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织:“啊?”
阿织头一回来大相国寺,头一次逛庙会,满眼都是新奇,正在兴头上,哪里肯走,小小的身体扭成了麻团儿。
“阿姐,我不要回家,我还要玩儿。”
应小满头疼地哄她:“回家给你吃又大又甜的葡萄。”
阿织哼唧:“玩好回家,我还是能吃葡萄。”
晏容时在旁边等候一阵,见阿织始终不情愿走,开口劝了句:
“手头现成的香烛。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不如带着阿织去佛前上炷香。一来,历经大难,替家里去灾祈福;二来,放小丫头进佛殿见识见识,她尽了兴,或许便愿意回家了。”
说的很有道理,好过一大一小在人群拥挤的佛寺里拉扯。
应小满想了想,绕开面前的晏家阿郎晏容时,不接他手里的高香,转去后方隋淼那边取来几支香烛。
“不许跟过来。”她扔下一句,牵着阿织的手走向前方巍峨的大雄宝殿。
人群中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急停,转身往来处瞄。
晏容时握着手里的线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背后,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远远地瞪他,十来步外的霁袍郎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误会。
他往旁边走出几步,并不进入大雄宝殿,而是在殿外香火旺盛的三足大铜炉边停步,拈香闭目默祷。
应小满停在大殿门口驻足瞧了一阵,见他果然在殿外乖乖上香,并不试图跟随走近,稍微放下心,领着阿织进入殿内。
晏容时收回视线,立在大香炉边,继续默祷:“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佛前但求姻缘红线一根,线牵殿内小满、殿外容时。缔结同心,缘定三世。”
默念毕,把线香插入六尺高的大香炉中。
身后开口便惹祸的精壮汉子低头不敢说话。虽然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但明显他一开口气氛就不对了……
他其实是便衣混在人群里的禁卫好手。
一个小小的刑部六品主簿,只因疑似牵扯进军械倒卖大案,就被人泼油纵火,满门烧为平地。官家震怒之余,严令加强戒备。
身为三司会审主审官之一的晏容时,哪怕今日告假私事外出,依旧有一队殿前司禁军好手护卫随行,谨防意外发生。
不想当真查出了异状。
晏容时叹了口气:“不怪你。外头何事?说罢。”
“有人跟踪。”禁卫心虚地不敢低头:“周围人太多,弟兄们起先以为多心,但却瞧越不对。”
“总共五六个人。寻常逛市集的人眼睛盯着两边摊子卖的东西,这几个眼睛盯人。庙会市集里一双眼睛从头到尾只盯人的,不是偷儿,就是盯梢的探子。”
“晏少卿进庙之后,弟兄们散在寺庙门外各处把守。那群人远远地看一会,并未靠近,陆续走了,门外只留下两个继续盯梢。”
晏容时思忖片刻,“他们一路盯的是我?”
禁卫说起来也纳闷得很:“按理说,盯得肯定是晏少卿。但有擅长跟踪的弟兄刚才一路追踪回去,看到那群人竟然进了余庆酒楼。余庆楼——不就是今日晏少卿身边的小娘子出来的地方么?会不会和小娘子有纠葛?”
早晨应小满刚从余庆楼里出来,余庆楼的人暗中跟随,盯梢的确实有可能是应小满。
晏容时仔细想了想早晨在街上撞见时,应小满气呼呼抱着阿织从酒楼欢门下快步走出的场景。
当时他以为小满对着雁二郎生气,如今想来,在酒楼里生气也说不定。
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他吩咐下去,“派几个好手,盯余庆楼里动向。”
想了想,又额外叮嘱面前禁卫好手:“雁二郎没卸职前,和你在禁军里有些交情?劳烦你问问他,早晨余庆楼发生了什么纠葛。”
禁卫应是,快步走向寺庙大门。
人流汹涌的开敞的寺庙大门外,正好走进一个身穿湖绿色绸缎团花袍子、五十来岁,面容团团和气,一看便是经商多年的商贾男子,提着香烛,不紧不慢迈进寺庙门槛。
应小满领着阿织在大雄宝殿逛了一圈。宽敞大殿巍峨庄严,金身菩萨悲悯善目。
小丫头仰头望着,嘴巴半晌合不拢。“哇~”
应小满领着她上香。
晏容时顶着七郎的脸和声音,说出来的话其实有道理。
家里刚刚遭逢大难,人既然来了佛寺,为什么不进殿上香,佛前祈求平安?
