝毫不掩来势汹汹,每一脚踩落,好像都要叫这邀月楼跟着晃上一晃。
几乎同时,云摇和少年恶鬼在的雅座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魔族围住。
楼里歌舞声低了下去。
魁梧小山似的魔族停住,流星锤在身前重重杵地,砸出砖石裂纹。他将目光徐徐挪到云摇身上,继而咧嘴,笑出了一口尖利森冷的牙齿。
“胆子很大啊,在还凤城抢了人还不躲起来,反倒赶着来朱雀城找死?”
云摇歪了歪头,还沾着浆果汁水的手指点向自己鼻尖:“跟我说话?”
魔族笑得更加森寒:“你说呢。”
“哦。”云摇回头,朝旁边招手,“那个堂倌,对,就你,过来过来……你们这儿有人闹事,砸了东西你管不管?”
堂倌在魔族注视下抖如筛糠,愣是一句都没憋出来。
魔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的胆量,这就怕了?没关系,爷爷今日慈悲——你只要把你身旁那只恶鬼断了手筋脚筋,打废了留下,爷爷保你活着走出城门。”
“……看来是砸了也不管啊。”
云摇语气遗憾,眼睛却亮起来了,像笑盈盈的:“那太好了,正巧我穷,赔不起。”
话声落时。
一声清厉剑鸣骤起,撕碎了满楼的靡靡乐声。
刺眼的银白弧光犹如夜闪,瞬息之内,在楼里旋过一圈,回到鞘中。
众人瞠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
“轰——!”
魔族魁梧的身躯砸倒在地。
他脸上犹带着那抹狠厉森然的笑容,只是怒目圆睁,却不剩半分气息,戾白的尖牙转瞬就被涌出的鲜血染成了骇人的紫黑。
满楼死寂。
云摇擦掉指尖上沾着的浆果汁,不紧不慢地抬眼:“爷爷的慈悲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给他记到下辈子了。”
楼里惊醒。
“啊啊啊啊啊——”
“朱雀卫左使大人死了!!”
“快!!快传禀城主府!!”
“来人啊……”
盏茶后。
少年恶鬼牵着受惊不小的朱兽,从邀月楼楼外的棚子下走了出来。身后腥臭难闻,大约是楼里死得魔族太多,给这些棚里停着的异兽吓得屎尿横流。
而罪魁祸首,正蹙着眉在不远处的巷角荫凉里整理自己沾了血的红裙。
“噫。”
云摇勾着手指将捏起的裙角撕掉,扔出去:“这些魔族的血臭死了。”
少年停在她身侧:“想我死的人太多,你便是累死了也杀不完。”
云摇闻声回眸。
不知是潋滟日光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少年眼底望她时起了点不同的情绪。
但要定睛去寻,又找不见了。
云摇不甚在意,翻身骑上异兽:“那太好了。”
少年难得主动仰脸望她。
“你猜我来魔域是做什么的?”
少年恶鬼似乎不在意她的“来”字,想了想:“杀人?”
所以才会救他,又专来朱雀城转上一遭,要叫魔域人尽皆知。
“不,我来给一个人收尸。”
日光灿烈罩下,笼得人满身烈意,然而女子话声一起,身遭就忽然薄冷至极,几乎叫人喘不上气。
“这个人可怜至极,两百年里他没了师父,师兄,师姐,师弟……满门尽死,如今只剩了一个师妹。”
“十日前,连他自己也死在了两界山,尸体被人带来了魔域。”
“这世上只剩我能给他收尸了。”
“……”
少年恶鬼眼底情绪震荡,片刻后,他回眸。
异兽座上的女子已恢复了她平素懒散倦怠的笑容,此刻见他回身,还朝他笑了,灿烂至极:“——你说,我该不该来?”
她眼底悲恸至极的情绪却藏不住。
少年轻叹,转回去。
满门尽灭,仅存一人。
“原来你是来寻死的。”
离了邀月楼几日,云摇发现小怪物没说错,要杀他的人当真是够累死她的——像结成了潮水的蝗虫一般,一波盖过一波,怎么杀都杀不完。
即便奈何剑下斩魔三千,云摇终究还未渡劫成仙,又身在魔域,如一人入汪洋,难免力有不逮。
几日下来,她受了几回伤,累在身上算不得轻。
这是救了他之后的第二件麻烦事。
云摇没想过的是,还会有第三桩——
那是他们离开朱雀城的第五日,入夜前,云摇寻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山洞。而后,少年就在他们相遇以来的一路上,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要求。
“囚困,阵法?”云摇听得神色古怪。
“法器法宝也可以。”少年恶鬼平静,他只是束袍垂眸地站在那儿,气度就比过了云摇在仙域见过的所有仙门高足。
“有是有……但问题是,要拿来困谁?”
“我。”
云摇有种既意外又熟悉的感觉,然后想起差不多的对话,五日前她救他时也听过了。
靠在山洞前的山壁上,折膝懒坐的红衣女子不由垂首而笑,搭在膝上的手里拎着只酒葫芦,跟着她笑声摇晃:“怎么,你今晚会变成一只吃人的猛兽吗?”
少年摇头:“恶鬼相。”
他说得认真,眼神也认真,不由得叫云摇都慢慢停住了笑。她轻狭起眸子,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
“你的恶鬼相…会伤人?”
“善恶不分,众生不辨。”
少年缓声说完,然后抬眼。
那是云摇第一次看慕寒渊笑起来的模样,他笑得并不明显,只两边唇角勾起一点,但配上那张脸,即便是恶鬼,也足够蛊人沉沦个十死无生了。
少年就那样淡然望她:“趁来得及,你要杀了我吗?”
“……”
绕着指尖转的酒葫芦没收住,飞了出去,跌到地上。
砰的一声,给云摇叫回了神。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态。
但云摇毫不遮掩,一招手便召回了酒葫芦,歪头望着少年笑得极是轻浮:“你一定没这样对人笑过。”
“……”
少年缓收住。
云摇于是笑得更厉害,山谷里荡漾着的都是明媚日光和她的笑声:“可惜了,真的,不然就凭你这张脸,一笑倾人国,他们抢都来不及,怎么轮得到我救你呢?”
“…………”
少年恶鬼竟像是恼了,尽管不显——但他霍然转身,一副不愿再听后面污言秽语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洞。
云摇到山上巡了一圈,打回来些野味,顺便捡了一些可以烧火取暖的干柴——她入合道境已久,寒暑不侵,这些自然是为了捡回来那个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少年准备的。
只是一进山洞,云摇就变了脸色。
夜幕已降,此时山洞内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她临走前设下的禁制结界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金光。
而重重禁制内,她走时还好好的少年此刻身上白衣已被染得血红,从脖颈到四肢,被绑上了不知多少条捆仙链,其中最粗的两条更是当胸穿过肋下,透过大片的胸前血污,将他琵琶骨死死钉住。
少年垂首跪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他身后,篆满阵法咒痕的乌金色链条垂地,到链尾都楔着铭刻了符文的悬钉,重锁在山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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