大雄宝殿里跪满了信男信女,几百个蒲团散布各处。庄严佛殿后,许多和尚正在念经做早课,木鱼声夹杂着念经声传入耳边。
漂浮在半空的众多不定心绪,在佛殿缭缭的香火里沉到了实处。
应小满并不是个心思繁杂的人。
京城的事太复杂,京城的人也太复杂,但于应小满来说,她始终是生长于汉水边、八岁随爹爹入山的猎户家的伢儿。
这趟京城之行,她所求并不多。既然替义父报仇的事不成,应家打算离京,她所求的依旧不多。
领着阿织手握点燃的高香,并排跪在中间往后的一排蒲团当中,高举过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祝祷。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愿我佛降福,保佑我娘和阿织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愿我佛降福,保佑地下的爹爹无忧无虑,安心长睡,不要生气。我们很快回家陪他老人家了。”
“愿我佛降福,保佑……也保佑大殿外头那个吧。他被我骂得不敢进殿,并非不想拜佛。京城坏人太多,他最近查案到了关键处,不知会不会有坏人要对他不利……我佛慈悲,也保佑七郎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身侧的空蒲团有人跪下,同样手握线香喃喃祝祷。
她起先没注意,正在手把手教阿织把线香高举过额前,身侧那人却略抬高嗓音,笑说一句:
“庄小娘子,刚才跑得忒急了。小老儿连一句挽留话都来不及说,你已含怒而去。哎,不愧是庄九的女儿。”
应小满倏然扭头。
跪在她身侧蒲团上、此刻正对着她和气微笑的湖绿色绸缎长袍男子,岂不正是早晨不欢而散的余庆酒楼,方掌柜?!
“你又来做什么。”实在太巧,满大殿的几百个蒲团,非在她身边的蒲团落座。应小满不大相信是巧合,眼神带提防:
“我爹的旧物,我已经归还给你了。”
方掌柜笑呵呵说: “庄九之女,庄小娘子。庄九除了叫你带话归还五十两银,没有和你说起旁的事?他如今人在何处?”
应小满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总算问起了义父。当年义父和他们这帮子人在京城的交情总算没全喂了狗。
“我爹叮嘱我报仇。”她直截了当说,“但入京后发生了许多事,爹爹主家的仇,我报不了了。我打算这几天就离京回老家,去我爹坟前陪陪他。”
方掌柜露出惊讶的神色。
“庄九过世了?”
“过世了。”说起过世的义父,应小满的语气又和缓下三分:
“去年腊月里走的。爹爹的坟头就埋在老家,距离京城有点远,如果你想——”
“庄九过世前,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你说你报不了。那他给你的旧物呢?”方掌柜打断对话,炯炯地盯着应小满:
“庄小娘子,聪明人不说暗话。你早晨扔过来的银锭,可不是庄九手里那枚。新融的银锭和多年老银,成色差异不小,一眼即可分辨。呵呵,小娘子假做聪明糊弄人,也要糊弄得像些。”
“……”应小满倏然闭了嘴。
沉默着,视线转开,改盯着地。
眼底逐渐升起熊熊怒火。
她原本想要告知义父的坟头葬在何处。
这些所谓京城旧友如果当真念旧,哪怕千里迢迢不能亲自祭扫,也要托她带几句话去爹爹坟上,寄托哀思。
结果呢,这厮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在意义父死活,安葬何处,心里只惦念着义父手里的五十两银锭!
没错,她手里的新融的银锭昨夜过秤,才三十二两,确实差了十八两。
但爹爹当年刚拿到手的时候就被人骗了!
她早晨怒气上头时,把银子直接扔还给方掌柜,现今冷静下来想想,不妥当。
早知道方掌柜这厮是个一头钻钱眼里的小人,她就该听她老娘的话,【碰着不厚道的,掉头就走】。
应小满深深吸气。不挂念义父当年旧情的,算什么狗屁旧友。
主意已定,她摊开手掌,语气冷得像冬天长檐下结的冰挂。
“既然你说不是,那就不是。把我早晨给你的银锭还我。”
方掌柜当然不肯给。
香火缭绕、念经声声的大殿之内,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他无所顾忌。
方掌柜还在呵呵地笑:“银锭在酒楼里化成了一汪银水,如何还你。庄小娘子,你作假也不上心些。庄九手里的五十两足银锭,被你弄个三十来两的银锭糊弄小老儿。我当时一接到手里,掂掂分量就感觉不对。”
“如今没有旁人,小娘子,当面说几句实话罢。庄九当真是你爹爹?当真已过世了?庄九留下的真东西不拿出来,随便你说得天花乱坠,呵呵,小老儿实难以轻信啊……”
应小满锐利地盯他一眼,不再和方掌柜说一个字,拉着阿织起身,转身走出了大殿。
晏容时在殿外烟火缭缭的大香炉边等候。
他手里握着两个七彩风车,个头又高,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应小满出殿头一眼便望见了他。
晏容时在和身边几名紧随护卫的精干汉子说话。
说到半途,隋淼远远地望见应小满出大雄宝殿,急忙回禀一句,晏容时停下话头,转身往大殿方向走来。
瞧见应小满此刻的神情,原本冲她微笑的神色一敛,仔细瞧了瞧。
“进殿上个香的功夫,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阿织惹你生气了?”
“才不是我。”阿织无辜地举着风车,迎风呼啦啦地转。 “是早晨酒楼里的坏人,追着阿姐讨钱。惹得阿姐生气了。”
应小满把阿织抱起,往晏容时怀里一塞,“你帮我看一会儿阿织。”
晏容时:……?
“你去何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早晨我做错了一件事,把我爹爹的遗物误交给坏人手里。我要去把爹爹的遗物拿回来。”
说罢便加快脚步往寺庙门外走去,转眼在人群里没了踪影。
晏容时抱着阿织,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边走边问阿织:“小丫头,你可知道你阿姐要拿的爹爹遗物,是什么物件?去何处拿?”
阿织比划着示意,“这么~大的一块大银子。昨天阿姐拿回家,说是阿姐爹爹的遗物,婶娘还叫我摸来着。”
“大银子?……银锭?”
正好先前去雁二郎那处询问的那名禁军回返,疾步小跑回禀。
“晏少卿,卑职去问明了。雁指挥使的原话说:‘小满娘子他爹和余庆楼的方掌柜从前是旧识,似乎欠了酒楼五十两。小满娘子上门还钱,方掌柜追着讨钱,一来二去没谈拢,小满娘子发怒扔过去一锭银子便走了。’”
说到这里,禁军咳了声:“雁指挥使还有句话带给晏少卿,就是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原话复述就是。”
禁军老脸一红。
奉命调来跟着晏少卿没几日,就听着了晏少卿和雁小侯爷争风吃醋的风流事,怪不好意思的。
“雁指挥使说……咳,晏少卿和小满娘子的关系不是好得很?余庆楼的方掌柜有眼无珠,惹得小满娘子生气。他已经征集人马,打算替小满娘子把酒楼砸了,出一口恶气。”
“晏少卿想要哄小满娘子开心,其实也简单得很,等雁指挥使砸完酒楼,接着去把余庆楼查封了,给小满娘子出气。就问晏少卿,顶着长乐巷晏氏的名头,这点小事敢不敢做得?”
晏容时不动声色听完。
一双桃花眼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查封余庆楼?雁二郎撺掇我行事,他自己呢。”
“卑职回返时,雁指挥使已经领着几十人马去砸酒楼了!”
第54章
余庆楼哪怕是伫立京城多年的老字号酒楼, 碰着兴宁侯府的贵胄领人上门寻晦气,哪还能落着好。
应小满从大相国寺出来,一路快步往北直奔余庆楼方向而去,走出五六百步, 远远便瞧见余庆楼一丈来高的红绿欢门外, 黑压压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几声响仿佛晴天闷雷。
她眼瞧着木枝缠绕着鲜花绸缎搭建的迎客欢门, 在阳光下突然一歪。
随即在围观人群的大喊里, 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忙不迭往左右散开。
轰一声大响,欢门倒塌,摔成满地木头渣子, 露出了后方的酒楼木长廊。
木长廊此刻也没了齐整形状。
匾额对联扔在地上,精巧灯笼撕扯破烂。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里,桌椅杯盏没一处完好的,满地都是碎瓷渣。
雁二郎站在长廊最前方, 抬手挡了下迎面刺眼洒下的阳光, 满意地打量周围打砸后的凄惨场面。
“好叫各位得知!”雁二郎身边一位亲信长随扯开嗓子喊:
“余庆楼店大欺客, 恣行无礼,惹怒了与我家二郎交好的一位小娘子。二郎出手略施惩戒, 今天是头一天。”
“被余庆楼得罪的小娘子若消了气, 恩怨一笔勾销, 咱们以后便不再来;若小娘子不消气的话, 呵呵, 咱们明天继续砸场子。余庆楼里的人,转告你家掌柜的,别惦记着重搭欢门, 开门迎客。今天搭好了,咱明早还来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余庆楼这回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呐。”
“嘿, 我认得这位。不正是城东兴宁侯家的小侯爷,雁二郎么。京城惯常惹事的人物。”
“也不知余庆楼如何得罪了和雁二郎交好的小娘子?”
“我要是他家掌柜的,赶紧登门给小娘子赔罪,好歹把这场祸事尽快消弭了才是……”
应小满:??
雁二郎口口声声“给人出气”的当事小娘子,该不会自己吧?她什么时候和这厮交好了?
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拨开黑压压人群,也不搭理廊子前头站着的雁二郎,径直往廊子里的酒楼大门里走。
“酒楼有人么?”她绕过满地的碎瓷碗碟,被踩扁的银壶酒器,扬声往里喊:
“早晨被方掌柜拿去的旧银锭呢?那是我爹爹遗物,还给我!”
雁二郎被她视若无睹地绕过去,人早习惯了,倒也不生气,跟上几步也踏进酒楼大堂,站在应小满身后,做出保驾撑腰的姿态,跟着喊了句:“酒楼的人呢。还不滚出来。”
围观人群哄然议论说:“正主儿来了!”
“原来是被酒楼拿去了父亲生前遗下的旧银锭,上门讨钱了!”
“小娘子确实被酒楼欺负了?”
方掌柜人外出未回,酒楼里群龙无首,磨磨蹭蹭从二楼木梯走下来一个湖绸长衫的主事人,赔笑长揖:
“这位想必就是庄小娘子了?小人乃是酒楼账房。你父亲的旧事说来话长,小店里只有当事的方掌柜了解全貌。小娘子请稍座,等方掌柜回返之后再计较。呃……”
大堂被打砸得没个落脚地方,主事账房陪着笑把应小满往二楼方向让:“一楼歇不得。还请二楼上座——”
应小满对这座余庆楼的警惕心已经极强了。
不只是个不正经的酒楼,还有个坏心思的掌柜!
她当然不肯上二楼,人就站在众目睽睽的大堂里,直接伸手掌讨要:
“不必拐弯抹角的。我刚才在外头才撞上你家方掌柜。他说我爹爹的遗物已经被他化了银水。银水呢?给我带回家,我自己重融成银锭。”
雁二郎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动静,听完接口说:
“原来银锭是先人遗物,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必须得讨要回来。”
应小满意外地瞥他一眼。难得从雁二郎嘴里冒出一句人话!
雁二郎摸清了来龙去脉,开始教训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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